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里苍狼的古歌
——裕固族诗人杜曼•叶尔江创作简论
作者:王四四
摘要:对故乡尧熬尔草原的思念和在甘南草原上的情感诉求成为裕固族诗人杜曼•叶尔江创作的主要精神世界。他的抒情诗受到了传统史诗手法的影响,塑造了一个高贵的、气象万千的、敏感孤傲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深蕴于心、沸腾于心的草原情结的郁结使诗人落落寡合。
关键词:杜曼•叶尔江 草原 史诗 抒情主人公 落落寡合
裕固族是甘肃省特有的少数民族,他们自称尧熬尔人,主要分布在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自汉以来的游牧民族文化、藏传佛教文化和尧熬尔民众的内心世界,就是这片土地内在的灵魂,是这片草原孕育的原始灵性。[1]传统民歌在裕固族人的历史生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裕固人会说话就会唱歌。杜曼•叶尔江的诗歌创作就是一首首裕固人在新时代的抒情古歌。
杜曼•叶尔江,1962年出生于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是裕固族第一代大学生诗人群中的佼佼者,接受过专业的汉语文训练,加之童年时代在草原上度过,精通西部裕固语,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双语言文化背景和能力的作家、学者。大学毕业后,杜曼来到另一块神奇的草原甘南草原工作,因而,尧熬尔草原和甘南草原成为诗人创作的主要精神世界。诗人从1990年开始汉语言诗歌写作,出版有诗集《腾格里苍狼》,诗歌《冬季的雪和夏季的草原》荣获2009年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优秀奖。诗歌《塔拉扎斯》《心中的草原》《苍狼之魂》《尧熬尔草原牧歌》等篇幅较长,其余的大多是短诗。在这些较长的诗中,杜曼塑造了一个第一人称“我”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这个抒情主人公在短诗中也若离若即改头换面不断地出现。这个“我”不仅成为了诗人自己的化身,而且可以看做是尧熬尔民族在现代社会具有普遍意义的一种代表。诗人的创作灵感是内在的、个人的、抒情式的、而他的创作抱负却是外在的、民族的、史诗般的。如此说来,杜曼的诗歌就有了史诗般的意义。
一、尧熬尔民歌的现代回响
裕固族的先民匈奴是中华文明三大源流(其余两大为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草原游牧文明的发起者之一。在文明的不断演进中,裕固族也经历了沧桑巨变。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诗歌作为社会思潮变化的先声成为具有代表性的少数民族的心路历程。杜曼的诗歌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受到了传统史诗精神的影响。草原部落的史诗其实很多时候就是民族文化历史的王者言说,通常刻画一个伟大的英雄,他们往往是智慧、勇敢和王的化身,他们对民族的历史起到了关键作用。杜曼出生于尧熬尔亚拉格部落,这个部落据说是尧熬尔一个古老的王族部落,它可能有着更多的英雄传说。阅读杜曼的诗歌,我们总会听到一个声音:在这个纷繁浮躁的时代,请你驻足片刻,听听尧熬尔人的古老民歌吧!
首先,诗人和所有尧熬尔人一样无私地热爱生养他们的草原。传统史诗从不曾离开产生它的土地,它的诗性必然和它的土地融为一体。在城市教书的诗人的灵魂一直游走在尧熬尔草原腹地。 “我的母亲在羊粪炉上熬奶茶/我的父亲在修理破旧不堪/很久没用过的马鞍。”(《尧熬尔草原牧歌》)连绵的雪山、昆仑山、祁连山、阿尔泰山、天山、贝加尔湖和巴尔喀什湖,还有西伯利亚茂密的原始森林,如此广袤的土地曾是尧熬尔人生养繁衍的故乡。只要是有过祖先足迹的土地,就有诗人的歌声在上空飘荡。诗人采用主观抒情的宣泄方式,大声喊出“我永远无限热爱生命般的尧熬尔草原/胸怀宽广而又诚实的尧熬尔人”(《苍狼之歌》)。在《塔拉扎斯》里写道:“诉说尧熬尔人的荣辱史/草原聚集万物爱的力量和信心/哺育牧人及畜群。”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节,诗人又是这样写的:“一首无名乐曲/一个传说/……/触摸山脊的冰川/畅游碧蓝的天湖。”纵观全诗,战车滚滚、电闪雷鸣,尧熬人的历史早已和草原、雪山、沙漠分不清你我,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灵魂在山谷仰望,雪山是千年威武的骑兵。同时,草原的独有文化滋养了诗人气质,“无数草原保护神/从地平线乘着神鸟飞翔/我的自由精灵充满整个苍穹(《月亮湖之歌》)。在《初雪和鸽子》中诗人直白地写到:“深秋草地/薄薄初雪/我自由的鸽子/在自由的空间飞翔/开启了我诗歌创作的灵感。”尧熬尔人作为中国历史久远的民族,匈奴人、蒙古人、突厥人、满族人和藏族人都对其文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看到,中国草原上的自然生灵崇拜、萨满教和藏传佛教文化使杜曼的诗歌具有了神性色彩。他的神是“众神”,他在《美丽的青海草原》里写到:“漂浮的白云/缭绕的云雾/我仿佛听见众神灵在欢唱。”在《风驻足祁连山》第三首《雪》中写到:“雪山祥云缭绕/三匹神马出现了/风像深刻回忆的种子/铭刻瞬间闪现的佛光。”
其次,阅读杜曼的诗歌总会听到千军万马的厮杀声。杜曼的诗有很强的历史穿越感。比如在《黄河岸边》诗人写到:“这里是我的先族可汗/畅饮千军万马/安歇休息的地方/。”“塔拉扎斯忧愁疲乏至极/高大膘壮的马群/变为一支庞大的骑兵/与魔鬼茫格斯的军队激战。”尧熬尔草原有“丰美的草原、天空、阳光/河水欢快地从我的身旁流向远方/我的母亲怀抱小羊羔/在帐篷边细心地喂奶”,这是一派祥和静谧的图景。然而这种祥和在历史上总是被天灾人祸所破坏,恐惧和不安随时伴随民族的生存。杜曼在《腾格里塔戈》中诉说:“周围一切生灵魂保护神/栖息九排巨大的森林/唱起如泣如诉的民歌/拍击春天里亲人们的脸颊/渡过苦难的白灾。”灾难考验善良,同时也培植了邪恶。诗人对人性的丑恶进行鞭挞和反思,并对人性美怀揣憧憬。在杜曼的诗中,负面的意象在古代是草原灵性的践踏者,在现代社会则成了高楼大厦等具有代表性的现代物象,因为诗人担忧这些现代物象和草原的原始灵性相违背。“我走在大都市的街道上/高楼大厦像巨大的森林/使我困惑、孤独、迷茫/怪味的空气腐蚀我的肌体。”(《城市》)诗人选择诗歌作为武器,去追求不被物质诱惑的希望、善良和纯真,“我在诗歌精髓的神角/追赶狂奔的烈马/一片晴爽的蓝天……”。
让我们静心听听尧熬尔民歌吧!哪怕片刻。北朝时候,尧熬尔的先民敕勒人创作了一首传唱华夏南北的民歌——《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这首诗描绘了敕勒人在草原上的悠闲自在的生活图景。时至今日,尧熬人草原的图腾苍狼正被现代化所围困。尧熬人家乡的自然生态、民族心理、生存环境正在逐步变迁。游牧民族纯洁的心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2]总之,一句话,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正在失去。杜曼的诗歌就如同古老的尧熬尔民族唱出的民歌一样。他写出了民族的古今变迁,写出了民族必将迎来现代化的涅槃。他的诗歌说明了一个道理:裕固族只有和全国人民一道选择正面迎接现代化的挑战,而不是逃避,民族才能自强。
二、一个高贵的、气象万千的、敏感孤傲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一个浪漫主义的抒情诗人一般拥有桀骜不驯的、不可一世的骄傲性情。他们或许为高贵的血统而沾沾自喜(比如屈原),或许因激越的才情而目空一切(比如李白和郭沫若)。他们或许正如美国伟大的诗人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所说,诗人是知者、行者和言者,是神学意义上的圣父、圣灵和圣子。[3]也有可能,诗神缪斯眷顾了他们。为了表达他们的这种性情,抒情诗中往往会塑造一个抒情主人公形象,让读者透过一个瞬间的、个人的、抒情的自我看到一个时代的、民族的、史诗般的自我。杜曼在《月亮湖之歌》中写到:“我的先祖是王族/伟大的亚拉格尔汗拉扎/月亮在湖中像金色的王冠/闪烁着高贵的光芒……我的先族有太阳月亮般的智慧/我千万次地问长生天/何处才能寻找到。”诗人笔下的“抒情主人公”以是古代贵族的血统而精神高贵,以是智慧之子而灵魂与苍穹统一。这个高贵的抒情主人公是“淡蓝色的花朵/飘动孤独的影子/天空是我的眼睛/碧绿的原野是我的身躯”(《淡蓝色的风》),先祖是伟大的亚拉格尔汗阿扎,是部族太阳神的高贵的儿子,是白色神鸟的儿子,崇拜太阳、月亮和星星。这个抒情主人公气象万千,忽而是淡蓝色的花朵,忽而是淡蓝色的雪花,忽而静静地在母亲身旁听尧熬尔的故事,忽而在战场上追随远古的可汗在战场上厮杀。这个抒情主人公“我”纵跃时空,横跨古今,是尧熬尔人在现代社会的心声和呼喊。尧熬尔和唐古特(裕固族对藏族的称呼)草原民族的先民是书写中华民族历史的重要参与者,今天的他们同样有颗拳拳爱国之心。草原原本只有原生态的草原、天空、阳光,现在“他们打手机互相联系/再也不需要隔山大叫/吃新鲜蔬菜/不愿制作很多奶酪和马奶酒/骑摩托车放牧/再也不需要骏马的嘶鸣。”现代流行音乐的声音响彻整个草原的夜空使“我”满脸的惊愕。在逐渐适应了现代的变化后,牧人们依然身着节日的盛装,迎接八方的神灵。“悠扬欢快的藏族弹唱/响彻在繁华的超市和商场/人们展露出高原阳光般/开心美丽的笑容”(《羚城抒怀》)。草原的新气象,牧民们不断改善的生活深深感染了“我”,“我真诚地祝愿/羚城的明天更加美好/吉祥如意 扎西德勒” 《羚城抒怀》)。这个抒情主人公还特别渴望友情和爱情。情感四溢是诗人创作的主体渊源。“注视我的羊群/蒲公英让整个夏日的草原充满爱情”(《风歌》)。我们不妨看看诗人在《尧熬尔故乡》里的表白来揣测这个抒情主人公:“我总是幸运的,无论是在家乡尧熬尔草原,还是在唐古特草原,总有理解我思想感情的朋友、同学、老乡和亲戚。”在还未寻到情感的依托之时,诗人写道:“我就这么每天孤独地身处异乡/像旷野的蒿草/茕茕孑立/任烈日狂风把一切带走”(《心中的草原》)。异乡的生活和情感的失落使“我”敏感孤傲。“一群孤独的小桦树/抚摸新伤旧疤…哀痛的山峦无法诉说悲苦。”(《伤感的山》)敏感孤傲使“抒情主人公”有时自言自语遁入历史时空而寻求精神上的某种自由或者向大自然倾诉灵魂上的孤独。“我行走在风中/我在风中生活/我在风中思索/我站立在风中”,这种情愫其实会使诗人更加孤独,“有时候风中的一切/使我疲惫不堪/使我厌烦/或者更加孤独”。(《风驻足祁连山》)
三、落落寡合
爱默生在《论诗人》一文中说:“由于诗人追求真理、献身艺术,诗人在同时代人中间落落寡合,然而追求的同时也得到一种安慰:他的追求迟早要把众人都吸引过来。因为所有的人都靠真理生活,并且需要表现。”[4]杜曼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有时候非常生活化。“我”会和母亲絮叨家常,会为老父在病重时没能喂药伺候而懊悔不已,甚至会谴责友人的失德。这一切使生活化的抒情主人公有时候显得异常孤独。“我突然想到/这儿只有我和蓝天、草原/还有那颗傲然挺立的松树/我孤独地站在四面的风中/身边没有亲人、朋友和爱情/周围到处是狂风和冷眼。”(《秋日独语》)生活上异常孤独的“我”常常幻想用背水姑娘的歌声去调理冻伤的舞姿。“我”与大自然高度合一,“我们在白花盛开的草地相依/说着永远也无法说完的话/披着云彩/走进野草丛中”。(《雨中的情思》)“我把话语权交托/每一片红叶/走在孤寂的草地/五光十色的阳光/苍茫脸色与我同在。”(《秋日独语》)大自然的魅力使诗人的笔下不断出现山岗、河边、牧场、吊桥、雪域等等草原物象。杜曼爱诗、写诗,其实诗是他深蕴于心、沸腾于心的草原情结的抒放。草原情结的郁结其实一方面体现了诗人的精神家园,另一方面反映了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落落寡合。想象中的草原是“我”的洞天福地,炊烟袅袅、芳草鲜美。这里的草原远离了愚昧落后与闭塞野蛮,有的是充满着诗情画意的优美和清新。当草原不再有充满原始牧歌情调的生活环境,不再有和谐温馨的人际关系,取而代之的是金钱至上和人性沦落时,诗人意识到这种原始人性赖以生存的环境已经解体。生命不能自主的悲剧已经在草原泛滥。然而草原的民族并未做好变迁的准备,他们并不曾意识到悲剧正悄悄袭来。诗人非常清楚落后不是美丽,然而这在感情上还是要经历伤痛。因此,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总是喝醉。“我为自己的故乡/经常悲伤的饮酒/并在异乡的土地上/像一只受伤的雄鹰/勇敢的飞翔。”(《腾格里塔戈》)可是,尧熬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诗人因为先知而喝醉,母亲说道:“我们现在不能骑马/关节炎使我们痛苦不堪……/不远走异乡/我们也能跟其他人一样/喝上酥油奶茶/也会有人跟我们聊天/享受天伦之乐。”在众人的劝说下,《自画像》里的老图不喝酒了,可不喝酒了,一个先知可能从此不再为他人而说话。
杜曼的诗歌从诗艺的角度看,或许不是那么入潮,甚至多少有些粗糙。然而他的诗歌特色十分突出,那就是鲜明的史诗特点,抒情式的宣泄和传统史诗的精神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这在当下诗坛是难能可贵的。我们现在诗坛最缺的就是这种“大气”。情感的肆意宣泄使一个最真实,最无保留的诗人诗性展露出来。阅读杜曼的诗歌,我们可能时而徜徉在尧熬尔人的历史叙述中,时而和尧熬尔人一起思考他们今天的命运,时而又聆听诗人的家常絮叨。杜曼•叶尔江的学生,当代著名藏族诗人王小忠评价他是一位纯粹的情绪歌者。[5]笔者认为,这种情绪来自诗人的一种率真而充满童趣的性格。他用诗歌叙说民族,思考命运,图说自我。
参考文献:
[1] 铁穆尔.《天苍苍野茫茫》[A].杜曼.《腾格里苍狼》[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8):1-6
[2] 杜曼.《腾格里苍狼》[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8):188-190
[3] [4][黄宗英.抒情史诗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8):第9页.第4页
[5] 王小忠.《纯粹的情绪歌者》[A]. 杜曼.《腾格里苍狼》[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8):185-187
王四四:男,甘肃陇西人,2001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获文学学士学位,201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文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西藏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广西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会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中国新诗、民族文学的研究。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