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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陈跃军诗集《春天在西藏奔跑》

西藏高原上难得的诗歌种子
——序陈跃军诗集《春天在西藏奔跑》
 
                           吴昕孺
 
    与跃军相交有年。我说的“相交”可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具体内容。他在西藏,我在长沙,照理隔得比天涯还远,但我们通过博客、QQ、手机、邮件、微信等,飞鸽传音,飞鸿传信,几乎天天都有“接触”。高科技手段让“天涯若比邻”变成了“天涯亦比邻”。“邻”,已不是一种物理距离,而成为一个心理概念了。
西藏对于我而言,一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想,如果不认识跃军,我很难在2008年进藏,将西藏的雪域、草原和神湖纳入我的行走版图。如果不认识跃军,我的第一次西藏之行可能不会看到珠峰,更难以深入到雅江峡谷,走进农牧民家中。如果不认识跃军,我也不会认识李素平、凌仕江、乙乙、张祖文等一干西藏文友,不会成为《格桑花开》的特邀编审……西藏,是如此迅速地占领了我的精神高地,成为我身体和心灵日夜牵念的一部分。这一切,都是跃军那小子捣的鬼。
我去西藏那年,跃军出了一本诗集《用心触摸天堂》,他嘱我写序。我在序言《诗歌的雄鹰在高原翱翔》中,有对他成为西藏最好诗人的期待。我觉得跃军通过努力,是一定能达到这个目标的,因为:一、他很年轻,二、他有诗人的真性情,三、他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当然,实现这个目标很不容易,也一定会有一个长远、艰辛的过程,因为:一、他写作的基础不算厚实,专业训练有限;二、西藏的创作氛围不浓,基本上靠自己摸索;三、他是一名公务员,写公文和应酬的时间较多,对诗歌创作无疑是一个妨碍。
尽管如此,我对跃军依然充满信心,我太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了。他豪情胜概背后的那种细腻与无私,完全是一种诗意的律动。
还记得,2008年我们一起去雅江峡谷,贤惠、能干的专员夫人做了一大筐可口的饭菜,很长的山路,空手都不好走,那个筐始终在跃军的肩上。说句老实话,当时我连跟跃军换手的勇气都没有,我一看就知道那玩意儿不是好惹的。那天早晨出行前,跃军在行署门口捡到一张百元钞票,我们一到雅江的藏族阿爸家,他就把那笔“来自天堂的汇款”送给阿爸的小孙子。那时,他对于那家藏族同胞,简直宛如天人。而我眼里,他纯粹得就像一块玉,上面一个马虎眼都没有。他跟阿爸说话的神态和口气,就像是一个儿子和他的父亲说话,那种出自肺腑的诚恳深深感染了我。要知道,跃军那时可是“组织部出来的年轻人”,有着见官大三级的包装,他要不知天高地厚,也算是一种常态。而跃军做这一切,是那么自然、妥帖,我就知道,这是一个难改本色的人。
本色,正是一个诗人的起点。其实,每个人生下来,或者年少的时候,都有诗人的底子,都有成为诗人的可能,但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多,“性相近,习相远”,很多人丢掉了自己的本色,所以与诗也渐行渐远。
出版《用心触摸天堂》之后,一晃过了六年。期间,跃军出版过一本散文专著《触摸玛吉阿米的笑》,主编过《相约西藏去放牧》等西藏题材作品选本,并创办《格桑花开》微信公众平台。他以一己之力,默默地为西藏诗歌和西藏文学做着贡献——他深爱这片土地。他曾在这片土地上欢笑、痛饮、狂奔,就像一只长空亮翅的高山雪鹰;他也曾迷茫、哭泣、孤独,仿佛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深夜,他发自笔底、混合着酒气的啸傲撕裂高原亘古的岑寂。或许自仓央嘉措以来,高原已久违了这样的啸傲:
“你是一个孤独的少女,没有人能懂得你的痛/你在向每一个人倾诉,重复着那些让你伤心的往事/我们在不同角落里看雨、听雨、淋雨、品雨/赞美或者咒骂,沉思或者无眠,都与你无关”
“沧桑的脸上夕阳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大地盖上了金色地毯/我贪婪地收割着惊喜/但我不知道变卖所有的收获/能否换来我今生的幸福”
“一朵桃花遥望佛前的酥油灯/带血的咳嗽声打破了大殿的宁静/远处的神笑而不语/熟悉的香味让我醉眼迷茫/依稀在烟雾中看到你孤独的背影”……
我喜欢这样的诗句,每次读到,都要念出声来,甚至是大声地。我觉得,这念出声来的诗句也是我抵达高原的云梯,也是我迈进雪域的天路。君不见,一拨又一拨游客,扛着长枪短炮的器具,抱着好奇猎艳的心理,纷纷涌进高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们正在无意之中驱赶和消灭着高原的诗意。
如此看来,跃军是一个孤独的驻守者,虽然他并不寂寞,他周围多的是喧闹与嘈杂。但作为一名诗人,他深知自己的使命,尤其是作为一名西藏高原上难得的诗歌种子,他在公开场合聊天、喝酒,炮制公文,而在隐秘宁静的时候,在鲜为人知的时候,他还要悄然独白,还要让自己开成一朵花,在西藏广袤的春天里纵情奔跑。
这六年来,跃军的诗歌技艺的确长进了很多——他在豪迈的同时,懂得了蕴藉的妙处;他从外向的表现逐渐学会了审视自身;他诗歌的语言质地在明显地发生改变:
“月光温柔得像个藏族姑娘,轻轻为布达拉披上了纱衣/世界已经睡了,谁能驱赶我的无眠/心在梦的外面,和谁一起流浪”
“藏北的雪迷恋着大山/她说融化的时候一点都不疼/小草说那是眼泪/湖水在写一部长篇爱情小说/帐篷里的炉火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雨敲打着玻璃/你在呼唤我吗/默默无语/我在一滴眼泪中/聆听母亲撕心裂肺的呐喊”
“华灯初上/邦达仓大院里一条鱼在火锅里喊疼/月光撒下了千万朵芳香的花/今夜谁会是最美的新娘/史书的页码残缺不全”
“红灯一直亮着/站成一棵即将变黄的树/风捧着我沧桑的脸/想哭 又怕吵醒别人的梦/别等了 谁也不会来”
从这样的诗句中,我们欣喜地看到,跃军的诗歌元素更丰富,表现更娴熟,形式更多样,情感更加饱满。哪怕是那些直面社会问题的诗歌,跃军也能充分调动各种意象,运用现代技巧,将主题挖掘得更为深远,也让自己的作品更有亮点,更富感染力,体现了一个诗人应有的担当:
“我是一条喝着汽车尾气的鱼/几本书在小船里上上下下/风太大,杜甫找不到靠岸的方向/有人在找一张治疗不孕不育的偏方”
“玉兰擦了擦带血的嘴唇说/我本来就是白色的”
“梦里全是孩子的笑声/工棚里有人瑟瑟发抖/咳嗽声连绵不断/故乡的油菜花一片金黄/矿长说明天就发去年的工资”
“孩子,春天里只能有一种声音/你可以听,也可以捂住耳朵”
跃军心里很明白,诗歌本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技艺没有顶点,思想更无边界。诗歌创作,好比攀登珠峰,越往上走,每一步都极为艰难。当然,获得的回报是,每往前一步,你收获到的美景会越多,内心的震撼会越大,灵魂的仓库会越丰盈。进步与突破,是一个诗人必须去做的事情。登山运动员还能看见他们要登的顶峰就在那里,诗人却没法看到诗歌的顶点,也看不到脚下的路径,他们可能迷失,但绝不能停止。一停,就不是诗人,而变成公务员、职员、打工仔或其他职业人士了。
跃军的诗歌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写西藏的那部分,虽然他的技艺还不稳定,但我每每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到他的深挚与赤诚。他简直是个愿意融化自己变成一句句诗行的人,我觉得这一点非常了不起,很多诗歌技艺比他高、写作比他更“专业”的诗人都做不到。
不过,跃军的问题也正在这里,我迫切希望这位公务缠身的业余诗人,能更快地提高诗歌的“专业”素养。只有较高的专业素养,才能让自己的创作趋于稳定,并在此基础上,谋求进步与突破。比如,应景的诗歌不是不能写,但最好能“应”到点子上,“应”出别具一格的“景”来,“应”出自己的独特风神。这就要求诗人对自己的创作更加严格,甚至苛刻。我希望诗人在日后的创作中,一定要杜绝像 “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现代化的工厂机器轰鸣”这样的句子入诗,因为这是“非诗”的东西,是我们必须摒弃的。我相信,以跃军目前的创作水准,只要有足够的警觉,做到这一点,不难。
“宇宙是一个巨大的转经轮/我带不走一丝月光,但我走月亮跟着走/她在天上,我在地上/我们绕着布达拉旋转/注定都是过客,一切都在远去/美丽在灵魂的底片上熠熠生辉”
因为诗歌,因为西藏,一名来自山西农家的普通小伙子拥有了虔诚而通透的人生境界,他懂得“面对姹紫嫣红”时“自惭形秽”,又会“手捧一朵凋谢的野花想象她昔日的美丽”。他写过很多有关月亮的诗,又明白自己“带不走一丝月光”。其实,他在锤炼诗句的过程中,他在深夜的高原上“痛饮酒,熟读离骚”的时候,已不知不觉变成了那月光中的一缕。由此,人间的一切美丽,包括忧伤与苦难,便都能在他灵魂的底片上熠熠生辉了。
 
 
 
吴昕孺:湖南长沙人,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致力于诗歌、散文、小说跨文体写作。曾为“新乡土诗派”代表诗人之一,2004年应邀赴台北参加第23届世界诗人大会。曾获安徽文学奖、新散文奖、《海外文摘》年度文学奖等,作品多次进入散文年选、年度排行榜以及各地中学语文试卷,并被译为英语、日语、世界语等。出版诗集、散文集、文化随笔、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二十余部。现为《读者》、《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湖南省诗歌委员会委员,湖南教育报刊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