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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与抒情:山水为念

激情与抒情:山水为念

——箭陵霄诗歌考察

 

作者:陈啊妮

 

  陵霄是东北人,但长居云南。东北汉子自有其性格定义,而云南因近些年作为汉诗运动的策源地之一而具备了某种诗歌地缘标识。我收到陵霄寄来的诗集,封面上云南的雾气和草木葱郁味扑鼻,打开阅读,一个兼具率真和柔情的“诗性潜伏者”露出真容。陵霄的诗诞生于云南,几乎与他的家乡毫无关联,从文句行间也很难嗅出他曾经的军旅及从业经验,他如自异地飘来的一粒种子,掉在大西南潮湿的土里,因而他的诗带有纯天然的体质和超脱性,那种亚热带季风性气质的氤氲、浓郁和丰盈。诗人往朴实的词的根部注入活性和动力,所呈现的画面单纯又复杂,富饶又枯竭,激情又静寂。可以说云南接受了诗人,诗人也在云南安顿下来,无论岁月蹉跎,他通过诗歌努力营建了隐秘的精神家乡也是他事实上的第二故乡,当他一次次在他的诗行中上下攀行时,总有一份感动或忧郁环绕自身,在他所叙述的事件成为诗之前,诗人已然融化过一次,及至现在依然能感触到热气中的真性情,轻松坦荡和奋不顾身。

 

  纵观诗人的诗章,总体是在坚实的传统文化地基上夯实,充分汲取了国外大师诗歌技艺,尤其是哲思和复杂意象的铺陈交叠的处理,从而在浪漫或清纯抒情叙事中多了一份冷峻和清醒。诗人除了写当地人文风光主题外,也有很多源自琐碎庸常生活的突然发现,或如神授般的寂寥里收获的烁玉流金。诗人的诗歌语言坦诚到极致,他是用少年之唇诉说成人之见,所以让读者看到诗歌侧面语言的神情、它的口型和乡音,如高山之水般的纯净。诗人所用词汇排斥了艰深晦涩,皆有体温可触摸的物象。词与词之间所建立的节律,以及相互䑛抚,关照和跳跃,裹挟在特定场域盘根错节的时间的纠缠里。诗人完全摆脱外乡人身份,全身心虔诚地迷醉于地域文化的修辞转喻,他诗歌的重心是向前的,向上的,但时常自我坠入精神魔幻意味的想象,因为他的“清纯如少年”,不少被他构筑的意境虽有空悬之险,但保持了微妙的平衡,从而让一首诗的缥缈有了一触即发的根须,让每一个词美得真实,又美得虚幻。当然诗人时常也会制造词与词的对峙和相互征服,也有尖利的声音,甚至有冰凉的空气潜入,我想作为陵霄这般敏感坚执之人,额前的雾气和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是他心灵永存之底色。

 

 

  诗人是勤奋的,他的勤奋不仅体现在对客观外界的诗性感悟上,同时也体现在他对于“诗”本身的本源性追问。理论上的研究是一回事,他把这一追问不着鞭痕地体现在诗的具体创作中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诗歌《诗》中,他的往复式的问语,让人心惊。无论“又是哪个歌者”,或“哪只迷途的羔羊/在寻找回家的路?”,诗人在最后发出近乎誓言的宣示:

 

  “我是精灵中的一个

  诗的乳汁

  让我长成自我又找回自我

  诗的生命无处不在

  我的生命因诗飞舞

  我鸟瞰一切时

  洞悉一切”

 

  在他的另一首《夜读诗》中,诗人彻底坠入诗歌神话中,“围炉拨字”,让诗歌抚摸,他也抚摸诗歌,诗歌与诗歌也在互动,诗人与好友用无声的唇语畅谈。这首诗的妙处在于诗人读诗,诗在读诗人。诗歌的这种将自身置于幻境又能自如飞渡旋转,既需要词组及叙述的稳定性和语感的把控度,又需要斜刺倾覆,故意制造出的意象的陡峭,两下需要融合的笔力。诗人当然做到了,从而使得这首诗的感染力得到确认。诗人于“斗室”“剥开被尘世诱蚀的心”本是一件苦事,但诗人体现了轻松与自由,这也许是诗人对待诗歌的基本态度,一种淡定情怀和飘逸的诗性外延。生活中的诗人对生活源头的召唤是敏感的,但绝不放弃对艺术加工的信义承诺,这也是诗人的重要认识。

 

  当然诗人一边写作,一边也在潜心于艺术规律的总结和探索。他的有关诗学和美学方面的研究,以及相关艺术广泛的兴趣,丰富了他的诗性。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沉入了诗性的“神秘”,而自身仍保持足够的理性和清醒;他崇尚于诗歌的“深层构筑”,而没有深陷不可自拔。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将哲学的元素引入,成为诗歌整体修辞的基础。同时诗人一直是“刀刃向内”的,正如沃伦说的“一首诗的成功,必须先要赢得自己”,从我阅读他有关的“诗论”的文字看,他已充分实践了这种内观式的诗性反射,并一次次与内心某种“抵抗”作坚决斗争。看得出,陵霄从这种诗歌理论的周旋和交锋中获得无穷乐趣,无疑这些努力,为他诗歌文本建设和诗歌话语能力提高,写作的活力,自由度,创新力和有效性等,获益巨大。

 

 

  诗人较多的笔墨投向了云南的山川大地。云南是迷人的,正如诗人自己承认的,一来就不想走了。我想是云南独特气韵与诗人丰富情思的内在在某一刻达到契合和互抚。诗歌当然是解构这一现象最好的东西。可以说诗人的出生地东西和大西南在地域风貌上的差别是很大的,是粗犷和阴柔的对峙。当然不能说在诗人抵达云南之前,从身体里把过往经验一次清零,这是做不到的,那些经验无论快愉还是忧伤,都会折返在诗中,但不容易让人读出来,这是因为诗人做了刻意的“屏蔽”,他要深埋一些经历,如埋下一把刀,让其自行锈蚀毁迹,而不是埋下一粒种子,总有发芽的日子。正因为诗人用力的遮蔽,他的一部分能量成为“反向的力”,如一团黑影,但读者无从判断出它代表什么,或意味着什么。所以当我读到已人到中年的陵霄如此明亮如月华的诗章时,不禁会疑惑,他抒情的出口的过滤,或他情感的发端旱已完好地解决了问题。他把“纯洁”和“清亮”捧出,谁知他的内心不在颤栗?

 

  我只管读他的好诗。在诗集《我爱山水间有个你》里,我读到的是《快活谣》:

 

  “听到一首歌儿

  我就会上路

  总有一天我不再假装去爱

  带着不羁的笑容

  去寻找无忧的时光

  总有一天我不再对抗厌倦

  扛上自由的行囊

  去走遍苍茫的大地

  桥边若是没有姑娘等我

  就请给我流水

  夕阳若是没有炊烟陪伴

  就请给我帐篷

  我要看看黄河水天上来

  长江潮起寒山寺

  我要去一个地方叫山外山

  我要等候一个人在楼外楼”

 

  这首诗是诗人的某一次“再出发”,或一次次的“再出发”。这首诗的语言如诉如泣,令人动容。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个挎着包的男人,“上路”,去爱,去寻找,去对抗,去等候。这首短诗让我想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海子那首如“遗言”般的誓愿,更像是一种放下。但陵霄是实干的行动者,他出发了,或再出发了。这首诗的情绪饱满,但始终把控严实,诗中的“我”的上路,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有所栖居指向的,尽管“山外山”和“楼外楼”归结为虚幻意象,但这是诗歌射出的箭,不必见到刺穿的胸口。

 

  诗人的话语体系是属于云南的,他的诗多雨,和石头,之所以在好几首诗中写到“冰雨”和雪,以及火炉的意象,我想出生地东北在他灵魂深处还是有一定的精神重力的,也是来自骨头的生命自然,从而偶尔在诗里反复闪烁如灵火。在诗人的语言陈述里,并无“个性化”的浓烈,反而显得更“公众化”,我想这与诗人并非当地原著有关系,他欣赏并陶醉于这里的山水,也渐融于它,但永不会属于它,终归是个游子或“观光”客,但这丝毫不影响读者在他的引领下去游历诗中奇境,反而更为真切和可靠。由异乡人写异境,其感受会更新奇,思绪会更复杂,更易把生命里多重体验揉合成更深的感动,痛楚和眩晕。比如诗人在《天堂水》《澄明》等诗,地域的概念已模糊或被忽略,代之以全新的奇境妙观。

 

  不得不说陵霄有很好的想象力,但并非刻意追求大胆与新奇,当然他的想象绝没流于一般性的联想,而是更清新自然的跳跃和转换,显得精确和妥贴。仿佛他不愿意说过头话,也不愿为达成某个意象失去分寸,他在有限的遮蔽里制造澄明,让斗室蓬荜生辉,并因之让内心牵绊得到拯救。正如他在《澄明》中说的:

 

  “愿这尘世清凉如晨

  若是凉薄,也不要难为一个出离的人

  给我一注香的瞬间

  看淡云烟,愿爱不要太过热烈喧嚣”

 

  这是一声吁请,也是祈愿。当我读到这几句时,有感于诗人的使命和宿命的同步打开,穿透了重重阴沉遮蔽后,让一道锋利的光焰射入引燃自身。诗人在此也是一种警悟,对生存和真相的再认识。诚然诗人还可以继续更高的追问,如打开更复杂的关系,发起更深刻的盘诘之思,从而达到生命的巅峰体验,这是能够做到的,也许不在当下,而在未来更坚执的倾听和回答。

 

  诗人在长诗《春日观云记》里俨然已经把云南当成他的故乡了,我想这不是留足长久的问题,而是心灵的归依。这首诗我来回读了三遍,每次都感动。写得实在太美了。诗人在无边的孤寂里求真,求爱:“流浪的云朵我请你许个心愿,让我留在这个山窝,在最美的时光里遇到那个轻歌而来的人。”,他又说:

 

  “慢慢把时光调整到写诗的状态,

  入定、冥想、沉思,还不够,

  需要和一场春雨结伴去扣访原野,

  需要约好整季的花开烂漫纯粹,

  需要泉水流过身体沉淀下甘甜清爽,

  需要和春天一起收拾行囊,

  远行,留下苏醒的足迹。”

 

  这绝不是诗人自恋式的私人心灵叙述,是坐于山巅的诗人,代表更多人的更博大的生存情境的还原。这是现实的,也是虚幻的,但不可否认诗人个体体验肌理的解剖中所表达的广阔的视野和凝思。所以陵霄诗歌想象的向度和质地,也反映在把真切的个人生活、地域况味和历史语境间达成同步推进,这也是一个诗人写作成熟化的标志,或接近于更成熟和更纯粹。

 

  《我爱山水间有个你》几乎是诗人的代表作。从这首诗可见他和云南山水间已建立了彼此激活的能动关系。他爱山水,山水也爱他。山水具有某种“母性”特质,所以他爱她。诗人在这首诗中表达了地域山水深度的理解和自我情感投射并附着粘滞其上的自觉掘进意识,他把诗性的幻想和具体物象搅拌揉合成一个东西,并让它有了生命,有了更自然的呼吸和游离,有了同质血肉呈现。陵霄这首诗放在哪儿,都应该是一首对久居山水产生特殊依恋后的经典之作,诗人将这首诗的题目作为一本诗集的名字也是当之无愧、名至实归的的。如果没有至深的体验,如果没有至深的“仰之弥高”和“俯之弥深”,如果没有至深的爱,断然写不下这首诗。

 

  “我愿苍生,一生只爱一个人,白头偕老永居山水

  因你,山水动人,因山水,与子栖居

  我愿,溪流冰清,白云玉洁,直到山水间的你我成为爱本身”

 

  说实话,诗人的天真无邪,一种丰盛的纯粹,令我感动不已。当然我也不会否认这样的一首诗,产生于云南这样一个特定的地域,因而也是云南的纯粹。

 

 

  诗人除了写山水,也写了其它题材的诗。可喜的是,他作了写作风格上的变换,当然与写山水之情的诗相较,也不是很明显的不同。我不认为这是诗人精神地平线的后移或下沉,而是诗人尝试另类生命体验和多音争辩。这是个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如诗歌《艺术家的咖啡馆》《致清川——从相识未写过的诗》《悟了吗》《流行歌手》《桂冠诗人》《影视明星》《夜听罗大佑》《在蒋明演唱会后遇韩旭》等,这些诗歌总是围绕艺术趣味的诗性介入,是精神上的多点拓展,也是诗意幻想广度的一再确认。

 

  诗人是智性的,也是多感的,生活中的“小箭”是个为大家所喜欢的积极阳光的人。他的“思与诗”,让人熟悉又令人陌生,而这正是一首诗让人产生心灵感应的要件。以上这些诗歌仿佛多属“临时起意”式的诗性浪花,其实仍是诗人生活体验沉淀物的“借题发挥”。诗人当然并不指望通过一首诗传递什么“思想性”,也不屑于借艺术性题材搭载个人艺术思考,他仅仅传递心情,或一种活力,一种生活的亢奋和向上的浮现物。它是多彩的,美好的,有趣的,好玩的,有意义的。我甚至以这些诗章中读到了诗人诙谐幽默的一面。

 

  当然诗人也是“多愁善感”之人,也有忧伤,激愤,彷徨和无奈。诗人因情为火焰,也会因情为冰块。诗人的日子有朗空当日,也有乌云密布,尤其是当诗人生命深处涌荡不可抑制的激流时,就要设法让自己冷却下来,在纸上狂奔,以消耗自身。从陵霄的诗中,我读到《高唐幽》这首形式化了的激流,在“月华如水”之夜所完成的自我“焚烧”。仿佛汉唐才子踯躅于市井,借酒遣排万千愁绪,恍惚间诗词曲赋天下视,悠空倩影近身侧,与其说是诗人特定情境下的一种感性释怀,不如说是诗人对古典汉文化深植的依偎。“有那么几个瞬间”,诗人想回到古代,陶然于“古韵”,但这只能是诗人自我营造的精神氛围,是空的满,是灭的生,是枯的鲜,是凄丽的自我对话,近乎宿命状的徒然自慰:

 

  “一次,我看见白鹭

  一次,我遇到杨柳青青

  一次,我登高远眺

  有一次,我梦回明月大江畔

  知此生,是来错了的”

 

  及至他的另一些诗如《万古愁》《浮生白》《白首约》等,诗人已全然从精神上回到另一种生存状态。诗人超群的想象力和源自骨头的书生豪气,既有诗意的幻想的辽阔又有言说有据的可信度,他俨然是个可在现代和古代间自由穿越的人,在情绪平衡、意识交接、心神转换上,居然做到了浑然天成。如《浮生白》:

 

  “若没有那一片山水等我栖身

  我便请假半日

  乘梨花车,驭春风马,做白日梦

  那一片山水,应许是涧水蓝,青瓦连碧天

  一个庭院,三两口石缸,收集无家可归的雨水

  后山野生些杏花、梨花、桃花,给白色鸟归隐

  门前种柳,池塘种荷,戴月归,不锄窗前草

  极目眺,烟水一色,泊一只乌蓬舟,起名寒江雪

  我要请的人也需白,死时不叹气

  请白居易教我酿酒,请李白教我做书童

  指着白云,谢客南山”

 

  当然诗人所作的“怀古”一类诗,绝不是唯美的遣兴,或纯粹自我抚慰的话语。这些借“古”喻今写实的诗,仍须落实到具有当代生存和生命活力的表达上。现代与古代是有对映关系的,而诗人站在两个对照的镜面中间,他既在古时,又在今日,他取唐代石头建今日的庙宇,又用今日之月光涂摸汉代的腹部,诗人要兼顾两者,两者同时出现又同时消失——他用智性激发了两者,完成了独特使命。

 

  诚然诗人每一首诗的创作,态度都是认真的,每一首仿佛灵感乍现的诗,都用文字作了妥善的安顿。诗人不是一个善于“抖机灵”的人,他是实实在在“坐实”一首诗,乃至兼顾到了作品的流动性和自身可能的异化,因此陵霄的诗结构完整,内涵深刻而稳定,具质实的精神重量。比如《值班日志》,多么小的一件事,但诗人仍以小寓大,以具象含抽象,以一已之私对接环宇,以双目所及至遥不可测处,因为情感注入,自觉接受任何一种题材所赋予的技艺和真诚的双重测试。


  “夜深了,黑色山岗像头臣服的巨兽

  卷曲在你脚下,脊背起伏

  天还早,四小时十五分后你才能去睡

  值班记录上,这一秒的风速五米六,原谅你本想写下:

  岁月静好

  黑夜切入黑的肺。吐出一个个烟圈类似虚无

  暗自摇头:这么多年,你骗了自己多少次

  失去的部分:只是脸庞的匀称”

 

  综上所述,诗人箭陵霄的诗歌细腻真切,意象丰盈交叠,构架扎实,意味澄明。他的诗源自内心,源自爱。诗人的诗学修养是在祛除故作艰深晦涩,进入冥思后自然流淌的清亮,因而他的诗(包括他的山水诗)面对的是生命体验和语言奥秘两大主题,他不写遣兴抒怀一类的文字,而在严肃文本的方寸地里勤勉细作。激情与抒情,山水为念。他是个纯粹的诗人真挚而善意,理性而慈悲,以孜孜不倦的词根不断深入自我灵魂和宇宙诘问的持久战。他是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活着的诗人,在于他的静心低调和高端追求。陵霄诗歌是具有禅意哲思的,他本人悟性极高的,又很勤奋,他是现代诗歌的持志者。

 

2022.05.26 西安

 

注:本文由敬笃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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