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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与世态的原汁:永远是长篇小说的主脉

生活与世态的原汁:永远是长篇小说的主脉

——《黑白浮世绘》与《河山传》札记

 

作者:刘火

 

1、二十世纪前半个世纪世界最著名的作家之一茨威格在讨论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时说:“自然生命的法则几乎永远与文学的法则相同。如果我们离一个东西极近,简直是处在它的支配之下,又不能从更高的立足点俯瞰它,那么我们往往就会对它视而不见。.....(为引者省略)一个人总会使我们理解它,在我们心中唤起同样的印象,就和一个发现者把那远离的、看不见的东西带到我们面前一样。这在文学中就是那些单纯而自然的法则,它们向前推进或向后牵扯我们的命运,而我们对它们却一无所知。”

新近读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亦夫的《黑白浮世绘》(《花城》2023/4,下简称《黑》)、一部是贾平凹的《河山传》(《收获》2003/5,下简称《河》),前者写日本东京与中国北京的双城世态,后者写西安城乡结汇合部的小人物奋斗史。无论就城市世态还是小人物奋斗史,两者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和品相,或者说,两者的价值观(如果有价值观的话)和两者的叙事姿态截然不同,为什么会将两者拉在一起来讨论当下小说的某种变化和某种趋势?

2、先看《黑》的故事梗概。一个“中国通”的日本女子,退休后在日本东京孤独和百无聊赖然后因朋友在北京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又因东京的老友和儿子儿媳始终牵挂和北京的不顺心又回到了东京。人的轮回与人对于故土故友缠绕的轮回交织在一起。再看《河》的梗概。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洗河到西安城打工,因为“到了西安就找罗山”,阴差阳错还真的找到了罗山,并投寄于罗山门下,于是“洗河”与“罗山”构成了“河山”两人的奋斗史、挣扎史,或者说“河山”的成功史。两人的奋斗、挣扎和成功却以偶然事件(注意,偶然事件的本身与设置是生活、人物命运和小说的必备物件)以完全不同的结局走向了各自的初衷。

如果只看这梗概或者只看这样的戏码,这两部长篇小说将是同题材小说和同样结构的小说的另一个铸件,或者说,这样的平庸不可能在一个有着先锋器质的期刊《花城》和一个有着历史最悠久且质量一直在高位运行的期刊《收获》上发表。就现在来看,至少在笔者认为,无论写文化不同的双城世态的《黑白浮世绘》,还是写司空见惯的小人物奋斗史、挣扎史的《河山传》,应当看成是近十年来,长篇小说的佼佼者。那么,这两部小说成功的秘码在哪里呢?

3、“那只黑猫猛地扑向了鸽群,迅疾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那些还沉浸在午后阳光的惬意中的鸽子毫无觉察的瞬间,其中的一只已经成了黑猫嘴里的猎物。黑猫叼着那只不断哀鸣和扑打翅膀的鸽子,身形矫健地蹿上草坡,消失在了一座废旧的仓库里......而更令我感到目瞪口呆的是,那些血盆大口之下幸存的同类,在极为短暂的骚动之后,又安然地恢复了闭目养神的状态,似乎刚才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黑》)这段既客观更主观的描写,显示了这部作品作为一位长期生活在日本的中国作家对日本文学的理解和转写。“哀”和“寂”是日本文学和艺术里最为重要的精髓和表达。这样的精髓和表达,不仅还原了一个日本女人的生活自然,同时也将中国作家对人性自然的某种还原。“我”高桥是一个在恋爱、婚姻、为妻子、为母亲、为奶奶时,就试图独立的人,但却没有在那一人生阶段独立过,是被命运翻去覆来。事实上,与“我”最相关的儿子、孙儿、丈夫、情人,又何尚不与“我”一样!人生的困境,永远是世态的本质。《黑》于此,有对生活最本质那一面的认知和表达。

“晚上回来,娘知道了这件事,什么话都没吭声,给洗河说:‘明日是你生日,你能不能静静在家待着,我给你擀长面。’洗河说:‘行,长面里还要卧荷包蛋,卧三颗荷包蛋!’夜里,洗河睡在西厢房,娘在东厢房的炕上,点了灯给洗河纳鞋底,灯盏里的油干了才睡下。第二天晴朗,阳光透过窗玻璃,把屁股都晒烫了洗河起来。院子里的鸡嘎嘎地叫,洗河说:‘啊娘,这母鸡咋打鸣的?!’没有回应。揉着眼睛去厨房吃饭,案板上已经擀好了面,还没有切,娘竟然在地上,面朝下,双腿屈着,一只手爹得老高。洗河说:‘娘你干啥?’娘还是不作声。近去把娘的那只手一拉,娘整个身子翻过来,嘴脸乌青,没得气息,人都僵硬了。”(《河山传》)《河》这节,对死亡的叙述,看似平铺直叙或者轻描淡写,但当你沉下心来读这些文字时,无论文字的现场还是文字之外的画面,可以说是无比的沈痛!或许,这种对生活原汁的呈现与表达,只有如贾平凹这样有着如椽大笔才能达到。

两部小说都写到死亡。《黑》写到小说里的主人公“我”的好友青木夫妇的死,《河》不仅写了洗河父母的死,重要的是写到“河”与“山”人物双传里的“山”的死。前者作家写道“青木夫妇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时间在中国农历腊月二十六深夜,也就是我在胡小燕家喝酒吃螃蟹的那个晚上。” 后者,同样意外而且更意外,一女子轻生跳楼坠落地上时正好砸在了过路的罗山。把那女子“掀开了,罗山平躺着,却不见了头,头裂开了三瓣,红的白的都流了出来。”人于世的挣扎是必然的,如《黑》里的“我”和“我”的儿子以及“我”的东京北京两城的朋友们,如《河》里的洗河与罗山。从成功的大概率来讲,则是偶然的。如《黑》里东京女子“我”和“我”的女友古川舞雪,以及北京新识的罗长文和东京的旧雨鲍思远等等。又如《河》里罗山、兰久奎、罗山之父、梅青、郑秘书长(后市委郑副书记)等等。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作者面前的,当然也是我们每位读者面前的。于原汁的生活和原生的世态,不虚饰、不遮掩,两部长篇小说甚至把一些现实和人体自身的最自然场景丝毫无差地呈现在小说里。来看:

   ——棋牌室里,项局沙局姜局三缺一,那个短发女的替罗山顶着。罗山进去,女的站起来了,说:“我给你输了。”罗山说:“输了多少?”项局说:“欠三千。”沙局说:“欠我四千。”姜局说:“欠我六千了。”罗山一一付了欠款,说:“是不是欺负美女呀!”那女的说:“我手气笨。”四个男人重新打牌,罗山定规矩要打锅,每一锅每人拿出一万元,谁输完了谁下去,让一个美女来打,美女的钱他出。(《河山传》)——洗完澡更换家居服时,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她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正用充满戾气的神瞪着我,仿佛在瞪着一个背叛者。她浑身皮松肉弛,……“这样的肉体,还会有男人愿意强奸吗?”我着实被自己吓了一跳。当这个荒唐的念头突然冒上来的时候。(《黑白浮世绘》)

4、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后,小说因为种种原因,不仅失去了上个世纪后二十年时的先锋性,同时失去了“新时期文学(1978-2008)”对现世生活和在现世生活里的人物命运的真切关注和关怀。不敢触及社会的痛点和不敢触及人性的痛点,成为当代小说的一个重量级现象。我们只要比较茅盾文学奖第六届到第十一届的小说,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样一个现象。就文学艺术来讲,马恩文艺思想有一个极重要的观点,即在认同文学艺术有“倾向性”的同时,恩格斯指出:“我们决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只是从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美学的”和“历史的”便成为马克思文艺学(包括创作与批评)的一个重要支柱与支点。正如拙文文前所引“自然生命的法则几乎永远与文学的法则相同。”“自然生命的法则”就是自然生命在于社会中的呈现和表达,它不依人们的意志而转移,也不依教条与政策而转移。它的原生性、原发性决定了“自然生命的法则”与小说创作从质的角度的必然链接。

之前,从来没有读过亦夫的小说。仅就《黑》来看,显然,作者对他(她)所写的一切了如指掌,或者说,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和某些场景就是作家自身的在场。“自身的在场”并不是贬否作家缺乏创造性,恰恰相反,作家“自身的在场”,证实了作家与生活和世态的密切关联。这种关联不是以“他者”身份的深入生活,而是“我者”的身份“入戏”。贾平凹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自笔者写了《金狗论——兼论贾平凹的创作心态》(《当代作家评论》1989)之后,一直关注贾氏这一中国小说界长青不衰的小说创作现象。《河山传》出现,这一现象持续在高位运行。就拿本文话题来讲,《河山传》有着“庞大的材料”(贾平凹《〈河山传〉后记》)。何谓“庞大的材料”那就是作家于现世和世态中所熟知现场的枝尾末节、熟悉自己笔下的社会、人物和命运。小说里流水般的情节和羊毛般的细节,可以看到作家对于生活和世态原汁式样的尊重。《河》中间的一节,小说中写到洗河的亦师亦支的文丑良写的一篇关于农民工的文章。在这篇目文章里,《河》列举了这十位农民工的简历和生存背景。这十个人的简历和生存背景,并不是表格的填表人物,而是十个鲜活的人物以及这十个鲜活人物与之相关的社会现状与世态。在这部小说里,这十个人物又确实是填表式的人物,在这十个人物之外,整部小说有名有姓有叙述的人物超过五十个。即便只出现一次的某一个,作家也用他对于生活对于世态的原生般地叙述来证明作家对原汁生活的尊重。或者说作家对于这个人生存样式叙述的把握并将它呈现和表达出来。这便是非平庸作家的能力,或者讲,这是作家的责任与担当。如一个叫马某的打工人,“施某的喷嚏像放鞭炮,突然爆响,身子一抖,射钉枪的扳机被扣了,一枚钉子射出来,偏不偏击中了马某的右侧腋下。烟蒂还没有吐掉,粘在嘴皮上,马某便从脚手架上跌下去。赶忙送往医院,半路人就死了。”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里,这不足一百字的叙事,似乎就是信手写的一个音符。即便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音符,读起来依然沉重。沉重的人生和不可知的命运,是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叙事成功的秘籍。从狄更斯到巴尔扎克、从高尔基到帕斯捷尔纳克、从茅盾到余华、从萧红到王安忆,从《安娜·卡列宁娜》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从《金瓶梅》到《红楼梦》、从《白鹿原》到《繁花》……。

仅从这个角度看,贾平凹的《河山传》和亦夫的《黑白浮世绘》,解放了沉寂了很久的小说创作理念——事实上是一个永恒的理念。或者回归到创作的本来。就两部小说本身,或许为当代长篇小说提供了某种启示。

5、文学的恒久与力量,不在于观念的前卫,或者也不在于宏大叙事——当然这些都是重要的——而在于小说所呈现的和所表达的,是否与当下社会、现时世态与当下生存背景中的人物命运相关。贾平凹的《〈河山传〉后记》讲到了这:

《河山传》依然是现时的故事,我写不了过去和未来。故事里写到了西安,那只是一个标签,我的老家有个叫孝义的镇子柿饼有名,十里八乡的柿饼都以“孝义”贴牌。我出门背着一个篓,捡柴禾,采花摘果,归来,不知了花果是哪棵树上的,柴禾又来自哪个山头。藏污纳垢的土地上,鸡往后刨,猪往前攻,一切生命,经过后,都是垃圾,文学使现实进入了历史,它更真实而有了意义。


作者简介:刘火,本名刘大桥,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曾任四川省文艺评论协会副主席十年)。有当代文学评论集《破壳的声音》、散文随笔集《缅怀清苦》、《远去的雷声》、《向往天葬》、《花开了花落了》、《独自行走》,文史随笔集《风月原本两无功——刘火说诗、画、经、史》、《叙州旧迹》,政论集《网络里的一只蝉》、“金学专著”《瓶内片言——刘火说〈金瓶梅〉》、中西比较文学集《茶的力量》等出版。  其当代文论与古典文论获“四川省文学奖”、四川省“巴蜀文艺奖”等多项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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