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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无处不图画

天地无处不图画

——关于杨晓阳先生《人来人往》绘画中的哲理思考

 

作者/池征遥

 

杨晓阳先生,1958年出生于陕西西安,大师级画家。原为中国国家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六、七、八、九届副主席,第十二届、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现任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主席,中国文联全委,全国美展总评委,全国政协书画室副主任。为国家三五人才一级,四个一批人才,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教育部高教名师等,贡献卓越,荣誉数不胜数。

有缘拜读杨晓阳先生2025乙巳春节大作《人来人往》,触发感想。文章短小精悍,却蕴含深远的哲理,似在无意识的河流中打捞存在的诗意。我称之为哲学绘画札记,敬重与感佩共生,撰此心得与文化艺术界朋友共飨。先生原文概述如下:

寒来暑往,人来人往。龙去蛇来,旧去新来。春节略有闲暇,有感于一般百姓,忙忙碌碌,人来人往,思虑稍驻,时有感悟,习惯于画不离手,随时随地随笔勾画你来我往,人物景物,画时无心,画完也无意,然而...... 

几十年来操持,意在笔先,意在笔中,意在象外,写意是也,画理是也,然而此刻确乎画前并未意在笔先,画时也并未着意,随手画去并不在意,画后也更无期许,再看时不置可否,有意无意,是画非画......眼目所及,万象时新,只觉可画,画便是了,人物、景物、过程、亮相,也无选择。为何要画,为何而画,不加思索,何也?定神一想,一切的存在都应有其价值,否则为何存在?人各有志,有志者便有价值,各美其美,美便是更高的价值,偶然一惊,每个人都有人所不知的故事,或许很了不得……故而画便是了。所谓天地无处不图画,天下万物都有其生命,这生命之神在召唤,或许是带着使命,应着召唤来到这世上走一遭,不画便不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并未见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也未深思有意味的形式,此人此物此景此画,非人非物非景非画有意乎?有意义乎?比兴赋也?现实、古典、印象、现代、当代也?传承也、创新也?传道、授业,解惑时并非如此,非也非也。    

过年其间无人做饭,差点吃不上饭,而电视中人来人往,一知半解却不能不画,无论是过程亦或结果,不论得失。石涛说“一画”也,方家一笑耳。

在春节的烟火气里,杨晓阳先生以画笔为桨,在人潮涌动的河流中划出一道哲学的轨迹。这篇札记,既非艺术宣言,亦非创作心得,倒像是画家在宣纸上晕染开的思绪残章,将中国文人“澄怀观道”的传统与存在主义的叩问搅拌成独特的视觉诗学。

 

一、自动书写中的禅机

 

所谓禅机,即是用以称能发人深省富有意味的妙语。佛教禅宗和尚谈禅说法时,多用含有机要秘诀的言辞﹑动作或事物来暗示教义,使人得以触机领悟,故名。金 王若虚在《议论辨惑》中说:“近世之士参之以禅机元(玄)学,而圣贤之实益隐矣。”《水浒传》第九十回表述:“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明谢肇淛 《五杂俎·事部四》中记载:“《诗》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古今载籍,有可以资解颐者多矣,苟悟其趣,皆禅机也。”《红楼梦》第九二回也有评论:“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唐清江 《春游司直城西鸬鹚溪别业》诗中说:“禅机空寂寞,雅趣赖招携。” 宋陈岩肖 《庚溪诗话》卷下录:“遥想上人清太甚,水精宫里说禅机。” 不一而足。

当画笔脱离“意在笔先”的古典规训,我们仿佛从文字中看到杨晓阳先生的即兴勾画进入了类似书法“自动书写”的状态。这看似无意识的涂鸦,实则是将身体感知转化为视觉韵律的过程。就像苏轼醉后题壁的狂草,笔触的轨迹记录着艺术家与存在相遇时的神经震颤。画中人与景物的“非人非物非景非画”,恰似八大山人笔下的游鱼白眼看天,在似与不似间构建出禅宗公案般的观照距离。

八大山人的造诣神功一直为画界尊崇。他是明末清初的杰出画家、书法家,原名朱耷,江西南昌人,明太祖朱元璋后裔。他以大笔水墨写意画著称,笔墨苍劲圆秀、简朴豪放,章法结构高旷纵横、独出新奇,曾将中国写意绘画手法推向巅峰。其以象征手法抒写心意,对后世影响极大,被誉为“三百年来领袖群伦”。

禅宗公案是禅宗修行中一种独特的方法,源自中国古代官府判决是非的案例,后被禅宗借用,专门指代前辈祖师的言行典范,用以启发修行者的思考和体悟。他的核心要义是打破思维局限。公案通常设计为短小的故事、对话或问题,其内容往往看似荒谬或矛盾,目的就是打破修行者的传统逻辑思维,引导他们超越表象,探寻更深层次的真相。进而,激发直觉觉悟,直接体验自性的本然境界;破除执着,达到解脱和觉悟的境地。

这样的创作状态暗合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主张。当画家放下对意义的执着追求,感官世界便以本真样态呈现。那些随手勾勒的线条,如同梅洛-庞蒂所说的“肉身化知觉”,在纸面上生长出比刻意经营更具生命力的视觉神经。

梅洛-庞蒂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知觉现象学》是他早期的重要著作。在这部著作中,作者就以知觉为出发点,以身体主体为核心,从自我的时间性存在,领会他者存在的过程、他者意识的可能性和途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等,深入探讨了现象学关注的基本问题,极大地推进了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运动,于今天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存在主义的绘画转译

 

所谓存在主义,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让-保罗·萨特认为:“存在就是我所做的选择”;“人是他所选择的,除了他选择以外,别无他物可寻”;“你之所以看见的,正是因为你想看见”;“人是自由的,所以你选择吧。这就是说,去发明创造吧。”虚无主义与存在主义相反,他们认为:“生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虚无”;“存在即虚无” ;“一切都是偶然的,没有预定的目的或意义。”

先生发出“每个人都有人所不知的故事”这样的慨叹,将绘画提升为存在主义剧场。画布不再是现实的镜像,而成为承载生命重量的容器。那些偶然落入视域的市井身影,在画家眼中都化作“存在先于本质”的注脚,街头巷尾的日常场景升华为人类生存状态的隐喻,如同瑞士存在主义雕塑大师、画家,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代表作品中的《超现实表》、《笼》、《鼻子》等,成为在虚空中凝固的行走者。

这样的艺术实践打破了传统绘画的等级制度。菜市场的吆喝与故宫的红墙,在画家的凝视中获得同等的重要性。就像犹太人学者瓦尔特·本迪克斯·舍恩弗利斯·本雅明在他出版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和《单向街》等作品中所描写的那些场景。有人称他为“欧洲最后一位文人”,他的一生就是一部颠沛流离的戏剧,他的细腻、敏感、脆弱不是让他安静地躲在一个固定的夜晚,而是驱使他流落整个欧洲去体验震惊。

本雅明所说的“灵光消逝”时代,机械复制技术让所有瞬间都具有了被观看的合法性。由此而论,仿佛看见先生的速写本如同一艘载着现代性碎片的诺亚方舟,头顶满天星斗,乘风破浪前行。

 

三、东方根脉的当代显影

 

明末清初画家石涛是中国绘画史上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他既是绘画实践的探索者、革新者,又是艺术理论家。早年山水师法宋元诸家,画风疏秀明洁,晚年用笔纵肆,墨法淋漓,格法多变,尤精册页小品;花卉潇洒隽朗,天真烂漫,清气袭人;人物生拙古朴,别具一格。工书法,能诗文。存世作品有《石涛罗汉百开册页》《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山水清音图》《竹石图》等。著有《苦瓜和尚画语录》;名言有“一画论”、“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当随时代”等。他认为“一画”是世界万物形象和绘画形象最原始、最简单、最普遍、最基本的因素,反映出宇宙艺术统一的美学观念,进而认为“一画之法,乃自我立”。

石涛“一画论”在此获得了当代诠释。先生说的“不画便不行”,可见他已触摸到了中国艺术最深层的血脉——那种将宇宙生命律动转化为笔墨节奏的古老智慧。这种创作观与美国人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大师,也被公认为是美国现代绘画摆脱欧洲标准,在国际艺坛建立领导地位的第一功臣杰克逊·波洛克的行动绘画形成奇妙对话:前者在东方气韵中寻找笔势的韵律,后者在抽象表现中释放身体的动能。

“各美其美”,讲的是每个人或群体都应珍视和发扬自身独特的文化或价值。这一概念出自社会学家费孝通的演讲,原文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句话强调人们应欣赏自身之美,同时包容并欣赏他人之美,最终实现和谐共融的理想社会状态。

“各美其美”的美学宣言,解构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二元对立。画家的速写本里,八大山人的简淡,与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和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皮特·科内利斯·蒙德里安的构成并行不悖,就像春联的红纸与抽象色块的碰撞。这种文化混血产生的美学张力,恰恰印证了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史家之一,奥地利维也纳人贡布里希所说的“预成图式”在跨文化语境中的变异与新生。

贡布里希的代表作《艺术的故事》,以平实语言梳理从史前到现代的艺术发展,强调艺术史的“传统与修正”逻辑,重塑了现代艺术史研究的范式,被誉为“艺术史的圣经”。他认为“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主张艺术的定义应聚焦于艺术家个体而非抽象概念,认为艺术创作是试错过程(“图式-修正”)而非对自然的单纯模仿,“展现了其百科全书式的学术视野”。他的私人藏书室于2008年落户中国美术学院,成为重要的学术资源。他的著作和理论至今仍是艺术史学者和爱好者的必读经典。

 

四、结语

 

俄罗斯作家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克雷洛夫说过:“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行动则是架在川上桥梁。”印度诗人、文学家、社会活动家、哲学家和印度民族主义者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说:“蜜蜂从花中啜蜜,离开时营营的道谢。浮夸的蝴蝶却相信花是应该向他道谢的。”有佚名诗人说:“卸下你一身沉重的伪装,任纯真与天性自由狂奔,你心灵自由放飞,任想象力自由狂舞。”“永远不要浪费你的一分一秒,去想任何与你不相干的事。”“允许我在心灵里建一座美丽的小屋,千万别理会别人说是违章建筑。”“要在这个世界自由选择生活,与大自然取暖,做大自然的知己,拥抱大自然,共度岁月安好。”

在这个图像泛滥的时代,杨晓阳先生的即兴速写构成了某种抵抗。当数字像素以完美姿态吞噬真实世界,这些“带着毛边与飞白的线条”,反而成了保存生命温度的琥珀。那些未完成的画面,恰似“中国园林中的留白”,邀请观者在“看”与“不看”的辩证中,重新发现存在的诗意。这或许就是艺术最本真的样态——不是精心设计的寓言,而是生命在画布上的自然呼吸。

在我的朋友圈,有文化名人介绍杨晓阳先生时,产生共鸣,多处作了重点标注,旨在引导读者深悟:“意在笔先,画理是也。然而画前并未意在笔先,画时也并未着意,随手画去并不在意,画后也更无期许,有意无意,是画非画......只觉可画,画便是了。”一样的真知灼见,总会给人启迪,绘画如此,人生处世也是如此。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