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毛南族孩子的梦和远方
作者:徐必常
毛南族作家孟学祥的长篇儿童小说《雏鹰飞过山》写出了一个名叫纳料的毛南山乡孩子怀揣梦想成长的故事。小说以主人翁雨林和他的伙伴的成长经历,书写了毛南山乡孩子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
小说有一个非常有嚼头的开头:
距雨林家屋子不远的那棵老梨树上不长梨,长了一大串鸟窝,每天都有鸟儿在梨树上飞进飞出。
小说这样开头,必然有着作者深刻的寓意。
老梨树上不长梨,长出一大串鸟窝,每天都有鸟儿在梨树上飞进飞出。这是非常典型的儿童视角。
梨树老了。鸟窝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也是典型的儿童视角。
鸟儿在梨树上飞进飞出。这样的叙述,画面感就出来了,故事也就长出来了。于是故事的主人翁雨林、雨点就出场了,就开始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心去揣摩世界。与此同时,爸爸妈妈在同一时间出现。爸爸既是鸟儿的守护神,又是孩子们的守护神,他一边守护着树上的鸟儿,一边守护着雨林和雨点的成长。
故事中爸爸的出场让人感觉有些吃力,爸爸无法解释孩子们提出的问题:
爸爸不知道怎么回答,走到梨树下去看鸟窝,看鸟儿们飞进飞出。看了好久……
爸爸努力让回答多一些情趣,于是就说:
梨树老了,长不出梨果了。没有了梨果,梨树就只能长鸟窝了,长了鸟窝,鸟儿们就来安家了。
爸爸的回答抛出了三个非常生活化的词:老梨树,鸟窝,家。
妈妈既是鸟儿们家的守护神,又对鸟儿的生死于不顾,她不让雨林爬上树去掏鸟蛋,她把奄奄一息的小鸟扔进粪坑。
这样一来,作者就为小说的开头既赋予了诗意,又有着非常浓郁的生活味。
小说开头描写的场景是典型的毛南族山乡人民的生活场景,文中的对话和思维方式,正是毛南族人的思维方式,这样的思维方式展示出来的生活场景,表现出的人与自然的和谐,是现实与天空,是仰望,是牛背,是翅膀,是牛背驮着的远方和翅膀上系着的远方,于是作者以本民族这一贯的思维方式把故事往前推进。
爷爷出场。爷爷是从回忆中出场的。爷爷一出场就是养鹰的人,于是故事就从门前梨树上鸟窝延伸到老鹰岩,再从老鹰岩上的鹰延伸到天空。
于是故事开篇就成了两条明线:一条是老梨树,鸟窝里的鸟儿;一条是爷爷,老鹰。作者在两条线中一直强调了适者生存的理念:
被老鹰扔出鹰窝的小鹰是养不活的,被风从梨树上刮下来的小鸟也是养不活的。
由于回忆爷爷的死亡是一场意外,爷爷养鹰这条明线一下就成伏线了。爷爷这条线沉伏之后,最开初是在孙子雨林雨点的头脑里显现,继而成为孙子们的行动。
这样的显现自然是作者刻意的安排。因为接下来作者笔下显现的就是毛南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场景。这样的场景描述最先出现在第一章的第3节里,具体描述是这样的:
纳料没有人打鸟,鸟儿们的胆子都很大,无论是飞在空中还是站到地面,它们都不怕人。那些躲在树林里的鸟儿,和在梨树上安家的鸟儿,一会儿飞跃在林子间,一会儿飞跃在庄稼地。庄稼没有成熟时,它们在庄稼地里抓虫子吃,庄稼成熟了,它们就吃庄稼。大人们都忙,没时间招惹鸟儿,就任其在庄稼地间飞来飞去。只有当庄稼成熟,鸟儿们在田地里啄食庄稼,人们才会用石头和弹弓去吓唬一下鸟儿,把它们轰走。很多时候,轰鸟的事大人们也做不过来,都是交给雨林他们这些半大娃儿去做。鸟儿们仿佛知道娃儿们的力气小,追不上它们,弹弓更伤害不到它们,啄食庄稼时就有些肆无忌惮,见到来追赶它们的娃儿,也不飞走,而是继续猛啄猛食,直到追赶的娃儿快要靠近身边了,才慢悠悠展翅飞开。
在庄稼成熟时,纳料人让雨林这般小的孩子去轰鸟,本身就是戏剧性的。这戏剧性所表现的是毛南人一直以来所秉承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性格。
这只是文章的开头。有了这样的开头,后面自然有好戏。
但这好戏得让看客有耐心去看,毕竟作者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一个名叫纳料的毛南族聚居山寨,一群以主人翁雨林等孩子身上的故事,故事的主体与现代的都市文明有着明显的隔阂,孩子们生存和成长的环境相对封闭,自然环境是深山区,人文环境多半只有民族传统文化背景。比如说斗地牯牛,猴鼓舞。毛南族的斗地牯牛是一个很有特色的角力,是解决男人们之间矛盾最有用的手段。
在体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上,作者的笔墨流动得有些慢,作者着力于孩子们生活中一些非常细微的描述,这些描述多半先是从场景的引导转入心理描写。比如说写到小鸟死了被妈妈扔进粪坑里的场景,而激发起雨林对养小鹰的担心,继而想养一只长尾巴鸟。
随着故事的推进,小说中的孩子们也在以山寨特有的方式成长。孩子们的成长步骤行走在故事中是有两种方式,一是求学,二是力所能及参加劳动。
小说中,雨林最初并不是在学习上很上心的孩子,有一段成长历程就是想养鸟,从开始对鹰感兴趣,由于爷爷的死,养鹰这们手艺就失传,在失落和无奈之中,孩子们就把兴趣转到了鹰以外的比如画眉、毛尾巴鸟身上。
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可能认为孩子们会如愿,但终归没有如愿。故事的主人翁雨林于是在上学之余,很长一段时间放牛、与大水牯相依为命,在放牛时与小伙伴雨光发生口角,先是相互打斗,后来被玉刚叔发现、并试图制止,制止不成,在玉刚叔调停下,变成了斗地牯牛。
作者通过雨林和雨光斗地牯牛这一细节,引出了毛南族人有关斗地牯牛的歌谣:
“地牯牛,头对头,力气大,像头牛。双脚蹬着地心脉,双手撑出牯牛力。头顶千斤不后退,勇往直前不后悔。顶翻在地就认输,认输不再结冤仇。”
这歌谣从一群孩子们口中喊出来唱出来,让该民族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矛盾的方式,得到了有效传承,并在孩子们心里得到了有机认同。
小说写到这里,场面感算是真正地出来了。不过在这场面感出来之前,作者对这场面感出来之前作了交待,就是在小说中引入支教老师的细节。
支教老师一出场,毛南山乡不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孩子们了认识了他们本身享有的自然世界,也了解到了距他们不远的一个名叫大窝凼的地方、那是高科技世界、仰望天空的世界。
于是雨林就有了新的梦,骑上大水牯去大窝凼看大射电望远镜,通过望远镜看外星人。为了能够实现这一梦想,雨林一是上学时认真学习,一是放学后用心伺候好大水牯。他要实现去大窝凼看大射电望远镜的梦想,一种方式就是用心学习,因为雨林爹有承诺,他每课成绩考上九十分以上,就带他去看;一种方式就是依托大水牯的背,由大水牯驮着他去,因为大水牯认识路,之前是从克度买来的。
雨林在伺候大水牯的过程中与猴鼓舞结缘,因为无意中在草坪看到四爷爷跳猴鼓舞。四爷爷有意收他为徒,可他并不乐意,他的心思在大窝凼,或者说他有着一个非常远大的梦——科学和科学家的梦。在两者之间,一个很远、一个近在咫尺。雨林心系着远方,对近在咫尺的猴鼓舞并不上心。
作者在此处用大量的笔墨让四爷爷费尽了口舌,四爷爷算是苦口婆心,几乎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最终让雨林动了心。作者行文到此处,借四爸爸之口,努力让雨林在梦想和民族文化传承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作者最后让四爷爷如了愿。
但故事的进展却让雨林的愿望和四爷爷的愿望暂时落了空,这落空缘于雨林爹把大水牯卖了。卖了大水牯,意味着雨林骑上大水牯去大窝凼看大射电望远镜的梦想破灭,与之而来的,是雨林对猴鼓舞的传承的冷漠。
老梨树不结果,大水牯干不了活,老梨树不结果长出鸟窝,仍旧成为雨林生活环境中的一分子,大水牯干不了活就得卖掉,假人之手杀掉。作者把雨林的生活引向这两个层面,而没有让雨林在这两个问题上过多的思考。但作者让雨林悲痛,在悲痛中让雨林无目的地走出村子,下意识地沿着公路往更苕坡方向走。作者让雨林去的方向是一个有鸟儿嬉戏、打闹的地方,作者让雨林在这里看到鹰:
鹰盘旋翱翔,忽高忽低,一忽儿在远处山坡上空,一忽儿又在近处田坝中间。雨林的目光追随着翱翔高空的鹰,跟着鹰一起升高、俯冲、盘旋,穿越远山。雨林一直盯着鹰,直到鹰突然加速,直插天际,从云端翱翔没入远处莽莽群山,目光才收回来。
作者让雨林仰望天空。
雨林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原点,回到虽然仍有梦想,却没有驮着梦想前行的大水牯的生活。不过雨林的生活中又多出了个四爷爷,四爷爷还是苦口婆心。雨林有的是担心,担心四爷爷把他学猴鼓舞的事让爹妈知道,爹妈不让学而对不住四爷爷。
小狗“小丑”的出场和支教老师到大梨树下看鸟,照相,为鸟拍视频,在雨林妈妈面前表扬雨林在学习上的进步,雨林妈妈让雨林爹听电话,爹再次承诺抽时间再一家人去大窝凼看大射电望远镜,虽然不只是带雨林一人,却也消解了因为大水牯被卖掉给雨林心里和生活带来的麻烦。作者让雨林“移情别恋”,一是让他恋上小丑,一是让他重新恋上鹰。但是,就是让他恋上鹰时,又给安排了一场小伙伴的离别——雨树转学。作者从雨树转学这件事上,细致地描写了毛南山乡孩子们内心的情感世界,以及对外界的认识,对友谊的渴望,对分别的依依不舍。生活原本是相对平静的,由于雨树的转学,就如在这平静的生活的湖面投进一枚石子,一石激起了小伙伴们心里的浪花,甚至还激起了原本潜藏在内心深处了淡淡的青涩味。
于是雨林的生活变得更为细碎,小伙伴们用缝衣针做鱼钩,雨珠用棕叶子纺织鹰,雨林想送给雨树这个惊喜,这惊喜雨林没有送出去,雨树也没有等到。
支教老师的走,孩子们哭成一片。这场面是空前的。照我的理解,这个场面的出现可能在毛南山乡孩子们心里,意味着他们的世界与外界的再度隔绝,因为支教老师代表着外界新的知识,新的信息和新的可能,而毛南山乡上寂静的,自古以来都是寂静的,然而作者在这一场面中有意安排了一只鹰的出现:
支教老师走的那天下午,虽还吹着冷风,阳光却出奇的好。在学校大门口,雨田拉了拉雨林的衣服,指着头顶上的天空对雨林说:
“看,一只鹰。”
雨林抹去脸上的泪花,仰头往天上看,果然看到了一只鹰。这只鹰在田坝中间来来回回盘旋,也不俯冲,接着飞到学校背后的山顶上绕一圈,又从山顶飞回来。接支教老师们的车子驶离校园,鹰也展翅高升,沿着那条出山公路,飞向远处的天际。
回转教室的路上,雨林问雨田:“雨田哥,那只鹰是不是也飞走不回来了?”
雨田想了一会儿说:“不会的,它的家在这里,它一定还会回来。”
雨林看了看天空,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雨林再看学校背后的山,山顶上也没有云彩。
作者再一次让孩子们仰望天空。接着作者又让生活回到了原形。因为年关接近,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人们对先人的缅怀,对亲人的朋友的牵挂,对新的一年的指望,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鸟儿、以及自然的呵护,林林总总,都交织在年关这些时日里。
除旧迎新,四爷爷的猴鼓舞上了省电视台联欢晚会节目,外村人的到来,这一年的纳料有着从没有的热闹,猴鼓舞从原来只有在葬礼上在跳的民族民间文化符号,一跃升格了富有毛南族独特艺术特色的民族文化,猴鼓舞的传承和发扬光大指日可待,有着良好的预期。
然而作者接下来又甩出了一个包袱:
过完正月初三,奶奶要到坡上去挖药草来家做甜酒药,这是奶奶每年过年后都要做的事情。奶奶每年去挖药草都要叫上雨林,说要借用雨林的童子手,挖到的药草拿回家做出的甜酒药,发酵出来的甜酒才会更香更甜。
又是毛南族特有的技艺,传女不传男的生活技艺。但随着时代的演进,这一特有的东西濒临灭迹,这里,作者有这一段描写:
在山顶仍然没有找到奶奶需要的药草。往山下走时,奶奶很沮丧,她自言自语地说:
“看这样子,恐怕还没等我老到做不动,甜酒药就做不成了。”
累了一早上,雨林和奶奶几乎没有什么收获。回家的路上,是雨林背的背篓。雨林扛着锄头,背着背篓走在前面,奶奶扛着锄头,慢吞吞跟在后面。祖孙俩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随着时代的演进,山坡就连药草都不生长了。物竞天择,作者借奶奶之口道出了无奈,道出了由于人们生活习惯的改变,对一门生活技艺失传的担忧。
小说在结尾作者让孩子们自己去思考未来,做着属于自己的梦。小说赋予孩子的们未来是希望,科学的希望,民族文化的希望,友谊的希望,和探索的希望。小说结尾同时赋予人与自然温暖的呈献:鹰,小丑,远处的山尖,近处的草丛。在这温暖的场景中,新一代毛南族儿童,正承载着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责任和胆量,离开毛南山寨,各自踏上不同的、新奇的、未知的、迷茫的、富有挑战的人生之路。
小说取材于改革开放后,现实生活中毛南山区孩子们的成长经历,作者通过对一群孩子生活的描写,呈献了毛南山寨在历史发展变化中的典型生活场景,向世人展现了新时代毛南族儿童生活的本质。小说通过儿童视觉反映毛南族文化,尤其是“猴鼓舞”这个通过葬礼表现出来的毛南族传统文化,在新的时期在上级的重视下、由于四爷爷等民间艺术家的转化和提升,从小小葬礼场景走向世界上更高更大更远的舞台,使这一毛南族民族文化特色得到有机展现,成为中华多民族文化的有机组成。全书语言朴实生动,场面描写栩栩如生,读后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孟学祥的长篇儿童小说《雏鹰飞过山》不仅对民族有历史意义对当下也有着很大的时代意义,它既是毛南族文学史上第一篇长篇儿童文学,又是当下反应毛南族山乡儿童生活面貌,以及儿童们理想和追求唯一的长篇文学读本,开创性的读本。如果硬要说书中的不足,我认为也还是有以下两点:一是作者一直努力用书面语叙事,一是老人出场总是长篇大论式的说教。书面语叙事少似乎阅读障碍,但同时让作品少了作为儿童文学特有的灵动,调皮,机智,风趣,作为民族山乡最厚实的泥土味和作为毛南族人对话特有的风格;长篇大论式的说教,容易使人物性格略显古板,少了童心映照。作者在这两方面的努力,似乎都费力却不讨巧,似乎并没有出现作者想要的效果。这当然只是我的一孔之见,当不得真。姑妄说之,姑妄听之。
作者简介:
徐必常:1967年4月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工程师,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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