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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歌颂生活中的吉光片羽”

“我歌颂生活中的吉光片羽”

——评沙克诗集《诗意的运河之都》

 

作者:焦亚东

 

  有些读者会从“新归来诗群”代表人物这个角度来解释沙克,其实无需任何标签式的归类增值,沙克以特别丰富的创作经历、诗歌文本及理论素养,立定于当代诗坛而自成一家。回忆一下他之于我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位真正的诗人。那是在一次把酒闲谈中,沙克说到诗的格调讲了两层意思:一是诗人应该怎么表达。他说无需在诗中刻意赋予原本就有或者根本就无的东西,诗是一种自觉的精神创造,写成什么样子不是事先能定义的。好诗包含了诗人对这个世界的复杂感受,未必要“曲终收拨当心画”,强行塞给它一个命意。很多时候,不清晰的语义和语言能指,闪烁不定的象征和隐喻,更能给予事物的存在与呈现以更多的开放性,这是起码的生命意识和语言自觉。二是什么样的诗才有深层的而不是表层的诗意。他说不必在诗中涂抹华丽辞藻,外溢太多的情绪,比如“我多么热爱温暖明媚的春天啊”这些浅表虚情的硬赋词句,是对19世纪中叶象征主义艺术产生以来的现代诗歌发展一无所知,也是对当代文化所对应的生命方式完全背离。诗歌写作必须进入生命个体,进入真实的体验,在审美价值指认中无所谓激昂与压抑,无所谓积极向上与消极颓废,让我写春天的感受可以是这样的,“我的魂是鲜花引擎,没有脸庞表情/闪烁着清凉数字/挑起一缕晨曦的喜悦”(沙克《春天致我》)。

  看过沙克的《春天致我》这首诗的完整内容,我读到了其中的深刻及重量,“故乡在压弯的时针上醒来/姑娘们继续储存好梦/尾鳍游在血丝丝的忘情水上”,似乎顿然理解了他所说的“浅表虚情”以及“生命意识和语言自觉”指的是什么。由此我联想起杜甫,后人欣赏他的“沉郁顿挫”,那种“沉郁”就是好诗的品格。沙克对于诗的表达方式的看法和做法,体现了他在诗学层面的专业和纯粹,倒也是甚合我意。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就曾说过:“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眇;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对于诗来说,“乐”的情感是向上“轻扬”的,是“发散”的,因此“要挽留它也留不住”;相比而言,“忧”的情感则是向下“凝聚”的,是“滞重”的,“要消除它也除不掉”。这与张煌言说的“欢愉则其情散越,愁苦则其情沉着”是同样的意思。一番看似随兴的把酒闲谈,使我对沙克这位朋友才算是有了诗意和诗性的了解。

  此刻,我阅读他的诗集《诗意的运河之都》,对他的诗与思有着真切的体会。这部以运河文明和淮扬风情为主题内容的诗集,一共收录了他314首诗作,写作时间最早的是1979年的《希望》,最晚的是2020年的《立秋日气象》,时间跨度很大,从少年写到青年一直写到今天。我有两个感慨:一是诗人创作力的持续递进,二是能把地域文化如此深入精细地写成一部厚厚的“诗意运河史”。这其实也不奇怪,一个作者长期生活工作在一个地方,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时时刻刻都浸泡他的心灵、滋养他的灵魂、培育他的诗心。自大运河申遗以来,运河文化成了一个热门的选题,方兴未艾。热当然好,有利于推动相关创作和研究的繁荣;热也不好,容易追风逐潮,容易浮躁,隐含了钱锺书批评的“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的危险。至今为止,我们似乎没有看到过整本书写运河的诗集,说明这不是追风赶潮的应景之作,而是诗人四十年来吹着运河的风,喝着运河的水,看着运河的景,听着运河的人和事,整个人的身心都沉浸其中,化为性灵而写出来的东西,这才是深含文化自觉的真正的运河之诗。

  《诗意的运河之都》分了五个篇章,分别是“人文风光篇”“家国记忆篇”“田园情怀篇”“城市影像篇”“精神故土篇”,这样分类自然是为了编选的方便,让读者一目了然。其实,诗人笔下的运河,运河的人物、风景,运河的民风、民情,运河的过去、现在,要远比这种分类更含混,更复杂。沙克不仅写了运河的人,运河的景,更重要的是,他还写了运河的魂,写了运河不同于长江黄河的神韵。前者中的运河是到眼即辨的,比如,“这伎妾身,包裹了丈夫胆/她要用寸寸柔肠伺候兵马/还要吃蒲草的根茎,拿出力气/头带雉尾八宝金凤冠冲进枪林弹雨”(《剑鞘里亮出胭脂玉》),“听隔壁老刘家的呼噜声/谦卑的亭长在做皇帝的梦/吕雉的洗脚水澎溅着他的方下巴”(《草民之帝俯瞰淮海》),这写的是淮上故人;“碧清的洪泽湖/涌进大风的怀抱/如同紫罗兰/翻卷着枝叶”(《不安的洪泽湖》),“惊蛰之后/杏花李花和樱花之后/桃花抢着粉红了淮扬平原/运河两岸”(《惊蛰后,抢开的桃花》),这写的是淮上风景;“老黄历中的祖坟安详/矗立成六百年的唯一文物/沟渠和池塘的自尊心漾了开来/鹭飞近飞远,遵守着传递红白喜丧的风俗/好吃米,好吃面,也好吃水产/最好那一口酱香型的烈酒”(《老祖村的韩庄》),“稻,荷花,密生的绿林/天生三副俏模样/管吃,管闻,管欣赏”(《金湖水乡吟》),这写的是淮上风物;“它还飞到一个次原始森林/吸了一会儿氧/吃了一株蕨草/饮了藤叶上的露水/然后游览了秦汉的墓群和明祖陵”(《东方庞贝,水下泗洲飞出银鸟》),“夜行船/游的是隋炀帝的河床/前些天的水/看的是岸上的灯/此时此刻的光”(《夜游清江浦》),这写的是淮上故迹;“船王的清江浦/来吧来吧,靠上明清的青石码头/酒仙的淮安市/来吧来吧,唇红齿白的高楼/摆开淮扬大菜/等你三秋”(《洪泽湖,天鹅湖……》),“淮安狮子头扬州萝卜头/康乾驾到,淮水之阴留存几道密旨/烟花杨柳,撩拨扬州粉妆”(《淮扬续句》),这写的是淮上美食……像这样涂抹了极其鲜明、极其浓重的运河文化色彩的诗句,在诗集中是随处可见的,知“我”者自有会心,不知“我”者也不免心生向往,想要携诗来游,一览运河之都的风光人情了。

  《诗意的运河之都》中还有很多诗,并不太像上面这些诗句那样执着于具体明确的运河人物、地理、美食和风情,它们选取的物象其实是朦胧含混的,但表达的依然是诗人对运河两岸这片土地的眷念与倾诉:

  月下无人/横橹的小舟上白鹤孑然/飘飘的芦花/水声,渗向水外的声音/多纤细多清爽(《柔如彩虹》)

  河的村庄,湖的村庄/平原的村庄/种着十万次睡梦的绿色月光(《韩信在乡》)

  猪颌骨、牛牙床、鹿角沾着肉末/都是先人的老相识/骨刺鱼镖以及陶网坠/还可以用来捕捉一餐水鲜/水波纹,网纹,弧线纹/还泛着新石器的胴体之彩(《青莲岗》)

  飘过水面的碎玉/拼不成明确的风水与风向/碎成发光体/铃锤,从角尖上飘落一些影子/瓦钵半虚,含几口活水/润泽经文长卷(《佛塔风铃》)

  水波里晃动着老透的石舫/一城人安于暖室(《写美人蕉》)

  波纹隐约的水面/如流动的皮肤/泛着清亮的银光/来往如梭的船只/行色匆忙(《大河静静流》)

  桥墩上印痕深深的浮雕/从明清到民国……/河水裹着今天远离桥身和桥萌(《桥墩上的浮雕》)

  河水的尽头似有凉亭应该有凉亭/草木凄迷,花卉凋芜/我心余温抵得过一杯咖啡/外加一支泄出楼窗的竹笛闲情(《仲冬的盐河》)

  是你,湖水下的古城/扣留了传说的桑木嫁妆/我驮着酒坛跑到平原尽头/跑进开春的湖水,祭祀一顶花轿(《平原和湖水,青鱼和奶奶——怀念逝于战乱年代的祖母》)

  以上这些诗歌,跃出了具象的运河及地域符号,让读者捕捉到“水”系列的意象群。这些充盈着水乡灵气的诗句,都是“水”的涟漪,“水”波纹,“水”的折射,“水”的投影,就像诗人在一首诗中说的那样,“临海之水通融了江河/溢着水性之魅”(《里下河卷轴》)。诗人构造了诸如“横橹”“小舟”“白鹭”“芦花”“平原”“水鲜”“石舫”“船只”“桥墩”“凉亭”“古城”等等意象,增加了诗句的能指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照下,它们既可以指向运河流域,也可以指向更广泛的河域及地理。

  然而,这一切都还不是沙克的重点。“这些都不是我着重表述的/里下河平原的叙事/核心在妖娆、温润和生命力/我想让天下人记住她的才情风度/书卷、盐、布和天道/结实成流派性的地理所在”(《里下河卷轴》),显然是诗人对本质上的精神故土念兹在兹的虚物实写,精神故土化为地理性的文化存在,便是诗人提纯了(流派性)的永恒的时空物,“妖娆、温润和生命力……书卷、盐、布和天道”。

  由于创作时间跨度很大,这部诗集的题旨非常丰富驳杂,隐藏着沙克诗歌创作观念的变化和由此带来的诗风的变化。在整个1980年代延续到1990年代,沙克都在投入地写作发表诗歌,还出版过几本诗集。1997年秋,他一度告别诗坛十年,后来借助新浪博客这一新兴的文学平台回归,并与邱华栋、义海、冯光辉和蒋登科、张德明等诗人、评论家形成当代史诗与诗学的共识,相互呼应迎来了创作的又一个高峰,这就是他和他的“新归来”:“我回来的目的十分明了/这里有生命、自由、美和爱/我回来了,找回心脏/坚持自然生活,身心同行。”沙克的这首《我回来了》,宣告了诗人的全身回归。

  沙克开始有意识地与过去告别,逐渐摆脱以前那种带有强烈语言实验性的先锋写作,那种“以意象和隐喻为主的诗歌书写”(沙克语),转而寻求一种新的表达。他仍旧保持了诗歌语言的敏感性,也注入了新的元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生命体验、文化经验以及更清晰细腻、更从容深沉的表达。他已经从自觉写作转向了自在写作,语言和思想在他的笔下不仅是写诗的工具,而且被转化为特定形式和自我风格的艺术本身。这么说吧,沙克回来后的诗歌书写,在遣词造句、结构意蕴的形式内容上,很难完全找到“原本就有的东西”,很难明确指认“根本就无的东西”。他近十五年来数以千计的诗歌文本,深深地打上了“沙克制造”的烙印,那是在超越“已有”和创作“本无”之间,形成了的传统与现代的诗歌结合体——也许这就是沙克体。别人当然写不出他那样异质的诗,其实也很难模仿,不信可以去试试,这正是诗歌书写同质化、根本上是文学思考同质化时代的可贵价值。“北部江苏,水多成网/无数的月亮袅娜在清波中/不动情绪和声色”(《喻乡土》),沙克的诗歌恰如河流一样摇曳多姿,深沉幽远。

  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说,“我在歌颂家常生活中的吉光片羽/善美的人性、文化及情感”(《日常颂》)。这种对于故乡、河流、人、生命、历史、文化的真诚拥抱和真切体验,这种游弋于写实与写意之间的文化气度,这种在消减了语言先锋性的同时又维持了语言张力的创作能力,这种在追求明白如画的诗意同时又依然保留了沙克式的隐喻和象征的纷然呈现,所有这些思想特质和艺术品质,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这本沉淀了诗人四十年创作结晶的《诗意的运河之都》中。

 

  作者简介:焦亚东,1966年生人,华中师范大学博士,武汉大学博士后,台湾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江苏省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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