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生命体温和美学个性
——《也许是诗——卧夫博客诗选》整理心得
文/安琪
怀念一个诗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读他的诗,尤其是一个好诗人,尤其是一个只知付出却不给大家回报机会的好诗人。
卧夫的诗人身份在生前一直比较模糊,他更多地以服务诗人的摄影家、报道家及手稿收集者的身份为众人所知,实际上,卧夫的诗作非常有个性,他的诗作基本是他思想脉络的文字表现,部分也是他情感际遇的纸面陈述。
大抵上卧夫走的是生活写作的路子,但又不是那种通过他的诗你能完整还原出他的生活状况的那种,他写的是他对生活中遭遇的与己有关的事件的看法和态度,在对他贴到博客诗歌的整理过程中我遇到了调侃的卧夫,颓废的卧夫,对世界质疑的卧夫,对自己的存在自我贬低的卧夫。卧夫经常对“人”的形象给与嘲讽,他自己自诩为狼,而且是落荒之狼,一改狼在人心目中凶狠残暴的定位。本名张辉的卧夫取的就是英文“狼”(WOLF)的汉译。他最后选择荒山裸身绝食而亡,走的就是狼的死法——通常一只狼奋斗了一生,完成了生之使命后就会独自悄悄死去,这是狼的尊严。
“卧夫死时身体蜷缩犹如置身母亲的子宫,身边放着一个狼的面具,若非他生前因为醉驾被拘在警方那里留有指纹可供比对,他的遗体就是被发现了也很难确认身份。卧夫真的想把自己人间蒸发了”(于贞志语)。
卧夫在自己的博客中用“也许是诗”来为自己的诗作归类,我在下载时完全依据他的贴博时间先后,只是按照我的想法分为短诗和组诗两个部分,单首的归在短诗,多首的放在组诗,算是做一个初步的归类。卧夫博客上第一首诗写于2002年4月25-26日,题为《千万别爱上写诗的男人》,落款只有日期,尚没有标志性的“卧夫制造”。第二首诗写于2007年4月16日,落款除了日期,还有“卧夫”二字。两首相距5年时间,显然卧夫并不是把所写的诗都贴博。据2014年5月13日卧夫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悼词所述,卧夫共创作诗歌千余首,此番博客整理出来后,计有短诗63首,组诗23首(内含93首),合起来就是156首。大略是他创作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的手稿希望他的亲近之人能够整理出来,以还原卧夫诗歌的真实面貌。
卧夫是真正意义上的低调,有在某大刊供职的朋友说起,曾向他约过稿但他不以为意,从未赐稿。我觉得真正的低调应该是卧夫这样,只知服务他人,埋头写诗,从不为自己争取荣誉(而非只管自己写诗,从不服务诗歌或诗人)。就我与卧夫的交往,在历次诗歌朗诵活动中,卧夫只是不停地忙碌着为他人拍照,自己从不上台朗诵自己的诗作。2010年2月,我曾为他的诗作《最后一分钟》写过短评并刊登于同年第五期《特区文学》,他也没把此文搬到他博客,可见卧夫是从骨子里彻底看淡外人对他诗歌的评价。我现在拿不准卧夫是自信到极点还是不自信到极点,每次我催促他出诗集他总是说,我的诗写得不好。但卧夫的诗早就不是一个“好”字所能概括的,他的诗早已形成他独特的风格,这是我曾经伏首他的博客前得出的结论,此番重读,再次确认。
卧夫标志性的“卧夫制造”字样出现于2007年8月16日创作的《硬着头皮写一首诗》后,这应该是他明确了自己创作主体性身份的一个举措,此后,无论摄影还是诗歌,“卧夫制造”成为诗歌界的一个醒目符号,烙在大家心中。死亡意识一直伴随着卧夫的写作,他这样写白发“白色的头发如果是突出的树就好了/伐下来做副棺材收养自己”,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以至于想“把我藏起来/直到我自己都找不着我藏在什么地方了”,他内心孤独至极,他说“我几乎只有一个朋友/也住在天堂里,名叫海子”。
海子是卧夫这一生没有绕开的死结,从他出资为海子修墓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和海子埋在了一起。卧夫和海子同龄,他生前经常到海子家探望海子父母,关心支助着海子家人,海子家人每次到京参加活动也都是卧夫开车接送、全程陪同。卧夫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海子弟弟查曙明致悼词并痛哭鞠躬。卧夫几乎把自己等同于海子了,时时拿海子来比照自己,并自认为“活不过海子”,这里面的“活”我以为指向的应该是他的诗歌抱负;他羡慕海子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其实也隐晦表达了他的死亡冲动。
卧夫经常给朋友写诗,每一首诗应该都与他生命中的某段故事有关,这里面有加一,花落闲庭,雪魂,海湄,何三坡,安琪,水云烟等,因为身在宋庄,兴之所致他也给诗人画家们的画作配诗,比如淑敏、李云枫、黑羊等。考察这些诗可以了解卧夫的部分生命轨迹,可以追溯卧夫生命中的诗歌兄弟与他之间的交往与激励。我和卧夫的互赠诗篇有偶然的因素,有一次我和一帮诗人到宋庄,得到卧夫的热情接待,回来后我写宋庄诗作时遂把此诗同时献给他,他也因此回赠我一诗。也许就是这个偶然埋下了今日整理他的诗作的必然?
卧夫诗歌创作的触发点无时不在,他好像具备在任何环境下写诗的能力,他经常在诗后标注创作地点,譬如安徽怀宁,为海子扫墓期间,譬如夜宿香山,譬如T65次列车,譬如台湾高雄,等等。沉默寡言的卧夫就这样在沉默中吸纳着所见所闻,并运转在脑子,成诗于笔下。
卧夫有东北人天生的冷幽默,总是能冷不防冒出一两句让人发笑并且记忆深刻的话,譬如他帮花语搬离公司宿舍楼时会问,这姑娘要不要一起搬到车上?其时他正一次次上楼下楼搬运着花语的物品到车上,他顺口拿花语的女同事来了这么一句。他诗歌中随处可见的类似“我以为我把火车推得已经往前走了一点”“我差一点连喝西北风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的机智十足的句子与他的反向或多向思维有关。
卧夫诗歌大都以“我”为抒情主人公,大量出现的“我”表明了作者身上强烈的感性,卧夫的诗又总可以嗅得到一个潜在的“你”,他诗歌的个性也因这些潜在的“你”的私密而更具个性。诗歌说到底是自我心灵的慰藉,是个人生活的固化,越自我,越个人,它的个性就越强,它的感染力就越大。因为每个个体生命其实都是有很多私密的你私密的情思存在,只是大家不会表达或觉得不宜表达而没有表达。卧夫的写作因此更见可贵。
卧夫经常直接在诗歌中出现“诗歌”二字,通常情况,年轻的诗歌写作者爱这么干,一定年龄后“诗歌”二字就从作品中消退了,但卧夫不这样。他作品中时时出现的“诗歌”二字证明了诗歌是他自然而然第一反应到的对象,譬如“躺在诗歌旁边复习一种颤栗”,写这首诗时他47岁。2002年他38岁时则有三首诗几乎呈现了他的诗观,其一《诗说》,其二《诗之呜呼》,其三《写诗的过程》。卧夫诗中按捺不住的“诗歌”二字自然是他对诗歌珍爱的产物。
相比于诗歌,死亡更为卧夫珍爱。以博客中目前的156首诗来看,大约从2010年10月份起,卧夫开始直接把死亡搬到诗中,直接写死了。此前他的诗,死亡还是以调侃的形象出现,但现在,死亡活了,在他的诗中活了。这段时期,他的每一个博文都有4首以上诗作并都配有他的一段话,我把这段话列为“题记”,以2010年10月为界,卧夫的诗短促,力量感加大,特别是那些题记,几乎就是他的死亡观了。譬如——
我仅仅比那些也该死的已经死了的人死得慢了一点,缘于还没找到壮烈牺牲的机会。但我深知:人呀,终究难逃一死,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哪怕死得不明不白。
譬如——
若无意外,我准备让我的心脏再跳动20年左右的时间。前10年继续奋斗,积攒钞票和冥币;后10年用于绘画和回忆。在我70岁之前,当我老得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就把自己干掉。于是每有闲暇,我就开始料理后事。
诗歌界历来有“避谶”一说,说的是如果你太经常写到死亡,太经常惊动死亡,死亡就会循声而来找到你,拉走你。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多大的合理性,但确实的,每个意外亡故的诗人身上,总能找到浓厚的死亡诗写,因此如果我们想安度此生,是否该调整自己写作的语汇?此为题外。
5月9日获悉卧夫死讯至今,悲伤与抑郁一直萦绕着我。细想起来,我和卧夫算不上深交,之所以对卧夫之死如此耿耿于怀,某种程度与我自身的海子情结和死亡意识有关。海子也是影响我很深的一个诗人,2002年底我从福建北漂,其实就是一种自杀,从只身北上的那刻起,旧我已死。如今,卧夫追随海子而去,从肉身上消灭了自己,他自诀的山坡看得见大秦铁路,该铁路途经海子卧轨的山海关,专门运送大同煤炭至秦皇岛。卧夫的每个举动都是有深意的,看看他博客配图,无论是狼图腾脑部用铁链围成的心形,还是一只猫蹲在《现代汉语辞典》上看电脑上的诗作《寻人启事》,都有他的匠心在。
卧夫喜欢的一个意象是“空酒瓶子”,每当此时,你能读到一种虚无,一种生命的自我消耗和放逐。诗酒人生,诗酒不分家,酒能成就诗但却伤害了诗后的人。卧夫喜欢用“亲爱的呀”来抒情,通常我们都说“亲爱的”,卧夫这一个多出来的“呀”其亲昵与疼爱与怜惜兼备,又有一点撒娇,我因此过目不忘。卧夫的每首诗歌都配有诡异的图片,大都来自他的摄影,他喜欢把诗歌题目打在图片上,种种这些为下载工作增加了难度,但也为他的诗歌增加了视觉冲击。整整四天,我倾心于卧夫的博客,卧夫的诗歌,我表情凝重,内心沉郁,怀柔殡仪馆那具鲜花覆盖的身躯,那张灰黑的已经辨认不出的脸,那副新配的陌生的金边眼镜,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夜深人静时我不敢入睡,想到卧夫只身荒山等待死亡的七个日夜,我感到了恐惧。我曾经在悼念父亲的诗中写过,我再也不相信这个词“栩栩如生”了,生死两隔,此后的活动中再也没有那个背着大挎包拍照的卧夫了,再也没有那个邀人在他长卷写诗的卧夫了,再也没有那个顺风车稍带我回家的卧夫了,也再也没有那个可以继续为博客增添诗文的卧夫了——卧夫最后一次博客贴诗的时间是2011年8月1日,所贴诗作《有的人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已经很久没有打理博客了。
整整四天在卧夫的诗中沉浸,我再次确认自己三年前的观点,卧夫的诗作有他极端的生命体温和美学个性,足以传世,这是我整理《也许是诗——卧夫博客诗选》的动力。我愿把整理心得与大家分享。卧夫不朽,卧夫的诗歌不朽,卧夫的诗歌精神不朽。
2014-05-16,悲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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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和卧夫的一组诗作刊登于《诗歌月刊》2014年第9期。南京大学张子清教授读完本文后发来两封邮件,表达了他对生命乃至宇宙的看法,特附于后。
安琪:
好久没有通信息。最近读到《诗歌月刊》(今年第9期)上你的文章《极端的生命体温和美学个性》和你整理的《卧夫的诗》,颇有感慨。众所周知,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都是伴随死亡意识写诗直至了结自己的著名诗人,她们的诗歌充溢着浓烈的自传性和强烈的个人感情,直率地反映了常人难以启齿的个人困境。主客观因素造成的苦恼、烦心、偏执、乃至绝望使她们精神崩溃,走上绝路。你介绍的卧夫(1964-2014)也然,他写的也是没有隐晦的自白诗,也算得上是中国优秀的自白派诗人。他的诗篇里纠缠他的死亡意识也非常明显,最终赤身弃世于荒野,令人震撼,但也不足怪。可惜的是,他生前可能没有去看心理医生,没有经过心理治疗(中国人无看心理医生的习惯)。性格决定命运,很难被劝阻的,只是她/他们苦了自己,更苦了她/他们的家庭和亲人。至于这类诗歌是否不朽,需要经过时间考验。其实,诗歌只是诗人自己看重的,绝大多数的平常人并不太关注。千万别顶真。我常常有一个萦绕不散的想法:红移现象告诉我们,宇宙和地球最终要毁灭的,人类文明(当然包括诗集)不消说也要毁灭。所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不朽的。最近西方生态理论界流行一种新理论——超物论,即诸如雾霾、污染之类是不分国界的,自从工业革命以来注定了超物的形成,最终导致整个人类毁灭。胡诌一通,不当处请纠正。
此刻遥望书房东窗的月食,益发觉得生活的美丽和生命的可贵。你含着极度悲伤介绍诗友的文章,我读了两遍,对你的丧友之痛感同身受。近两年来,我接连丧失了多个知心的文朋诗友:北外的吴冰教授(冰心之长女,国内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带头人)、北京理工大学外语学院院长王贵明教授(英国博士,国内庞德研究带头人)、刘玉珍(华裔美国诗人,生在夏威夷,不会说汉语)、在俄国文学研究上有建树的南大余一中教授(肝移植八年来,我们天天下午散步),等等。她/他们都有求生的强烈愿望,但都死于癌症,我为此感到痛心,更感到凄凉和孤寂。卧夫不像她/他们,身体好端端的,却寻短见。这就是你为什么更感悲痛。使得我慢慢平静下来的除了昨天讲的世界末日说之外,我还有一个想法:她/他们先走一步,迟早我也跟进,全化成泥土,化为永恒。
无始无终的无形的时间这把利刃都会把万物斩尽杀绝,这个劫数任何人(包括暴君、独裁者)都逃脱不掉。所以,我们个人的悲痛,呼号在宇宙间渺小微弱得如同我们现在看到在水里挣扎的蚂蚁,溺死的蚂蚁肯定在呼号,求救,可是我们人类听得到吗!?因此,我们中国有一个道教给我们以安慰。享受大自然恩赐我们的清风明月和山山水水,对我们短暂的一生不啻是一种补偿。你说呢?好了,今晚天空的暗红的月食此刻从月全食慢慢变成美丽的月偏食。欣赏吧。
祝好!
张子清
2014-10-07 1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