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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裕固族女作家玛尔简的诗

论裕固族女作家玛尔简的诗

 

作者:王四四

 

    :玛尔简是新时期裕固族重要的女性诗人。她以一个深受游牧文化影响的女性的独特感知去书写自己的家园、爱情以及本民族文化。她的诗歌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她继承了先民直抒胸臆的民歌思维,撷取了众多富含地域色彩的意象,把内地诗人笔下荒凉、贫瘠的戈壁草原书写成了生命的绿洲和精神的源头。

  关键词:玛尔简 女性  戈壁草原  生命绿洲

 

  裕固族是中国人口较少民族,但在新时期汉语文学中表现不俗,涌现出了贺继新、妥清德、巴占龙、铁穆尔等优秀作家。【1】玛尔简作为其中少数几个女性之一,显得极为引人注目。她以散文见长,出版有散文集《我的家园》,描绘了裕固族人以“海子湖”为中心的纯净、清澈的故乡,读来清新素朴,充满了“西部味”的诗情画意。其实,玛尔简的诗歌写得也相当不错,可圈可点,和散文集《我的家园》互为映证,带出了一位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牧民后代对沙漠草原的独特生命感受。1989年发表的《细雨的历程》是玛尔简的诗歌处女作。200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抒情诗歌集《寂远的牧歌》。

 

 

  玛尔简开始写诗时,1980年代的诗歌黄金期已过,文学开始让位于市场。诗坛上口语诗等新潮诗派正对传统的以艺术为路线的诗歌口诛笔伐。但正如西部文学与潮流始终保持着距离的倔强姿态,玛尔简显然赞同“诗歌是抒情的艺术”这一悠久的诗歌传统。

  有关故乡的人、景和事的诗歌在她的诗歌题材中占很大的比重。裕固族人的故乡位于祁连山北麓,靠近巴丹吉林沙漠,有辽阔的草原,又遍布小湖泊。蒙语叫湖做“海子”。玛尔简在她的散文《阿娜》中谈到:“童年时生活在大漠草原上,就像一匹无拘无束的小马驹,在海子湖里游泳抓鱼,上沙枣树、白杨树掏鸟窝,和小牛犊赛跑,整天撒野。”【2】因此,在玛尔简的诗中随处可见“海子湖”。她的故乡诗从两个维度展开,一个是以成年人回忆童年的语气,采用富含中国传统诗歌的诗画艺术深情地去描摹自己的故乡。例如《我的家园》里写道:“海子湖旁的那座毡房/是我成长的摇篮/……/阳光下他们手中轻轻转动的捻线杆/是我童年说不完的故事/……/辽阔的家园/盛开着永远的沙枣花/弯曲的羊肠小道/牵引着我深情的目光。”玛尔简在写自己故乡的时候,就好像在欣赏一幅色彩明艳、生动活泼的自然油画。另一个维度是玛尔简以女性隐秘的感知去洞察故乡的生命律动。她随意撷取沙枣花、海子湖、芨芨草等故乡的常见物象,通过追问它们的生命历程来折射家园的生命韵致。反过来,玛尔简又通过故乡,抒写了诗人对现实的感受、对生命的体认以及女性独有的知性思考。《孤独的小屋》中的“小屋”孤独且使人压抑、沉重,象征了老辈们压弯的岁月。诗歌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种情感的抒发上,而是把这种情感体认放置到理性的审视之下,让理性和感性相互强化、相互生发,形成理性抒情的势态。“小屋”还“留给子孙们,大山一样沉重的语言”,“子孙们受到诱惑/沿着门前的那条小路/去追赶那老辈们悠远的夙愿……”。诗歌从简单抒情升华到了关注整个民族的存在状况。又如《海子湖边的足迹》,第一节写景,第二节抒情。诗歌没像《孤独的小屋》那样最后去关注集体的生命存在,彰显的却是对个体生命历程的自我肯定和鼓励。

  玛尔简的诗歌通过对海子湖的怀念、母亲的眷念以及对童年生活的描摹等来呈现她心中的故乡。但她的本意并不仅在于此。她通过写故乡的人和物来抚慰自己在生活中的遭受的各种伤痕,甚或永久驻留在美好的回忆中,给自己疲惫的内心始终留下一份温暖。她在《心乡》中写道:“沙枣花的芬芳/和那同样磬香的誓言/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她用“海子湖旁的银雀鸟赶走了寂寞的孤独”《草原上飘逸着沙米尔酒香》,“把小鸟唱的歌儿”送给自己“心灵的远方”,她深情地写道:“让我的心田开出温暖的花瓣/去滋润流浪疲惫的灵魂”《祁连山脚下的小鸟》。草原现代化的创伤是当今很多草原诗歌一个主要传达的情绪,但玛尔简并没有一味地停留在故乡现代化创伤的深吟浅唱中,而是试图以一个女性特有的温柔和善良梦幻般地去舔舐这个伤口。“家园”在玛尔简的诗歌文化中有着近乎某种信仰的意义,她日夜思念母亲湖“温暖的怀抱”,母亲湖的容貌“缠绕在梦乡中”,她从心底喊出:“啊 母亲湖/你是我生命的源泉/黑夜里/你曾像一颗闪烁的明灯/照亮了我人生的小路”《我的海子湖》。

  玛尔简有关家园的诗歌,不免会带出裕固人绵长的历史。同样反映本民族的历史,同时期的另一位裕固族诗人杜曼•叶尔江喜欢撷取民族文化中的戏剧式意象,让某个历史事件或民族传说的片段入诗,营造出一种厚重、久远,富有历史感的诗境,比如诗歌《塔拉扎斯》:“高大膘壮的马群/变为一支庞大的骑兵/与魔鬼茫格斯的军队激战/血流成河/横尸遍野”,通过对一场历史上部族激战的描写,生动形象地展示了“马群”在一个草原诗人笔下的深厚生命韵致。【3】但在玛尔简诗歌中民族文化的书写侧重点则是民族传承下来的精神对个体生命的一种鼓舞和激励,诗歌《热情燃放给家园》中吟道:“海子湖流着伤心的眼泪/西至哈志成为遥远的记忆//勤劳善良的尧熬尔人/要与眼前的沙尘和寒风作战/就像挺直了腰杆的红柳花/给了我们生的希望/在母亲胸怀般宽广的草原上/让我们把热情燃放给家园。”《献给阿扎的诗》《来自先辈心灵的歌声》等诗也描述了家园触目惊心的生态恶化和抒发了族人建设家园的不屈意志。

  玛尔简的诗歌还有一部分是爱情诗,按照内容可以大致分为对爱情的憧憬和对恋人的思念两类。玛尔简出生于牧民家庭,她对爱情的态度大胆热烈。和许多青年女性一样,她对自己的爱情充满了浪漫想象。她不是女汉子,不同于内地许多女性诗人那样自觉去倡导女性的独立人格,她在诗中的愿望是做好一个具有尧熬尔(裕固族人自称)民族传统文化审美标准的女性。她“愿把最圣洁的祝愿/挂在月亮王子的脖颈上/让他在万众瞩目中/熠熠生辉/时间的年轮/会把我的祝愿带到时空的隧道……”在恋爱中,她也处处体现出女性的母爱意识。试读诗歌《我多想》:“我多想变成一阵暖暖的风/吹开你紧锁的眉头/抚去你额头的年轮/舒展你眼角的岁月/让所有的愁绪/向你身后的大山深处飞去/请不要回头去追/你应该背起行囊/摔开思绪的一切重负/翻阅那莽莽的祁连达坂/继续奔波的行程/因为/快乐老家就在前方。”这是一首爱情诗,一个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能够给打拼着的男子提供温暖的女性抒情主人公形象跃然于字里行间。在《感谢真爱》中,女性抒情主人公晾晒了心上人给她的无私照顾。爱情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感谢真爱》中有爱给予诗人的力量,《奶桶里的希望》有如同沙米尔酒香一样的甜蜜,《相约在盛夏的田野里》还有爱的神秘。很多时候,玛尔简的爱情诗并不是纯粹地写爱情,她用“爱”来拯救自己的人生,砥砺自己的奋进,正如《感谢真爱》中写道:“当我远行时/你的牵挂总是陪伴在我的身边/当时光转换着多彩的节目时/你为我遮挡着雨雪和风沙/当一切都习以为常时/你依然珍藏着对我的真爱”。

 

 

  玛尔简的诗歌特别喜欢直抒胸臆。这种手法继承了裕固族先民的思维习惯。汉族诗歌传统重视“观物取象”,从《诗经》开始就借用客观自然的事物来寄托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种思维方式是农业文化的产物。裕固族的先民是游牧部落,部落平等的原始议事制度、分配制度等颇具民主特色的社会文化使个体的思想得到了有效保护。所以,游牧民族的诗歌一开始就显得大胆热烈,个人情绪能够得到直接表露。比如南北朝时期的北朝乐府民歌《地驱乐歌》:“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把一位嫁不出去的老女的内心世界表露无疑。

  北方游牧民族诗歌的这种“直抒胸臆”的抒情传统与在海洋商业文化的基础上产生的欧洲诗歌传统极其接近,这或许就是当代西部少数民族诗歌在新诗的语境中较为兴盛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深受草原文化浸染的诗人,不必像内地诗人那样在写新诗的时候,首先要努力去除古诗婉转曲折的表达习惯的影响。作为在游牧文化的熏陶中长大的诗人,玛尔简在表达爱情时,表现得十分直接、干脆,丝毫没有许多汉族女诗人的那种温婉、羞涩。诗歌《渴望爱情》的命名就大胆直白,诗中这样写道:“想你的时候/心中总是很苦涩/不知近在咫尺的你想些什么……//牵挂你的时候/不知你是否也在牵挂我”。抒情主人公热烈明白地表达了对爱人的爱意。游牧民族由于受汉地儒家礼教文化的影响较浅,表情达意本就心直口快,所以玛尔简在非爱情诗中同样给我们的印象是敢说敢爱,心如海子湖那般清澈。试读《裕固人民欢迎你》的第一节:

  在那绿草如茵的祁连山中

  有我们美丽富饶的肃南山城

  在那蓝色无垠的天空上

  飘荡着一朵朵白云

  那是我们捧出的哈达

  象征着裕固人圣洁的心灵

  我们怀着蓝天一样美好的心愿

  欢迎你啊远道的客人

  裕固人民欢迎你

  玛尔简的诗由于喜欢直抒胸臆的抒情手法,又兼容了本民族民间文学语言的简单贴切明晰的比喻、象征、排比等艺术手法,使的她的很多诗直观起来更逼近歌词。这种面貌某种层面上更符合诗和歌的原初关系。在诗和歌的密切关系中暗藏了诗歌所反映的群众、生活、时代等现实元素,又超越了群众、生活和时代的某种气质。

  玛尔简的诗还为中国新诗贡献了一批别具风格的意象。由于中国悠久的诗歌写作历史,使得新诗在意象的撷取方面较难有所作为。中国新诗的先驱李金发独辟西径,引入了大量的西式意象,使得新诗与鉴赏之间很不协调。新中国成立后,大批的少数民族诗人加入汉语诗歌的创作队伍,为新诗带来了丰富的意象资源,对新诗的繁荣做出了突出贡献。裕固族生活的甘肃肃南县是草原、戈壁和湖泊交汇的地方。周边的生命体诸如海子湖、芨芨草、胡杨林、沙枣树等被玛尔简赋予了极具裕固族牧民的生活气息而进入她的诗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的品味。在一般人眼里是苍凉、荒芜、贫瘠的象征,但是在玛尔简的文学世界里,是生命的绿洲,精神的源头。【4】这就正如四川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笔下的“岩石”意象一样。在这里还需要指出的是,少数民族诗人笔下的草原、沙漠、岩石等意象是绝不同于内地诗人诗作中的此类意象的。以“草原”为例,古诗中也不乏涉及此类题材。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内地诗人借景抒怀,比如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还有一种是少数民族诗人在内地的羁旅中流露出的草原情结,比如契丹族诗人耶律楚材的《阴山》、《西域河中十咏》,蒙古族诗人(一说回族)萨都剌的《上京即事五首》等。【5】第一种内地诗人创作的以“草原”为题材的诗作是一种文人游戏,第二种少数民族诗人创作的以“草原”为题材的诗作虽在一定程度上不同于内地诗人笔下草原的孤寂、荒凉,但也难免受到了汉语绝句律诗思维和习惯的影响,并没有把草原当做生命绿洲来书写。但玛尔简不同,她所处的时代在现代化弊端的紧逼之下,生态文化、寻根文化兴起,内加新诗相对自由度很高的写作模式,都为她把内地诗人笔下荒凉、贫瘠的戈壁草原书写成生命的绿洲和精神的源头提供了便利的语境。试欣赏玛尔简的诗歌《旅途》:

  带着你无尽的情意

  驮着早晨被清风吹拂过的祝福

  望着天高云淡的空旷

  捧这心中像风一样的飘逸

  我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轻盈走向大山深处……

  路边开满了山花

  山神簇拥着我

  挥挥手

  我的孤独而饱满的旅程……

  《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是唐代诗人岑参的一首描绘西北边塞的诗篇,也可看做是羁旅诗,整首诗对西北边塞充满了猎奇的意味。元代今新疆地界诗人马祖常的诗句“沙羊冰脂蜜脾白,个中饮酒声凘凘”(《河西歌效长吉体》重点也是展示少数民族的民风民俗和惬意生活。新中国成立后,有不少的青年诗人去支援少数民族地区的建设,他们创作的诗歌依然没能彻底突破岑参和马祖常的诗歌思维,依旧是知识分子的趣味式游戏。读完玛尔简的这首《旅途》,笔者联系起爱尔兰作家夏洛蒂笔下的“简爱”,一个独立、自信、充满生命力的青年女性独自行走的图面跃然于诗歌之中。“山神、山花、月亮、风”是行者旅途中的伴侣,正如诗的最后一句所说:“我的孤独而饱满的旅程……”。很显然,诗中的“我”不是独行客。至于这一点,前面提到的杜曼•叶尔江也有类似的写法,他在《冬季的雪与夏日的草原》、《畅想草原》等诗篇中,写出的草原百鸟欢唱、野花遍地,风、溪水、帐篷等构成了热闹非凡的草原“城市”。

  当然,玛尔简的诗歌比起她的散文和小说,还是略显单薄。在散文和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裕固族百姓的剪羊毛、挤牛奶、扫羊圈、放牧等极具民族生活气息的生活方式,在她的诗歌中难觅踪迹。杜曼•叶尔江在描绘意象时所采用的裕固族的历史神话传说在玛尔简的诗中也没有被很好地化用。这就使得玛尔简的诗歌并没有把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很好地在诗歌中融合到一起,但她在散文中做到了这一点。

 

  参考文献:

  [1] 王锐.裕固族当代文学创作论[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228

  [2] 玛尔简. 我的家园[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32

  [3] 王四四.多元文化交汇下的甘南藏区当代汉语诗歌研究[D].兰州大学. 2013

  [4] 钟进文.民族文化与地域文化的互为表现——评裕固族作家玛尔简的诗文[J].民族文学研究,20123

  [5] 康相坤.元代少数民族作家诗歌创作的“草原”情结[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

 

  王四四:男,甘肃陇西人,2001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获文学学士学位,201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文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西藏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广西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会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中国新诗、民族文学的研究。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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