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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现实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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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现实的边界

读长篇小说《阿吾的理想国》

 

作者:沈根明

 

  什么是真相?


  作家亦夫2020年的新著长篇小说《阿吾的理想国》[1],讲述了烟虚镇上发生的一系列荒诞离奇的故事。一场紫色的大雾,弥漫着烟虚镇。大雾散发着一种“类似水果腐烂的气味,让人有一种如同酒后般淡淡的眩晕质感”。大雾弥漫,大地轰鸣,“仿佛空气都跟着颤动。”人们闭门绝户,堵门封窗,即使万不得已要出门,也必披盔戴甲,甚至裹上笨重的防护服,步履蹒跚,滑稽可笑。传说中古钟楼“钟鸣日落”的奇观重现;头人会的头领殷伯,在路过草丛时发现一具死因和身份都无法确认的男尸,虽然尸体高度腐烂,却不见附近有一只苍蝇;老鼠几近绝迹,猫饿成了瘦猴;不只是苍蝇,其他昆虫也十分罕见;半根萝卜一锅菜,茄子大得像西瓜;阿吾原本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小子,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一夜间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2]

  阿吾站在荒滩上一座破旧孔窑前,面对围拥着他看热闹的人群,苦苦思寻:究竟自己是一个从外乡的孤儿流浪到了烟虚镇,还是一直和寡母一起生活在面前这座破旧的孔窑里?自己的名字究竟是叫胡正坤还是阿吾?究竟是自己的脑子坏掉了,还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

  烟虚镇是阿吾记忆中的理想国,如今却变得面目全非,匪夷所思;也许是作家亦夫为他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乌托邦?理想国也罢,乌托邦也罢,阿吾决意要找到真相。

  什么是真相?尼采在《论真理与谬误的超道德性》一文里写道:[3]

  “真相(笔者加)是一支由暗喻、借喻和拟人的修辞组成的队伍:简言之,是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用诗意和修辞手段强化后的综合体。是经过蜕变(metamorphosis)、增色和长久使用之后变成的,一个民族特有的、权威式的、有约束力的东西;是那些被遗忘了的、虚妄的虚妄;是无法左右我们感官的东西;是用旧了的比喻。”

  在尼采看来,真相即比喻。那么什么是比喻?亚里士多德把比喻定义为:“给事物起一个属于别的事物的名字”。[4]也可以用数学公式表达为:X=Y。比喻分明喻、暗喻或隐喻、借喻、反喻和博喻。这些是修辞学研究的范畴。限于篇幅,笔者不做赘述。

  在小说《阿吾的理想国》里,令人提眉的比喻比比皆是:

  老女人(阿吾的母亲),“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一样,在远处忙碌着各种各样的琐碎事情”;[5]

  “四周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空气仿佛都跟着颤动起来”;[6]

  “殷伯的背影在紫雾中渐渐隐去,像是驾了祥云一样消失在远方”;[7]

  “黄狗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卧在名叫‘千须洞的主洞旁,不动也不做声,像一个万念皆空的出家者”;[8]

  古钟“像一个吃了败仗的巨人”;[9]

  “夕阳像耗尽了油的灯光一样越来越微弱”;[10]

  镇上黄昏时分,各家各户零散的灯光,“如同巨大坟场中的几点鬼火”;[11]

  姜执贤对章疑所抱的期望, “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忽然间炸裂开来”;[12]

  “两个完全不同性格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13]

  “老女人像太阳下的一堆雪一样,正在慢慢地化去”;[14]

  老头“亲切得像个拾柴捡粪的乡下老人”。[15]

  亚里士多德认为,擅于比喻,是天才的象征,因为它显示了在差异中发现相似性的洞见力。[16]法国数学家亨利.庞加莱根据他本人的经验以及对其他数学家的调研,发现伟大的创造性突破,是长期、艰苦、勤奋的努力之后,不期而遇的突然爆发。他写道:

  “在大脑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思维的原子是静止不动的;这么说吧,它们仿佛是被挂在了墙上。经过一段时间明显且无意识的休息,有些原子从墙上掉下,开始转动起来。它们穿越空间,全方位闪光就像一群蠓虫它们之间的互动会产生新的组合。(大脑)在此前有意识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很明显是调动了某些原子,把它们从墙上弄下来,让它们开始转动。经过我们有意识的摇动,这些原子不再回到先前的安静状态。它们开始自由地舞蹈。”[17]

  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的拉丁原文是:cogito ergo sum。这里cogito(思考) 的本意,是“震动、摇动、一起动”的意思。[18]亦夫大学伊始,即笔耕不辍,有十几部长篇小说问世,堪称“摇动”的高手。

  长篇小说《无花果落地的声响》[19]讲述了一位旅居东瀛的中文作家与东京女子哀恋的故事。两种异域文化碰撞;一对原本不可能发生相遇的男女,相识、相知、并走向哀恋。两种文化、两个生命个体,何尝不是那“挂在墙上的原子”,被作家亦夫“摇动”之之后,开始震动,穿越空间,光亮闪烁,最后变成自带生命的文学作品。[20]小说题目本身,也是一个巧妙的比喻。无花果并非食来甜美长在无花果树上的果子,而是暗指一种不能有预期或者根本不会发生的情感。明明不可预期,却偏偏发生了。世间的意外与离奇,在亦夫的小说里,似乎是永恒复现的主题。荒诞与虚无,随处存在。见所不能见,及所不能及,是亦夫的本事。

  小说《生旦净丑的爱情物语》[21]的主人公钟占寿,一辈子都在舞台上演绎他人的爱情与悲欢,自己却在迟暮岁月害起了单相思。残酷的现实告诉他:那位“优雅、高贵”而“柔情似水”的对象,其实是个毒瘾缠身的婊子和诈骗犯。故事发生地“旋台河”也是作家子虚乌有的独创。然而,故事里的人物(爷爷,儿子和孙子三代)和他们的经历(爱情幻想与生活现实)却令作为读者的我们,不能不相信,类似荒诞的事情,也完全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阅读《生旦净丑的爱情物语》的乐趣,在于它让读者穿越现实,进入一个貌似子虚乌有的崭新的可能。

 

  辩论是一场比喻之战


  在《阿吾的理想国》开篇,殷伯对着正在人群中发懵的阿吾说:“年轻人,你疯了”。阿吾对此却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不仅不认为自己疯了,而且还“对自己的脑力做了全方位的自测”,证明自己依旧保持着“非凡的清晰和理智”。但是令阿吾更感困惑的是,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也说他是“因为前几天突然好端端地发了一场高烧”,把“脑子烧坏了”。究竟谁对谁错,阿吾莫辨一是。

  烟虚镇的居民对最近发生的诸多怪事也莫衷一是,各执一端。有关“钟鸣日落”的虚实,有些人将信将疑,更多的人则认为是阿吾的朋友章无为凭空捏造的谎言。[22]这场弥漫数月之久的紫雾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会带来什么后果?烟虚镇住民陷入了一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持久论战。科学和理性派认为,是太阳光在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形成的折射;神秘派则坚信它是神谕。[23]烟虚镇居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认知纠结(或曰认知僵局),其实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在我们的大脑里,有一个专门负责理解比喻的机制,随时处于运行状态。心理学实验Stroop[24]的结果显示,相比于理解字面意义,人们更难理解比喻的意义。比如:“有些工作是监狱”和“有些鸟是罗冰鸟”,对心理实验的参加者来说,难度差不多。参与者能够很快理解“所有外科医生都是屠户”这句话是不正确的。但要理解“有些外科医生是屠户”,却需要更多的时间,因为后者在比喻意义上是正确的。而且,如果碰巧有些外科医生正好也卖肉的话,那么这句话在文字意义上也可能是正确的。只要比喻在,我们大脑里的相关机制就会立即行动起来,各种自由组合,乐此不疲。事实真伪与否,反倒不那么要紧。莎士比亚将罗密欧比作太阳。我们知道罗密欧是人,不是太阳。但是我们还是会认同罗密欧是太阳的比喻。理性的辩论,是一场比喻的战争。攻守各方,用比喻攻防,争取胜利。[25]比喻是思维的内核,是探索、解构和重建世界的基础。

  紫色是浪漫的,雾让人视觉模糊,不辨前途。被紫雾包围的烟虚镇,是封闭的,却又自给自足。一切都在变换,一切似乎又都在原有秩序下继续。对一连串离奇古怪的神秘现象的来龙去脉,阿吾相信,一旦大雾散去,时间自会给出答案。亦夫笔下的烟虚镇,需要读者去探索、解构和重塑。

 

  亦夫的诗情画意


  宋代周密有词曰:“诗情画意,只在阑杆外,雨露天低生爽气,一片吴山越水。”[26]和诗词一样,小说的意趣,也在文辞之外。亦夫小说的场景大多在远离大都市的乡镇。故事里的人物,原本过着稀疏平常的日子,却突然会做出匪夷所思的荒唐之举。这样的故事发展线索,也许更符合读者的期待。我们宁可相信荒唐离奇,也不愿跟从平庸冗长的现实。小说里的人物苦苦追求的所谓高尚理想,也许不过是一场虚妄的虚妄;他们刻意规避的日常,也许才是现实的本来。小说家亦夫,在这个意义上,更像一位诗人。诗人,见者。

  法国诗人兰波曾经说过:“诗人,通过长期、自由、系统性地颠覆感官,构建出一种包罗万象的语言:其中有香水、声相、色彩以及一个又一个互相纠缠的观点。诗人是自成的预言家。”[27]

  《阿吾的理想国》正是这种感官颠覆的范例。请看这句:

  “书写让阿吾如同母亲整理旧物一样,记忆深处落满灰尘的往事都被翻找了出来,散发着浓烈的旧时光的霉味。”[28]

  这里,“书写”让“记忆散发着浓烈的旧时光的霉味”,书写变成了生命体。“记忆”“散发着霉味”。这样浓烈的视觉味觉混同的多重比喻,非高手不能玩。

再看这句:

  “阿吾有时看着她(老母亲)在坪坝上行走时轻飘飘的样子,恍惚间觉得这个老女人像太阳下的一堆雪,正在慢慢地化去。”[29]

  太阳底下的雪,是闪亮的,视觉刺激是白的。白色给人干净和纯洁的感受;雪中的空气,给人以清新的嗅觉。在儿子阿吾的眼里,老母亲像太阳底下的雪一样正在化去。在作家笔下,或细心的读者眼中,老母亲的老去,正如雪在太阳底下融化那般自然。太阳每天升起,每天落下。

  老学究章疑管老婆叫“半斤”。用重量来比喻女人,立显女人能吃、壮实。“半斤八两”,暗指老夫老妻不舍不离。用度量单位的成语,用通感来传达感情,新鲜而独特。

  诗人华兹华斯说,儿童是人类的父亲。[30]心理学家的研究表明,儿童从一岁到两岁开始,就开始通过假戏真做的方式来颠覆感官,以构建他们所理解的世界。比如:儿童发展心理学家皮亚杰发现,他的幼女将树枝比喻成“一根会加油的机器”。[31]大量的心理学研究表明,儿童假戏真做的游戏是儿童认知能力发展的重要手段。儿童的假戏真做,和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诗人通过比喻系统,将通常意义上的事物进行解构:抽象的和具体的,物理的和心理的,相似的和不同的,一切都通过不同寻常的解构方式,重新被建构出来。诗人见人所不能见,及人所不能及。通过诗人的重建,事物不再是原来的事物。在诗人那里,一切皆可见,一切能见。在兰波看来,一切必须被见。被见者,即他者。维特根斯坦说,一切必须的可能,必然可能。[32]

  比喻是理解迷宫一样的现实的必要途径。理解比喻的过程(比如读亦夫的小说),仿佛是漫步一座深暗的森林。林中路径曲折,弯道复杂,联系密切。你意外地拐进了一截低矮的灌木从,却又突然踏进一个兔子窝。路标像风向标一样摇摆不定。只见深林,不见树木。突然间,你走进了开阔地。比喻即是弯道,又是目的地。[33]

 

  比喻是用故事呈现的寓言


  哲学家狄德罗的朋友赠了他一件漂亮的暗红色睡袍,结果却使得他债务缠身。因为狄德罗换了睡袍之后,感到家里其他的东西都顿然失色。于是,他将旧摇椅换成了摩洛哥真皮沙发;写字台换成了更昂贵的台子;墙上的复制画也换成了奢侈的真迹。等钱花到入不敷出的时候,狄德罗这才意识到,朋友送的亮丽的睡袍,其实是一只“被投了毒的高脚杯”。为此,他还写了一篇题为《丢弃旧睡袍之后的悔恨》的寓言式论文。狄德罗感叹道:生活中一些小小的改善,比如买部新车,找个新情人,可能会让我们更加欲求不满,入不敷出,陷入危机。[34]

  寓言将虚构的故事和生活的真实并列在一起,赋予其教育的意义,让我们从别人的错误中吸取经验和教训。寓言《农夫和蛇》,告诫我们忘恩负义的可恶与可怕;《太阳与风》的故事则提醒我们,最好的教育不是依靠强力,而是要让受教者被感化。

  惠子做了梁国的宰相。有人对梁王说:大王你如果不准惠子打比方来阐述他的观点,那么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第二天,梁王对惠子说:

  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请直说,不要打比方,可以吗?

  惠子说:假如有人不知道什么是弹,大王对他说“弹像弹”,那个人他会明白大王的意思吗?

  梁王答:那不会。

  惠子说:如果你对他说,‘弹像弓,但是是用竹子做的弦’,他会明白吗?

  梁王说:那他会明白。

  惠子说:要解释不明白的东西,通过把它和人们已经明白的东西进行比较,让人明白,这是必要的。[35]

  梁王说:你说得对。

  惠子虽是比喻高手,却被庄子用寓言教育过一番。庄子前往看望惠子。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梁国,是想取代你做宰相。”

  惠子恐慌起来,在都城内搜寻庄子,用了整整三天三夜。

  庄子再次见到惠子的时候对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宛雏,你知道吗?宛雏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这时一只鹞鹰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宛雏刚巧从空中飞过,鹞鹰抬头看着宛雏,发出一声怒气:‘嚇’!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唬我吗?”[36]

  寓言是浓缩的比喻。故事是生活的排演。我们读故事的时候,大脑里构思着故事中发生的一切。从人物所处的位置,到人物和环境的关系,以及人物的情感诉求和行动目标,尽在大脑的构想之中。我们在生活中遇到或者观察到某些事件时大脑活跃的相关区域,在阅读故事的时候,也同样活跃起来。在理解比喻的时候,大脑对比喻所刻画的人或事加以模拟,通过想象和排演,从而理解比喻。[37]

  烟虚镇被紫雾笼罩,人们闭门锁户,出门必披盔戴甲,带上防毒面具。苍蝇消失。千年钟楼重现。钟楼上突如其来的钟声,“如同一张挂在墙上多年的陈旧狗皮,忽然间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吠声”。矗立在夕阳余晖中的古钟楼, “像一个吃了败仗的巨人”, 残破而孤独。“夕阳像耗尽了油的灯光一样越来越微弱。”本当万家灯火,“却只能看到零星分散的灯光时隐时现,如同巨大的坟场中的几点鬼火”。大地“心跳般”“地鸣”。[38]在读到这些充满比喻的文字时,我们仿佛身临其境。我们和阿吾,和他的乡党,和作者一起,经历着烟虚镇正在发生的一切。

  烟虚镇的故事,和至今仍在肆虐全球的大瘟疫何其相似。各种传闻(“假消息)不断,真伪难辨。阿吾发疯前所处的世界,也是他熟知的世界,虽然科技发达,生活便利,但“人心不古,贪婪成性,欲望横流,只有靠法律和各种各样的社会约束,才能勉强维持社会的正常秩序”。大地怒了。紫雾弥漫。怪相层出,不一而足。我们所处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

 

  阅读小说是愉悦的


  意大利哲学家维柯[39]认为,比喻不仅在语言进化的过程中,扮演中重要的角色,在人类文明的进化过程中,也同样不可或缺。早期人类用手势或者实物来指称所要表达的东西,也可以称之为早期的语言。人类使用的第二种语言,是英雄式的象征符号,比如:明喻、对比和视觉形象等。这个时期是英雄的统治。人类学家研究发现,今天有些部落仍旧大量使用英雄式的象征符合,规制它们的生活。第三种语言是人性化或者文明的语言,使用约定俗成的词汇。早期的语言,大量采用身体部分或感官进行表达。比如:河口、瓶颈。人类逐渐将实物转化成要表达的抽象概念或精神。

  维柯认为,比喻不仅在哲学上有重大意义,而且还能人带来极大的愉悦感。比喻的愉悦,在于比喻源体(source)和比喻对象(target) 之间暗含的联系纽带。维柯称这个纽带为“捆绑”(ligamen, 源自拉丁文ligare)。

  作家创作的美,需要读者去发掘,要通过“捆绑”这个理性的纽带,才能呈现出来。机智的读者发现了“纽带”之后,故事会变得更加愉悦。因为故事给读者搭建了一座通往新的可能性的桥梁。

  读者和作者是比喻的共谋。高明的作家,唤起读者共鸣的重要手段,用诗人T.S.艾略特的话说,是找到一组相关目标、一个场景和一些列的事件,使它们成为唤起情感的条件因素;而这些外部条件,一旦出现,就必须立即唤起读者的相应情感。[40]读者努力寻找比喻源体和比喻目标之间的神秘联系,让比喻变得有意义。作者创作比喻,读者解读意义。

  作家的生活经验是创作的富矿。作家要调动读者丰富的情感体验,就必须提供真材实料。正如诗人门罗说的那样,想要营造出想象的花园,花园里得摆上真的蟾蜍。[41]小时候生长在陕西腹地的亦夫,通过悉心观察和长期积累,为其创作储备了丰富的真材实料。他的小说仿佛是西北风土人情世故的百科全书。场景、人物、事件,都具备鲜明独特的西北特色。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的花园里摆上蟾蜍、蟋蟀、黄狗、花鸟鱼虫、土戏、斗鸡、耍猴、皮影、摸牌、以及五花八门的民俗。真材实料,信手拈来,如数家珍。[42]

  比喻给人带来的愉悦,在于我们可以通过寻找比喻里的“纽带”,理解其中蕴含的貌似无用的智慧。这种智慧经久不衰,光亮闪烁。比如:“经验是大自然赠予秃子的一把梳子”[43],要求我们把“经验”和“有一把梳子的秃子”联系起来。秃子要梳子何用?打这个比方的人,在“大自然”和“秃子的梳子”之间建起了某种联系,让我们去寻找。亦夫笔下饱经沧桑的老女人(阿吾的母亲),成了“太阳底下正要化掉的雪”。作为读者,我们需要和作者一样,找到“老女人”和“正在太阳底下融化的雪”之间的联系。且不论这个寻找联系的过程有多复杂。我们不难理解的是,对天底下的母亲,最自然的事情,莫过于做母亲这件事本身。岁月的风霜,会让年轻美丽的女子,变成老女人,直到她最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自然无情的过程,就像太阳底下的雪,会化掉一样,那么自然。读到如此独特有趣的比喻,作为读者的我们,大脑立即活跃起来。这样的心理运动,可以改善我们的情绪,锻炼我们的智慧。心理学家观察到,听笑话时活跃的大脑区域,和吃饭和做爱时的大脑活跃区域相同。难怪有人说,我们思维,吃饭和做爱,用的是同一个器官。

  寻找比喻本体和比喻目标之间那个让我们感受到愉悦的神秘联系,是人类大脑的一个重要功能。临床心理学家康士坦丁..伊克诺莫(Constantin von Economo)发现,负责处理这类信息的脑细胞,位于人脑的岛叶(fronto insula cortext, FI)和前扣带皮层(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ACC)。而前扣带皮层只有人类、大猩猩、某些白鲸和大象的大脑里可见。在处理比喻或者笑话这样的刺激时,岛叶和前扣带皮层开始活跃起来,而前扣带皮层与发现错误或者含糊不清的信息有关(即:处理认知不协调)。自闭症患者岛叶细胞和前扣带皮层细胞比平常人的少。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自闭症患者理解比喻有障碍。[44]

  心理学家要求两组实验对象,读卡夫卡的《乡村医生》。故事相同,但结果不同。第一个版本故事按照传统的方式发展,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不遵循常规线索发展,中间有很多不合逻辑的事件发生,插图也与故事不相干。结果发现,读第二个版本的人对卡夫卡的原作理解更为准确。不遵循平常逻辑的故事就像笑话一样,含了包袱,刺激大脑去寻找答案。故事越是离奇,我们越是努力要找到答案。[45]

  烟虚镇的紫雾究竟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苍蝇和昆虫都不见了?干涸的河滩上早已破败不堪的古钟楼为什么会突然敲钟?我们迫切地想知道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又如何结束?

  比喻好比是作家给读者准备的雾化玻璃。[46]读者通过镜片来观看作家展现出来的东西。镜片过滤了某些内容,让另外一些内容清楚地呈现出来。比如:在“人是狼”这个比喻里,源体是“狼”,比喻目标是“人”。读者需要在我们已知的关于人的信息和关于狼的信息中建立联系,让两者发生联系。关于狼的信息,诸如:狡猾、捕猎、饥饿、凶险等特点被过滤出来,需要被读者发现;而另外一些特点,诸如:四条腿、有毛、生活在丛林里等特点则被淡化掉。西塞罗将这个智力活动过程称之为“比喻最主要的愉悦原则:

  “如果是一个好比喻,那么它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愉悦。我认为个中原因,或者是因为从显而易见的东西,跳到很是牵强的东西,是聪明的表现;或者是因为(比喻的)读者的思维被引导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但也不至于偏离太远,这是一种十分愉悦的感受。”[47]

 

  小说是现实的边界


  “鹰是鸟中之狮”这个比喻里含有貌似互不相干其实惊人相似的特征:鹰是猛禽,有羽毛、在天空中飞翔、体大;狮子是猛兽,栖居在非洲、体大强壮。读者通过在鹰和狮子两者之间建起共同的联系,从而理解这个比喻。与其说是比喻让读者去发掘两者原有的某种联系,不如说是这个比喻创造了两者的相似性。比喻能走多远,现实就能走多远。人脑对于人或事物之间的不协调,会非常积极地消除它,努力寻找相似或相同,建立联系。 理解比喻的能力,需要背景知识的储备。换句话说,需要经验。经验越丰富,理解比喻的能力也越强。 德国诗人海涅慨叹道:“经验是一所好学校,可惜学费很昂贵。”[48]

  科学发展的历史,也是比喻的历史。法国科学家傅里叶把气候变化称之为“温室效益”。这已成了当今新闻头条常见的词语。量子物理学家普朗克将量子原理比喻成乐器上震动的弦。爱因斯坦则将这类创造性思维称为“组合游戏”[49]

  “词汇与语言,它们在写作或者言说的时候,貌似在我的思维机制中起什么作用。这些物理特征,作为思维的元素,是一些确定的符号和或多或少清晰的图像,它们可以“自愿”复制和组合这样的组合游戏看上去思维产生的重要特征。

  比喻的奇妙组合,将已知的关系和新发现的关系巧妙地联系起来,让前者揭示后者,从而产生新的认知。科学发现的步骤,往往是先有理论假说,然后去加以证明。理论假说的第一步,便是将现有的理论联系起来,找到其中的合理性。一种理论不成立,再找别的理论。如果新的推论是正确的,但却没法解释清楚,科学家就需要进行类比或比喻。薛定谔用同时存在的“非死非生的猫”解释量子坍塌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

  作家亦夫没有交代阿吾的理想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小说的主人公阿吾认为,有那么一个理想国,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样子。紫雾弥漫的烟虚镇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怪事。那里现在不适合人畜生存。阿吾的理想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小说读完了,读者还会继续思考。小说里的故事,也许是荒诞的。但这种荒诞是基于当下人们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用文字构建起来的可能,比现实更生动。小说家也许不能证明什么,却可以直击人性的软肋。通过阅读小说,我们可以构建一个比现实更加生动的世界。亦夫数十年笔耕不辍,创作了十几部挑战智力和想象的佳作,给读者奉献了一场场精神盛宴。

  小说是现实的边界。现实,用诗人华莱士的话说,是我们借助比喻,得以逃离的陈词滥调。[50]


  注释

 

  [1]《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

  [2]同上第1-3

  [3]  “What therefore is truth?” Nietzsche, Friedrich. “On Truth and Falsity in The Ultra-moral Sense.” The Complete Works of Friedrich Nietzsche. Levy Oscar, ed. New York: MacMillan. 1911, pp. 183-184

  [4] 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 p. 14

  [5]《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1

  [6]同上

  [7]同上

  [8]同上

  [9]《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2

  [10]同上

  [11]同上

  [12]《阿吾的理想国》亦夫第28

  [13]同上

  [14]《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33

  [15]《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34

  [16] 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p.14

  [17]同上,第16

  [18]同上

  [19]《无花果落地的声响》亦夫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8月第一版

  [20]关于思维观念自带生命的论述,参见:《自私的基因》理查德.道金斯著2018 年中信出版社;Jack Balkin, Cultural Software,A Theory of Ideolog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

  [21]《生旦净丑的爱情物语》亦夫著金城出版社20178月第一版

  [22]《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2

  [23]《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3

  [24] 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 p.87

  [25]Jack Balkin, Cultural Software, A Theory of Ideolog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p.247-248 

  [26]《清平乐·横玉亭秋倚》(宋)周密

  [27]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 p. 6

  [28]《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33

  [29]同上

  [30]见:William Wordsworth, My Heart Leaps Up (1802)

  [31] 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 p. 42

  [32]关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参见:Michael Morris,Wittgenstein and the Tractatus. Routledge(2008)

  [33]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 p. 14

  [34]同上,第132

  [35]刘向《说苑.善说》

  [36]《庄子.秋水》

  [37]同上,第133

  [38]《阿吾的理想国》亦夫著第2-3

  [39]见:“When pagan peoples had just embraced civilization…” Vico, Giambattisa. New Science. London: Penguin Classics(2001) p.22

  [40] The objective correlative, Eliot, T. S. Selected Essays,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72, p. 145

  [41]“Poetry.” Marianne Moore’s poem is available at   http:www.poemhunter.com/poem/poetry/.

  [42]见亦夫的小说:《阿吾的理想国》、《土街》、《生旦净末》、《役媾》、《生旦净丑的爱情物语》等。

  [43] 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 p. 102

  [44]同上p.104

  [45]同上,第105

  [46]同上

  [47] “Metaphorical terms give people much more pleasure…” Cicero. De Oratore. Vol 2, pp.125-127

  [48]James Geary, I Is an Other, 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Harper Collins. 2011, p.

  [49] Hadamard, Jacques. The Mathematician’s Mind: The Psychology of Invention in The Mathematical Field.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142

  [50]Wallace Stevens, The Necessary Angel: Essays on Reality and the   Imagination.Vintage. 1965


注:本文由路漫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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