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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思想的力量——楚梦小说评论

       楚梦,原名倪章荣,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所谓楚梦,即楚人之梦。作为一个湖南作家,楚梦有对小说写法勤于探索的自觉,在小说创作上表现出不甘平庸、敢于创新的勇气,同时表现出强烈的现实洞察力和批判力。楚梦躬耕写作,创作发表微型小说、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随笔和学术评论一百余万字。其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那晚的月亮》与长篇小说《邪雨》引起学界的关注,而后出版的《动物界》、《红色引擎》等,都很有作家的个人色彩。其中《动物界》被称为“幽默动物小说集”,在微型小说领域和动物小说领域进行了新的开拓,从题材和形式方面进行了颇有趣味的尝试,长篇小说《红色引擎》则有别于此前的《邪雨》,进行了题材的拓展和历史纵深的挖掘,发掘表达可能性和丰富性,更具历史和文化的厚重感。

一、人类社会的镜鉴

       21世纪以来,动物小说的抒写层出不穷,因此如何能够推陈出新成为这一题材写作的重大障碍。楚梦写作强调个人的视角和方式,有意识、有准备地在现有题材和写法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楚梦在《动物界》系列小说集一书后记中提到自己在对这些微型小说进行归纳时,并不愿意将其称为“动物小说”,但无法找到更恰当的名词。楚梦动物小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规范的动物小说,《动物界》一书中有些文章甚至并非以动物为主角。作者在对动物进行描写时未着重描写动物的生物习性,不讲究科学性,不是为了反映动物的本性,同时他也强调自己不愿写成高高在上、故弄玄虚的寓言故事。这种“伪动物小说”是楚梦开拓的动物小说写作的新角度,在尊重动物生物性的基础上,结合传统文化对动物的认识,对动物进行人格化的修辞与寄托,具有突出的空想特征,是超越动物生物真实性而更趋文化性的写作方式。

       《动物界》系列小说在内容上的突出特征是对思想性的强调。楚梦动物小说塑造了几个具有典型性的形象系列:权力者(强权)形象系列、奴者形象系列和弱者形象系列,权力者如狮、虎、狼等,奴者如狐狸、狗、狈等,弱者如鼠、兔、蛙等。其中奴者形象和弱者形象常常发生身份重叠和由后者到前者的地位转换,这种交融和转换是在权力者权柄下定义和促进的。在权力者、弱者和奴者族群内部之中也存在着三者的严密等级划分,由此构成对这一形象系列的复沓强调。《动物界》中某些故事情节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一些戏剧性的片断转换主人公后反复上演。如强权者承诺将永远服务弱者,而在弱者成为奴者后最终迎来了死亡结局的故事情节,在《狐假虎威之后》、《犀牛王的觉悟》、《狼洞夜饮》中一再重复;动物间为了生存资源相互攻击,在束手无策中势弱者转而想到向人类讨好求助,最终借助人势声张族群威势甚至消灭敌人的情节出现在《围剿猫头鹰》、《象计划》、《鬣道》中;奴者奴性难以泯灭,在糖衣炮弹、蝇头小利和自我欺骗中放弃权益和斗争,自甘为奴的心理反复出现在《犀牛王的觉悟》、《天鹅肉》、《白马的祈求》等文章中。楚梦动物小说在单篇的叙事上并不强调技巧性,微型小说形式本身也不善于立体复杂的形象刻画和花哨的叙事技巧运用,但是作者有意以合集形式,通过内容重复和形式重复形成某种有原型意味的强调,以此达到有效传达小说思想内涵的目的。

       被誉为“动物小说大王”的沈石溪认为:“动物小说之所以比其他类型的小说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个题材最容易刺激人类文化的外壳、礼仪的粉饰、道德的束缚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可以毫无遮掩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为一体的原生态的生命。”①虽然《动物界》中极少有对所谓生命美丽一面的讴歌,但这种题材对文化伪饰的强力冲击在书中得到了出色的反应。楚梦动物小说一方面从人与动物的相似性切入,描绘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以拟人的方式将这种竞争法则进行自然的迁移,自然意义上的弱肉强食进入人类社会披上文化和道德的外衣,但其残酷本性不变。另一方面,楚梦将属于人的虚伪狡猾、歹毒奸诈等性格放置在动物身上,通过错位的荒谬感,揭露人类某种程度上比动物更为残忍卑劣的丑陋面。对于作为弱者的动物,作家在表明同情的同时也不乏戏谑和嘲讽,以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挥去万物有灵的神秘色彩,楚梦笔下的动物作为一种工具,以动物喻人,以动物世界映射人类社会,作者对禽兽之道的辛辣批判是对人类社会某些生存法则的嘲讽和攻击。作者将动物作为人类的镜鉴,因此作者对动物的批判落脚并不在动物本身,作者也未展示动物小说作家热衷于歌颂的动物优于人类的光辉面,告别了煽情和谕旨性的布道说教,以谐谑尖酸的讽刺暴露人类道德上的卑鄙,尤其讽刺抨击了权力者以卑鄙的手段获得权柄、滥用权力、欺凌弱者、颠倒黑白的恶劣行径。楚梦的微型动物小说以强大的思想性闪烁着批判的光芒。

二、青年的精神向导

       与此前《邪雨》满地鸡毛的琐碎和物欲旋涡拖拽的的纷扰不同,楚梦写于2018年的长篇小说《红色引擎》更具有理想主义的色彩,主人公沈斯琴投身公平正义事业的热情使小说洋溢着积极乐观的进取精神。

       楚梦长篇写作的叙事能力主要体现在对小说整体情节和节奏的把握与控制上。《红色引擎》情节跌宕紧促,高潮一波接一波,少有无趣平淡之笔。文章以沈斯琴的成长为明线,展示沈斯琴从一个沉默寡言、胆小怕事、懵懂迟钝的小城青年,成长为一个有所追求、坚定自信、智慧聪颖的成熟实践家的思想转变过程。引导沈斯琴改变的正是一根“红色引擎”,这根引擎来自革命前辈谢觉哉冥冥之中跨时代的思想情感指引,被醉乡坪征拆事件激起发动起来。谢觉哉的精神感召是小说的一根暗线,埋在沈斯琴一切行动的背后,推动了沈斯琴第一次冲动进京,鼓励了沈斯琴第二次进京上访,激励了沈斯琴最终投身慈善事业。沈斯琴的成长以谢觉哉为精神支柱,双线交缠着推动故事的发展,在作者的妙手牵引下,几番地点转换和心境变化叙述清晰连贯,读起来顺畅自然。作者文字快中有慢,激烈进展的情节中也有大量闲笔贯穿。作为一部某种程度上的成长励志小说,楚梦对主人公沈斯琴及其转变的刻画是细腻的,细节的雕刻营造出强烈的真实感。如在写沈斯琴第一次陪爷爷找市长时,详细描绘了沈斯琴在办公楼中仓促潦草地打探办公室、装模作样地思考解决办法然后随意点头附和的青涩、慌张和逃避心理;如在心态转变过程中,沈斯琴对自己的认识产生了强烈不确定感,“不知道”一词反复出现在沈斯琴口中;又如沈斯琴得知余弦死讯赶去奔丧,在飞机上不停哆嗦,却回答空姐只是恐高,精妙的细节传递了沈斯琴克制的悲痛。小说结尾处沈斯琴常看的三本关于谢觉哉的书在搬迁时突然消失,爷爷也说从未见过,这个情节意味深长:此间事了,前辈对后辈的感召引导使命完成,沈斯琴从未与谢觉哉产生实质的联系,因此这几本书的下落不明让一切仿佛又归于空,但是革命前辈谢觉哉对沈斯琴一生已经产生了惊天动地的影响。情节一路奔流到结尾处汇入大海终归于平静与宽广。

       在公平正义的崇高旗帜下,楚梦还选择了乡土情节这一扎根大地的中国传统情感唤起读者的强烈共鸣。如果说谢觉哉与余弦唤起了理想和信仰的力量,那么爷爷、母亲、一众乡亲以及故乡拆迁这一具有现实普遍性的话题则扣动着中国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琴弦。余弦还代表着知音同伴的陪伴、鼓励和共勉。沈斯琴逐渐倾向余弦并发现蒋俊逸出轨与其分手断交,是不得不经历的情感变化;新生的自我必然会经历舍弃和被舍弃,最终从过去中真正脱胎,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和伴侣。楚梦从公理和人情两个方向用力,小说既有高蹈的理想主义,又有缱绻的情感羁绊,因而更具有荡涤人心的力量。

       沈斯琴性格很具有时代代表性,能够对当今青年产生思想的启发。沈斯琴内敛、善良,具有一定正义感,但陷在生活迷雾中,显得幼稚、懵懂、迟钝。她没有目标,被生活和时间推着走,不明白人生的价值但也并非永远甘于平凡,渴望成长又被迷雾渐渐包裹,正是当下最平凡普通的当代青年的生活状态。沈斯琴的巨大成长启发青年们在生活中无处着力时可以回头向历史和榜样借力。在终极理想被消解、价值体系崩溃、意识形态日渐多元化的时代,克服虚无感和空虚感的一个途径是抓住历史的扶手,从古今的英雄身上汲取信仰的力量,开阔眼界,树立目标,寻求个体的超越。楚梦的《红色引擎》理想主义色彩不仅体现在小说对公道正义的热情追求和乐观态度上,还体现在作者对年轻人的热切期望与激励中。红色的引擎不仅在沈斯琴心中发动,也在读者心中埋藏下来。

三、思想与批判的火花

       楚梦小说写作具有高度的思想独立性和强烈的批判精神,强调文章内容言之有物。楚梦中短篇小说敏锐聚焦生活小场景与小变化,对现实生活中引人深思的细处抱有高度敏感的警觉,长篇小说则深入挖掘人性的多面性、复杂性、变化性,在叙事中传递作者对社会与人生的思考。楚梦小说探讨的范围颇广,对权力与斗争、欲望与原则、成功与价值、平凡与伟大等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体察与思考,批判意识不仅是楚梦创作的灵魂,也是他认识世界的方式,渗透在作者写作和思考的方方面面。楚梦笔下的人物都是面向世界里的凡夫俗子,探讨的话题贴近芸芸众生的生活真实,从平凡的生活中看到苦闷无奈背后的生活困境与价值追寻。对自己的恶行选择遗忘的“我”(《边城之殇》)、挣扎着沉沦的甫正风(《邪雨》)、善于在变与不变中自我审视的沈斯琴(《红色引擎》)等人物身上都闪耀着楚梦批判思维的光芒。 

       以中篇小说《旧鬼》为例(载《佛山文艺》2000年9月下半月号),这个小说写“大跃进”年代,发生在一个大队的故事。小说由十个小故事组成,这些小故事中各有一个主人公,每个主人公在不长的篇幅中都有着悲惨的境遇,但这些小故事却有机地联成一体。作者冷酷地把一连串的苦难,如集束手榴弹般地投向读者,正如《佛山文艺》编辑点评所言:“读这种小说,对每个有正常社会良知的读者是一种考验甚至无异于酷刑。她用许多令你无法不信的事例,轰毁你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建立起来的良知理念和道德理想,让你体验人在非人的环境中的悲惨生存。”可是,作者在叙述这些让人脊背发凉的故事时,却是那样冷静从容、不动声色,没有任何画蛇添足的评述分析和语言浪费。中篇小说《1976年的秋天》(《芒种》2002年第9期)是楚梦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作品。小说通过一个生产大队书记尚在读小学的儿子的叙述,述写了他父亲这个极左路线代表人物统治下的“王国”,在那个秋天里发生的令人啼笑皆非,而又使人发指的事情……威风凛凛的父亲曾宣称要把大家带进共产主义社会,并以最通俗易懂的话告诉大家,共产主义社会就是白天有煮的,夜里有杵的。可这最通俗易懂的话“我”却只懂得前面一句,后面一句实在不懂,于是去问母亲……秋季的那一天母亲在家里突然痛哭不已,刚从大队部回来的父亲,以为母亲是因为已经知道了那件全国人民最最伤心的事而哭,其实母亲根本就不知道,而是因亲手喂的约克夏猪突然死了而悲伤哭泣,当父亲得知母亲哭的真正原因后,伸出巴掌给母亲就是啪啪几记耳光……毛主席逝世了,全大队干部群众陷入极度悲痛之中,父亲通知全大队立即戒严,红卫兵红小兵也要执行神圣的使命。“我”和同伴们在执行神圣的使命中,意外地发现了班主任老师和漂亮的女老师在谈恋爱,并正在出轨,于是立即报告给父亲,父亲派人来抓了这对反革命活典型。两个老师被关起来,在群众大会上作了深刻反思之后双双自杀谢罪,家里人也说他们给亲属抹了黑,死了活该,连口棺材都不给……该小说语言简炼,细节相当逼真,尤其是担任大队书记的父亲,被刻画得微妙微俏。如父亲每天都吃与我们不同的饭菜(至少有几个鸡蛋、一碟花生米下酒,偶尔还会有肉)。当我们将垂涎欲滴的目光投向他时,他会告诉我们: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你们也会每天都有好酒好菜。父亲长期语录不离口,表现得得十分进步与纯粹,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却看到他与女知青在干见不得人的事……发表在《芒种》2003年第5期头条的中篇小说《在军营里成长》,是一个拷问灵魂的作品,小说写一个从偏远山村入伍的战士关向阳,为了能够不再回到那个贫穷的山村,想尽一切办法表现自己,总想抓住一切机会立功,却因为连指导员认为他入伍动机不纯,思想有问题,机会一个接一个在他前面消失。就在他要脱下军装之际,来了抗洪抢险的紧急命令,他认为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他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连长,如果我死了,请批准我妹妹来参军”。关向阳在抗洪救灾中英勇牺牲,他的妹妹也如他所原来到了部队。然而,读完这个故事,我们的内心难道不会颤栗吗?短篇小说《边城之殇》(《大观》2019年第三期)的故事发生在沈从文名著《边城》所描写的那个湘西小镇。在30年前的那个小客栈,“我”遇到了当年的女服务员小青,她几乎是30年如一日工作在这个小客栈,为的是等待那个与她有过一夜情的男人的归来。然而,“我”不仅将发生在这个小客栈的故事遗忘得一干二净,就连这个当年十分清秀现在已经苍老的女服务员也毫无印象了。在服务员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的记忆慢慢恢复了,并且感到了愧疚,希望弥补,小青拒绝了我所有的“好意”——无论是金钱还是进城。她的等待不过是一个念想,一份对美好的憧憬。“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遗忘这一切?实质上,“我”不过是选择性遗忘,将那些黑暗的、不光彩的东西用遗忘的方式掩埋。可是,真相能够掩埋吗?小青的纯洁与“我”的龌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人性的丑陋在边城的客栈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服务于高度的思想性,楚梦写作笔调沉着,兼有一种冷静锋利的幽默感。《动物界》将动物拟人化煞有介事地抒写本身具有很强的幽默讽刺色彩,其中还有很多荒唐滑稽之笔:《鸟民》中试图在鸟类身上一逞官威的退休杜局长遭遇鹦鹉学舌将“局长好”念成“局长屌”,狠狠丢了脸面;《与狼争仆》里山中禽兽纷纷要求做仆人,要自称仆人的中山狼做主人,主仆位置互换;《蟑螂的抗议》中一直喊打喊骂的“害虫”蟑螂半夜围堵郭教授房子要求人类教授给自己写书正名……楚梦的幽默冷静中带有很强的讽刺意味,能够提升文章阅读的趣味性,在嬉笑怒骂中引人发笑,同时引起读者的深思。

       楚梦具有使命感的小说创作体现出作者强烈的艺术追求,他在多方面寻求突围,以创新为指针指导小说创作。楚梦创作扎根生活现实,探讨人的生存困境,深挖社会瘤结,叙事扎实,内容饱满,在严肃和深挖中又透露出淡淡的幽默和诙谐,具有强大的社会洞察力和思想批判力。



①沈石溪{M},天津:新蕾出版社,1998


(选自《地域之魅——新世纪常德文学发展研究》 中南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作者有小改动。)


       作者简介:

       聂茂,海归博士,中南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国家社科基金通讯评委,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成果鉴定专家,教育部学位中心评审专家,教育部人文学科成果鉴定专家,鲁迅文学奖评委。出版文学和学术作品40余部,作品入选大学生、中学生读物80余次,获得全国文艺评论奖、《人民文学》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刊金奖等多项重要奖励,主持国家、教育部、湖南省重大社科项目10多次。

       陈雅如,女,中南大学当代文学硕博连读生,师从聂茂教授。在《诗刊》、《儿童文学》等刊物发表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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