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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远的时空感和乡野自然的气息

旷远的时空感和乡野自然的气息

——吉荣华诗歌印象

 

作者:陈啊妮

 

吉荣华的“诗根”深扎于曾养育过他的村庄和田野,他诗歌的呼吸与土地的脉动相连,他诗歌的历史,也就是当年出走乡村之前一切生活细节的“个人史”。虽然离开了村庄,诗人后来也成为一名中学高级语文老师,他灵魂的游荡地,仍是那个越加模糊又渐趋透明的乡村,他的生活离不开城市,但他的诗歌又离不开那一片乡土。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生活在城市里,是一种“寄居”的生活,如果要写诗,他必然要写他心灵寄托处的情感,哪怕已然揉杂了复杂的内容,不那么纯然了;哪怕城市生活已是他困厄或激奋的主要方面,但内心的潮水,以及他对生命和命运的理解和体察,依然盘旋于那片消失的天空,依然偎靠在父辈的肩头和母亲的胸口——必须说,吉荣华的乡土情是骨子里的,是与生俱来的,是真诚的,他与那些简单的“肉身出走、精神还乡”的诗人,有本质区别,即他所写的乡村并非那个仅仅拿来宣泄情思的“虚无之乡”,他的乡村一直是可见、可触、可穿越、可勾连的,与他现实生活的环境,并不是绝然隔离的,或者说它们之间有着很可靠的纽带和关联,也有城乡间来去自由的悠然顺畅。我们从吉荣华的“乡土诗”上没有读到一个已经成为城里人的诗人故作玄虚抒发乡土之情,他仍是很实在的土地的儿子,农民的儿子,乡村的儿子。

 

吉荣华的乡土诗歌以及他其他题材的诗歌,给读者很大的一个启示是: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生活形态发生了多大变迁,内心的那个“城堡”是坚不可摧,内心的那条河流永远流淌着阳光,内心那一盏油灯任何时候都汇聚了温暖和火焰。当然,诗人并没有试图从乡村记忆中找寻解决现实困境的密钥,但不容忽视的是,他的不少篇什折射出一种激情,对自然和人世间的宽厚,面对压力的“后顾”和坚韧,沉淀于血脉深处的乡土“人本情怀”的清醒和荣耀,甚至我们还能从母亲金色稻香的温软灵动里,得到某种哲学性的启示。如《遗忘》中:“他乡无边的夜色中/想起童年/想起从前/一如身旁肆意流淌的春色/陌生又亲切/真实又迷惘”,又如《七月的田野》中:“七月的田野/绽放丰盈/释放激情/温热的季节风/在燃烧的云朵下/在疯长的植物中/吟唱着爱与丰收的音符/搂着无垠的绿色快乐地奔跑”,这些句子,本质上是拒绝释义的,但却是诗人童年印象在内心的“油画质”的呈现,不为故作的澄淡悠远而作,或者说,乡村故事在内心的折现是什么样子,诗人就直接了当写了下来。当然这是经过诗性加工和过滤的,但又是很自然从容流淌的句子,有乡土的原汁之味,又有诗人独自沉淀后的挥发。所以,吉荣华写乡土,已经与那些热衷于乡土创作,但浮根掠影式的假抒情之作,严格区别开来,他没有一进村口就大呼小叫,一到田野就俯身捧土而吻,一见祖坟就老泪横飞的范式写作,而始终恪守了一份“沸腾的淡定”——即外在悠然,内心壮烈。这种乡土写作态度也许是最能击打人心的,如他的组诗《清明,想起一些散落的词汇》中,写父亲的一段:“父亲/只是尘世间的一阵风/掠过/已了无痕迹/在我心灵中/活着一些相关的记忆”,又如他的组诗《在夏天的夜晚倾听蛙鸣》中,写“废墟”:“老墙四面倾斜/断垣高低错落/被岁月之网击打得七零八落/一地的高低起伏/一地的静默与沉思/此时/唐诗宋词缓缓走来/刀光剑影依稀浮现”。

 

我们当然还可以从他的诗句中,感受到诗人对大自然的深沉之爱和本源的敬畏,这大概也是童年期广袤田野的感染,是一种美好,也是一种神圣。存留于诗人内心的乡土情,当然不是对苦难和贫穷岁月的眷恋,恰恰是诗人要“逃离”的,但大自然之美,与生活的清贫无关,甚至对幼小有着诗人情怀的他,是个难得的滋养。越贫穷,可能越发迷醉于五彩纷纭的天空和稻浪金黄的田野,仿佛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希冀所在。《割麦子的人》写到:“你握着阳光/握着金黄/随风起舞的麦浪/潮汐般涌动的麦香/把你拉回童年的时光/一排排躺下的麦子/在田野里微笑、畅聊”,这种莫名的喜悦呈现,既具有诗性的幻念,又不乏辽阔的广度和细实有据的可信感,更为重要的,是对土地深深的虔诚之心。这让我想起米勒的著名油画《拾穗的女人》,她们深弯的腰身,仿佛对土地的祈祷。《在夏天的夜晚倾听蛙鸣》这首诗,是诗人与天空和自然的对话,“无际的天空欣然成为幕布/众树与诸草洗耳恭听/蛙是主唱/夏夜音乐会盛大开启”,蛙声可以被认为自然的部分,它们的鼓噪反衬了乡野的宁静,在此诗人无意去构筑一种静态之美,原始的或自然而然一切都是美的,但这种美要靠诗人匠心独运的铺陈来实现,即美不等于简单的和谐和完整,也非撼人心魄的壮丽,或轻盈悠扬的哀痛,美需要诗人更多独特的发现,吉荣华这首诗通过“蛙声”写美,客观上是有点难度的,所幸诗人把握得很好,蛙声既闹又静,来自于幽暗处、又消失于半空,它成了代替土地或村庄与星空对话的“使者”,又成为静寂空气的部分,或复归于自然。所以,我们从这幅美图中,读到了声音,又读到了动感,实则就是吉荣华乡土诗歌中不容忽视的“有活力的美”。同时,我发现他这类写乡野的诗人,诗人这一“自我”是隐在的,并未凸现为抒情或话语的主声道,恰恰印证了诗人在自然界面前的谦卑,诗人也作为自然一物融解于自然界,最多是景观的观察和记录者,诗人个体主体性对世界(或宇宙)整体存在的包容或归从,从而有效扩大语境的承载力和流动性,如梵高旋转的星空,从天空至地面间的澄明与混沌。

 

诗下笔下父亲和母亲的形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父亲是家庭的一座山,坚韧而挺拔,而母亲是河流,柔软而绵长。所以诗里的“父亲”是站立着的,幼时可依靠,长大后就是恒久等待你的一个身影。母亲总是坐着的,沉静又温暖的港湾。比如《父亲站在落日下》中:“父亲站着/夏日芬芳而宁静/远方深情而葱郁”,《五月》中:“五月/母亲是人间最亮丽的词汇/从斑白的发丝/  满脸的沟壑/我们读懂时光里分分秒秒的牵挂/想起生命中苦与痛的那一幕幕/油灯下的母亲/老屋里的母亲/电话那头的母亲/视频里的母亲/总让你心潮起伏/泪流满面”,诗人通过生动的细节,构勒出双亲最鲜明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此并没有刻意“高大化”父母的形象,而是用生活中质朴真实的一面和盘托出,同时也无意由此作过度的延伸,正因为诗人的克制,反而让父母形象鲜活而生动。在此,吉荣华追求的,就是属于“他”的父亲和母亲,而非泛化而拔高的普天之下的“父母心”,正如耿占春所言:个体化感知力正是当代诗歌写作的意义所在。我认为,这也是现代诗歌有别于传统诗歌抒情范式的“洗心革面”,是必须要做的转型和跳转,是告别假大空、捍卫个人体验和存在很坚决的努力。虽然天下父母都有共性,但是具体到每一位诗人,有着各自不同的一些细节和特点。如何把这些细节呈现出来,使每一个有作为的诗人的使命和任务。写父母形象的诗歌很容易写作成公共话语,从而仅仅成为感性形式的存在,而诗歌恰恰需要细节,尤其是卓尔不凡的细节,当然这些细节也应该有人类的共通性,并非需要把那些特别私密的成分呈现出来。诗人的这两首写父亲和母亲的诗歌,总体上是成功的,其文本价值就在于细节的特别以及真实性。

 

当然,吉荣华诗歌并不局限于乡土诗歌,甚至我也不方便称他为“乡土诗人”。他其实也写了很多对生命和命运的思考的诗歌,尤其是在孤独和安静的环境里面所做的各种思考。这些诗歌写的也非常好。当然单纯对生命的思考并不等于诗歌,需要对于生命意义以及生命过程的艺术加工和重塑,以及一种昂扬的生命姿态的呈现。如《从春天开始》:“飞扬的笑脸/铿锵的步伐/许多人的思绪也在风驰电掣/试图忘记昨天/揽春色入怀/一切/从春天开始”,再如《一个人的下午》:“这宁静如水的下午/可以想起生命中的几个片段/可以翻遍生命中的一些温暖/甚至可以钻进甜美的梦乡”,总体上说,他的这一类诗歌看似平淡无奇,但深加探测,发现其诗质的纤细和丰盈,结构上的峻奇和飘逸,以及意味上的淡泊明志。我想他的这些诗歌应该还是有童年时期乡土意识的大背景,其间自由闪烁的意象和恒久凝滞的音色,很能说明这一点。《弯向生活的脊梁》是一首特别的诗,看似只写了一个姿态:“弯去”,却道尽人生的真相,那种躬身入局的困顿。这一首诗表面与乡野无关,其实又是相关联的,也就是说我们在田间垄上弯腰种植收割,而在另一个生活场域,我们同样要弯下身去,甚至要弯得更深,这就不仅是一个农民的命运,而且是作为人的命运:“原本挺直的脊梁/向生活频频弯去”。


综上,吉荣华的诗歌源自具体而绵长的生活空间,是忠实于生活的诗,又是高于生活的诗。诗人童年乡土生活的记忆,是他诗歌写作源源不断的燃料和营养,也是他感情的基础和背景。在他的诗歌当中,不存在那种通常可见的“身在城中,心在乡野”的矛盾心境,也不存在贫穷的单纯和富足的复杂两者无休止的纠缠,在他的诗歌当中生存是和谐而统一的。吉荣华的诗歌语言清亮而独特,有一种灵魂求真的强烈意志,同时非常有效地处理了平淡的生存经验提纯和具体生活真实性诗化的问题,是有活力的诗歌,也是有思考力的诗歌,从中读者可以体察到可观的精神重量和历史质量。诚然,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写的自己,可是他的诗歌当中很少出现“我”这个字,如此并不影响“我在”,相反强化了“我在”的气场,即每一首诗皆源于‘我’又归于“我”。当然,吉荣华诗歌中很少具象的罗列,或客观叙事,有关他身体的“在场”和心灵的“在场”,在他的诗歌中处理得天衣无缝,看不出什么破绽。总之他的诗歌能够超越诗歌本身的局限,而打动读者,造成更旷远的时空感和乡野自然的气息。

 

(2024.01.09    西安)

 

吉荣华,男,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时有作品发于报刊,2021年入选江苏文学院第四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多次获各类文学奖。散文获《散文选刊》全国散文奖,小说获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当代小说奖”,诗歌连续3年跻身中国文联出版社“年度诗歌排行榜”。

 

陈啊妮,中国化工作协会员,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在《诗刊》《诗潮》《星星》《扬子江》《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林》《延河》等百余家期刊发表并入选多部选本。评论入围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著有《与亲书》(合集)。居西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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