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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与物

词与物——构建新的中国性

 

  在古典中发现“现代”,或者在现代中发现“古典”,是相互镜像的结果。特别是近一时期,很多有学院背景的散文家——尤其是那些从批评家转型到散文领域的作家,多从本土资源寻找灵感,拓展了散文的疆域,构建了散文新的时代感,成为当下散文创作的一道新景观。刘琼是艺术学博士,著名评论家,同时她也一直坚持散文创作。她的《通往查济的路上》出版后有诸多好评。她写游记,读书心得,艺术感受,日常琐事等,写得也很好。但实事求是地说,这本集子还没有形成个人独特的东西,辨识度不那么高。2021年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新的散文集《花间词外》,刘琼的散文创作有了大变化。这是一部读过之后让人频频点头不能忘记的散文集,是一部散发着“香草美人的中国美学”的散文集,从难得的意义上,说是“空谷幽兰”也不为过。

 

  和很多人一样,拿到书的第一印象觉得这应该是一部研究或赏析“花间词”的著作。看了内容方才明白,十二篇文章,十二种花木只是书写的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更关乎她的笔法,这个笔法就是大家都了解的比兴。比是类比,就是以彼物比此物,作家有故事或情感,借一个事物作类比。一般来说,用来作比的事物总比被比的本体事物更加生动具体、鲜明浅近而为人们所知,便于人们联想和想象。形象生动,鲜明,突出事物的特征;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说的简单些,刘琼就是借题发挥,借景抒情,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有趣的是,刘琼选择的不是大漠边关金戈铁马,不是忠君殉国文臣武将,而是庭下丁香晏几道;池上海棠温庭筠。金戈铁马文臣武将是国家大叙事的对象,那些诗文惊天历地雄伟辉煌,与江山社稷命运密切相关,当然也与百姓祸福相依。但难以贯彻到日常生活中,或者说这些诗文在生活中难以具体化。能够和日常生活建立联系、建立情感关系的,还是一草一木花团锦簇。这个观念与刘琼作为女性学者和作家有关系,但更与她的美学观念有关系。她在《兰生幽谷无人识》中说,绍兴有个叫棠棣的地方,号称“蓝花村”,家家户户种兰花,而且将兰花发展成了产业。“兰花能成为产业,是因为有民众审美基础。兰花品相素洁,符合中国古典审美标准。古典的美,追求有内涵和韵致的低调的美,或者叫简约、朴素的美。栽培历史既久,渐渐地,兰花的品种也栽出花样了,大致形成春兰、建兰、蕙兰、墨兰、寒兰。小类还可以细分。这五大类,从植物学的角度,统称为中国兰。所谓中国兰,就是原生地为中国的兰花,是中国古人诗词绘画里的兰花。”由兰生幽谷无人识,到兰花产业,再到画家刘辉的兰花,再到熊希龄太太朱其慧赠与刘琼乡党安徽绩溪胡适先生的兰花草,以及小诗《希望》,兰花便有了历史,有了雅致的故事。这些选择和历史的编撰者刘琼,是带着她的观念为我们讲述兰花的历史。刘琼的这一“选择性记忆”和阐释非常重要。在我看来,包括古典诗词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类似于央视的“中国诗词大会”,普及中国古代诗词经典,让更多的人了解或对古代诗词产生兴趣,从而弘扬传统文化,这当然也很重要。但是,能够发现古代生活与当代生活的关系,发现在不断剧烈的社会变革中,中国民间生活仍有不变的传承,仍有历史连续性,从而发现我们生活一以贯之的“中国性”,应该更让人感到振奋,感到我们的生活是有根的。所谓树大根深,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落梅横笛已三更》是纳兰性德的诗句。刘琼写到纳兰性德是因为喜欢:“宋之后,纳兰性德是我最喜欢的词家,一个满族贵胄能把汉语的词写得如此唇齿生香,真是了得。”对纳兰性德的欣赏热爱跃然纸上一览无余。“纳兰性德为什么吸引我?想来想去,无非是深情和优美。深情是指纳兰性德其人。……深情还不是多情。多情是一种生理反应,在量上面占优势。深情折射主体的精神气质,在深度和专注层面取胜。有无深情,是一个人的人格指标。”在刘琼这里,深情超越了情感指数而上升到人格层面。另一方面是她对纳兰性德艺术才能的欣赏或钦佩:“写景描物真切传神,境深格高,汉语的丰富、微妙和美好得到了升华提炼。一个满族正黄旗子弟能将汉语体现得如此优美,能将边塞和江南文化表达得如此透彻,能将人性和人情描写得如此淋漓尽致,不能不令人钦佩。”《文心雕龙》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刘琼对纳兰性德词也真是动了真情。文章自然也写了“落梅”句,认为意境生动,含蓄内敛,既写庭院落梅纷纷,亦写人生如寄怅然失落。文章开阖有致收放自如。突出纳兰性德的才情,是在比较中实现的,文中写到唐代诗人“三李”,写到古琴古乐,无非是为了一个“情”字,但哪一种情更动人心魄,刘琼还是选择了纳兰性德。王国维认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娇柔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他还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掳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刘琼对于诗家词家的意属,应该与静安先生的意思有相似性吧。

 

  《花间词外》写了十二种花木,除了兰花,梅花,还有荠菜花,海棠花,紫樱桃花,石榴花,芙蓉花,槐花,桂花,菊花,丁香,水仙等,这些花都出现在名诗名句里。但他们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联,刘琼将其“结构”在一起属于一种“虚构”,但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比如通过符号和释义的关系就可以得到解释。在福柯看来,以相似性连接的世界,只能是一个符号的世界,这样,以相似性连接的“符号世界”就具有双重的意义:在世界深处,它使世界成为可见东西的不可见的形式;其次,为使形式可见必要有一个可见的形象,因而,它可将不可见牵连出来。因此,相似性的“释义学”和记号的“符号学”,就是构建世界的两个核心学问。刘琼的工作就是要通过十二种花的“符号”的释义,构建出一个一以贯之的中国美学或中国性。应该说她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她的诉求。

 

  将花作为“文本”释义,并将其构建成一种历史,是因历史为这些花木提供了通约关系。没有这种通约关系的花花草草,是不可能进入“历史”的。比如有一种花虽然不是兰目但叫铃兰。又名君影草、山谷百合、风铃草,绿叶白花,花朵上下排列酷似风铃。铃兰非常漂亮,但它整株植物都携带毒性,触摸铃兰可能会导致出现恶心呕吐的中毒现象。因此,漂亮的铃兰作为一种花的符号,它有药物作用,但经不起美学释义。因此大概没有什么人写过与铃兰有关的诗词;还有曼陀罗花,据说曼陀罗是一种受到诅咒的不祥之花,其身上携带剧毒,会给人们带来不幸。曼陀罗妖艳美丽,尤其是红的曼陀罗血腥如血,紫色曼陀罗神秘恐怖。它全身都有毒,毒性最强的是曼陀罗的种子,一般因曼陀罗中毒,会在半小时左右出现中毒症状,中毒较轻的人会在一天内症状消失,较严重的人则会陷入昏迷死亡。还有罂粟花,白罂粟,红罂粟,是世界上最妖娆最毒的花,它原名叫英雄花,象征着天蝎座,其花花色妖艳,十分美丽,像是一位妖娆的美人静立枝头待人前来。我们可以从罂粟花种提取出制造毒品的原材料,其所制造出来的毒品如大麻、鸦片,人长期吸食后容易上瘾,变得精神萎靡,慢性中毒,严重危害人们的身体健康。还比如福寿草又叫做冰凌花,花瓣为黄色,开花时总是顶冰而出,在冰天雪地中开出金黄色花朵,白黄对比格外妖娆美丽。但福寿草在其美丽的外表之下含有剧毒,不小心福寿草中毒后,可能会出现恶心、呕吐、嗜睡等现象,严重者甚至可能失去性命。此外颠茄、马利筋、紫穗槐、天仙子以及杜鹃花,这些花名都有极大的迷惑性。但确难以入诗入词。

 

  刘琼书写的十二种花木,因诗词而名声大噪,因生活构建了自己的历史。有趣的是,它们进入生活的历史,不止是文人雅士的历史,同时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比如“却道海棠依旧”,是李易安“如梦令”中的名句。由婉约派代表李清照自然要写到豪放派首领苏东坡。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大名鼎鼎,甚至有人说,苏轼的《水调歌头》一出,“从此无人敢写中秋情”。话虽夸张,但却从一个方面证实了苏词恒久的艺术魅力。《水调歌头》传唱不衰直至今天——

 

  过去用工尺谱,现在是简谱。关于《水调歌头》,简谱至少出现了两个流行版本。一个是台湾梁鸿志版,比较早,邓丽君和徐小凤都唱过,传入内地后,一度成为电视晚会和KTV的热门歌曲,歌名叫《但愿人长久》。另一个是陆在易版,2011年完成,今天的美声界“男一号”廖昌永在音乐会上唱过。

 

  如果仅仅是流行歌手的演唱或KTV的点歌量,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将《水调歌头》直接“矮化”为流行文化也未必是值得张扬的事。另一方面,还有人会用曲调吟诵:“我最后一次听,还是老诗人、翻译家屠岸去世前两年。屠岸先生是常州吟诵传承人。那年硕士生导师骆寒超从杭州来京,参加《诗刊》杂志的一个座谈会。会前,几位‘80后’‘90后’老友聚会,屠岸先生当时高寿91岁,神清气爽,一段优雅抒情的常州吟诵顿时把满座带回‘吴吟’‘越唱’时代”。这两个场景很难交融在一起,但它们共存于一个时代,足以说明传统文化的树大根深。任何一种事物,只要进入了日常生活,无论文人雅士的生活还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其生命的活力便无可阻挡。刘琼的借题发挥,借景抒情,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到底,她要释义的还是今天,于那些传统的文化符号来说,她就是要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刘琼与其他讲述传统文化的学者最大的不同。

 

  近些年来,散文创作有大变化。这一变化是更丰富、更复杂、更幽深、更具历史感也更具中国性。这个转变是群体性的,因此也就构成了散文创作的重要现象。

 

来源:《长江丛刊》

作者:孟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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