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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苏琦访谈

[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主题活动访谈之苏琦]
囚禁的现实与聪明的精灵

——陈家坪访谈青年诗人苏琦

 

 

 

 

陈家坪:在这次北京青年诗会上,你对自己要朗诵的作品有什么选择标准吗?这些诗作能不能体现你的某些现实态度?

苏琦:我特别看重我在去年年底今年年初(2013年秋至2014年春)所写的那么一二十首诗歌。不是说,她们的语言有多么美,语言有多么地新颖别致,而是她们所代表的写作意识转向。之前,我的写作仿佛是一种回应,客观对应物促动我来写。那样的作品每一篇相对独立,虽然其间必然有着隐秘的联系与相似性,是可以串成一串的珠子。但相对于我的第二个阶段,这样的状况就不能赢得我内心全然的肯定了。

    第二个阶段,这是我自己的命名,我尚还在起点,并无多少经验可以畅叙。怎样描述这个阶段呢?如果说,第一阶段我是一个游牧人,我的羊群随着我的流浪吃着草而成长,那么,第二个阶段,我更像一个老实严肃的农民,我圈定了一片土地,开始了耕作,我要建设一片成熟的农场。我变漂泊不定而为扎根,变熊扳玉米棒子而为抱柱之信,变创意、新颖、机智、痛苦而为朴拙、严肃、厚重、沉痛。我面对,长时间面对事物本身,抓住物的纹理与情绪,乃至本质。我想,我刚刚开始的这条路,我的想法和书写本身,要远远超越我的写法——也就是,我不满意的地方表现在,我的诗歌语言,我尚没有建立一种自信(我还没有消化艾略特意义上的那个传统)。我不满意的地方还有:我在第二个阶段写得还太少。

    《平坡山宝珠洞上望远》和《早春·不祥》两首诗就选自我的第二个阶段。这是我这个阶段的实验中,不论是从写作手法,还是主题与语言上,都还值得我铭记的两首。关于这两首,乃至其他若干首的写作经验,我想值得我在接下来的写作中仔细反刍,以延续下去。

《平坡山宝珠洞上望远》,是一首登高之作。通过登高望远来写孤独空茫、兴亡衰败、乡愁难解等等主题的感怀诗,在我国的古典诗歌中能找到一大批杰作,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到崔颢的《登黄鹤楼》,到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到杜甫的《登高》,数不胜数。我在标题上保留了一点古意,而在内容上完全直接现代,我要关照的是,当代人的命运。

平坡山宝珠洞,是北京八大处之第七处,是远眺北京的极佳位置北京是一座特殊的城市,有2000多万人在高楼大厦之林里如穴居动物一般生存。它还是整个中国的政治中心,十多亿人的命运系之。当我看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个人现存困境、前途未卜与国家命运的徘徊不前,而且我日益觉察出后者对个人的巨大影响,如果国家不出现转机,我们个人的命运的改善也显得极其艰难。可笑复可叹的是那“根深蒂固的障碍”——我认为这是国家不能向好的关键之关键我用了一个特别隐晦的写法——这种隐晦源于这个景点最感触我的一个传说

 

两个多世纪过去了,

你所不瞑目的,已经发生,

已经发生的,幸而你没有亲眼所见,

——这根深蒂固的障碍!

 

据说,宝珠洞是清代香界寺住持海岫和尚用十指抠成的,并在此修行四十年,后坐化在石洞内(现在石洞内供奉的是海岫和尚盘膝坐像)。海岫是得道高僧,他死后如生,目光炯炯有神地眺望着京城。海岫深得康熙、乾隆敬重(他活了140岁),只是所谓“康乾盛世”,不过是中国历史上治与乱的周期性轮回的一个阶段而已,此时的东方帝国在封闭之中已日薄西山。有一天乾隆皇帝正被诸事烦恼,亲近的大臣就说,宝珠洞里坐化的海岫和尚,死不瞑目,仍炯炯有神盯着紫禁城,这太不吉利了,影响国运。乾隆因而命人在宝珠洞前建观音殿以阻挡目光,又于其上建阿弥陀佛殿三间以镇之。

我把海岫的死且不闭的目光理解为一种德行的要求下的深切、持续的期望,通过关注而希望这个国家长治久安——永不关闭的目光宛如恒在的祈祷!但对于统治者来说,目光的关心犹且让他们感到害怕,更何况语言的批评了。对于我们当代人来说,言论的禁锢,也不过就是在我们的嘴巴前面敕建一个殿封住,上面建一座大殿压制,既用不容置疑的手段,又用极其迷惑人的借口,把嘴巴封上,把脑袋禁锢而已这障碍倒真是根深蒂固很啊!我们的历史似乎从来没有脱离这一统御手段。

这一点廓清了,我想全诗也就比较好理解了!我想,她对于我的重要性,就在于我对于家国命运的思考。

    《早春·不祥》,是我以近于工笔的写法来写帝都雾霾的恐惧场面的不分行诗歌(你可以把她理解为散文诗,没有问题)。这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在非正常的长期运转情况下必然要遭受的报复。我觉得这是自然的报复。因而,我觉得雾霾是一种类型的反叛者,反对派。之所以是一类反叛者,是因为与别的反叛者不一样。自成体系,反人类。而别的类型的反叛者,总是以一群人来反对另一群人。顺遂着笔意的流淌(写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诗最终会成为一个什么面貌,我只是抓住印象疯狂地写,又疯狂地改,最后凑成这样一个形体:我其实非常渴望我的诗歌就像数学模型一样简练得不可改动),我写出了这样一个句子:

 

靠近亲切的古老拱桥,水变得更浅,几只野鸭,是黑水上的黑,慢悠悠地游动、游动。尽管如此——仿佛囚禁,但它们仍然是聪明的精灵——选择的河段仍是最好的。然后,生活。这土地上的生灵彼此肖似。

 

    这并不是我思考得来的句子,而是观察与即兴写作共同发挥作用产生出来的。我个人之所以认为这个句子迷人又重要,在于:我们的处境的确是被规定的。这是这个国家的古老的传统,迄今未发生质变。我们已经知道,在文明的社会,社会给了个人更多的机会改变命运,个人就像那些野鸭,都极为聪明地选择它们认为更好的生活,它们为此寻找、奋斗。在文明社会的规定里,河水至少不是黑色的,至少是丰腴的,而最基本的生活尚可以称得上人道的。但是,我们这里的野鸭子呢?你敢说它们不聪明吗?你敢说它们没有为它们渴望的生活拼尽才智吗?然而,它们这儿最好的河段里的水也是黑乎乎病态的,在这里它们活得像一群鬼……

    这两首诗都投入进了我对生活的一些理解,以及由理解而产生的态度。我不敢说,她们有多么高明。我觉得,我也许跟很多诗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更纯粹地是将生活或者说经历转化为诗歌而不是如许多人所做的,将经历与书本知识转化为诗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对我的诗歌语言建立自信的原因。因为我不知道我的诗歌语言的位置,找不到坐标。我在拙文《现实感与历史感》中提出只对经验进行转化同样能写出好诗。对此我深信不疑(这与叔本华、尼采的思想暗合)。但我还是要说,历史感的建立,对于传统经典的熟稔,会使我们的写作更为丰满,这是一个青年诗人走向成熟之路上的基本任务。

 

陈家坪:的写作有一份社会关怀,关注底层人的生活,这跟你长期居住在城中村或者城乡结合部有关系吗?对于理想的生活秩序,一种人的有尊严的生活,你的体会是什么

苏琦:在京的这些年,我常年住在城中村、城乡结合部,抑或在市区的狭小一隅。这些地方聚集着这个城市的贫阶层。从这个阶层孤立无援境地,我观察着社会的弊病,体会出制度的缺失,我知道我们全体都是受害者,但最受害的人群他们——数倍于城市里中上阶层的群体晏阳初说的中国民众的贫、愚、弱、私四大病突出表现在他们身上他们仍是可爱的,他们面对困难生活坚忍不拔家庭负责,所求甚少而贡献甚巨。更加让人痛心是,政府他们进行必要援助,比如安排好他们子女异地求学以及廉价住房。我生活其中,自然感受他们的诸种不幸。而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为何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首先生活成本上考虑的。这些地方的房租相对于别便宜不少。对于微薄的薪水来说,我只能选择这样的地方居住如果选择别的地方,比如一些小区,每个月房租上花上,那么必须选择那种繁忙的、高薪的工作现在来看,我那时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生活贫民区,给了心灵必要的时间和空间这种自由或闲散的培养基,能够让我安静地阅读沉思,让我总能捍卫我的完整性,从心灵的个性化、内在化角度观物看事品人。而另一方面,我的确感到了一种不合理性,一种不道德,这就是房租本身,一些社区的房租实在超出了道德的范围而我如果自投其网,我不也成了助长这种非道德的因子了吗?因此我长久地拒绝着将我的居住环境变得高档起来。我不会为了外在的体面,实际身为底层青年,而伪装为一个中产阶级。我打心底不喜欢这种俗气的内外不一致

除了从生活区,我更是从工作这个角度来观察社会。也许,我无意中走了西蒙娜·所自觉践行的路子。从事某一个工作,来了解工作本身的苦难,同事关系中感受共同体的命运。在我的日记中,大量地描述了工作本身的困难,眼中的同事形象以及感怀。我的父亲在年幼,就向我恐惧地描述过他在大城市打工时的可怕体验——他年轻时心高气傲,不排除通过”打工生活的形式,达到有意创业的目的。而今,我生活在这个广阔幽深的城市从一处工作地流动到另一处工作地,我最长的工作不超过两年,最短的可能几天,几个月记录着生存的苦难

曾经把自己比作一个间谍那么我这个间谍从我工作的地方又窃取到什么了呢?曾经舍弃稳定的工作和和睦的同事关系,转而拼命投身于我所向往和热爱的文化领域,每天兢兢业业,但是终没有登堂入室,只能无功而返;我曾经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公司附近找到一处隐秘的住处,然后每天小心翼翼地上班,惧怕在路上遇见同事,为的每天都能以住处遥远为借口早点下班,早点回家休憩掉疲劳,转而能读书写作;我曾经在一个公司里仔细观察,只是为了查看我们时代的人的精神状况;我也曾经在一个公司没命地工作,只是为了完成每月指派的任务……我没有资格像上帝一样观察社会和我的前同事们,我只是随着命运的流水与之擦肩,碰巧我是一个喜欢观看的人;我热爱与同情每一个人,知道他们行为的因果律受制于他们的处境——我不会批评谁,我想起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写的那句话:“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这里的“优越”,不是指向地位和财富状况,而是指让你没有产生你所批评的对象的糟糕处境的那种条件,它使你变得“优越”起来——这可能只是一个例外人们的状况千差万别,他们的行为从他们的角度来说,都有一定之理。

如果说,我拥有一种社会关怀,毋宁说,我一直身居底层,感受着底层的切肤之痛,感受着底层的共同体命运。我的方式,不是一个社会学家的调查研究,而是从我的生命体认出发,我的生命印记让我的思想、写作不可选择地含纳着底层视角。按照木桶效应来说,底层恰好可以视作检测社会的短板——通过观察底层的状况,足可以判断社会文明的整体发展水准。

对于理想的生活秩序……我对未来尚没有精细的设想,既然之前没有想好,在这里,我也不敢冒昧来谈——关于未来的描述所具有的危害性(甚至越具体越有危害性),每一个中国人都已有极深的体会了。在我,我愿意做这样一种人,也乐见这样一种情景:不管在什么情景下,尽力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做(你所说的一句话“按照良心行事,就可以无所惧怕”让我铭记;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以及各方面的努力,纠正社会上存在的诸多问题,不断地纠正,就是不断地进步。通过这种否定的辩证,来相对理性,相对不那么具有危害性地向前走,建立一个可以具有真正建设性的社会生活空间——如果说,我们要把人类社会建设成一个宜居的家园,那么这个建筑工程是没有完工之日的,每一天,我们都可以建设它、修葺它、完善它。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启发了我:完善我们自身,自身自行创造;因而,目标也就显得不再重要。我觉得,社会的理想状况,最好是通过这种人人自善其善的进路而达成,而不是预言性地、规划性地,乃至空想性或乌托邦地前置一个目标,然后不管不顾颟顸地狂奔而去。

 

陈家坪:通常,给你的写作带来过启发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文学活动?作为一个诗人的生活,你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苏琦:好的诗歌活动我们进入诗歌内部感受与思考,使我们暂时摒除纷乱与嚣扰的外界,而活在诗歌时间的天空中,也可以说是诗歌语言的美酒里。这是基于经验主义的,却又是一种理想主义表达毕竟这样的时刻美妙,难于达到,又易于流逝。我参加的诗歌活动,不能说少,记忆中的情景常常活动浮于表面,有时候像个聚会,有时候像个宣传活动,个人地位不过是个人场所谓的诗歌时间诗歌语言均没有架设出它们的秘密“桥梁要不是我的经历有限,致使我的记忆不能提炼出些美好场景,就是我们的诗歌活动的组织确实普遍存在问题。然而,我依然对诗歌活动充满期待,因为知道,正是在一些活动中我观察结识了我现在的朋友们正是通过一些活动我立体地认识了我的朋友们,正是通过参加活动,我感受到一些新鲜的、陌生的诗歌声音,异常重要的讯息。我相信正是这些新朋友、新信息流入到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才日渐在向丰盛路上。我们的生命是敏感的,本身就应该呈现为打开的状态,收集着对自己有用的讯息

    我继续延伸一下这个话题我对活动(或行动实践)的理解带着我隐秘的期望。尽管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想法可能显得好高骛远但我却觉得这么想是对的曾经在笔记本上记录过这样一段话:

 

    应该说,我们的所有行为都导向新人(新己和新他)——对于“新”的理解充满各自不同的意见。可以说,人类历史就是一场漫长的新民运动,只是其中过程充满曲折和倒退,但是对于有良知者来说,这个运动一直是接续的,从没中断,只有低潮和高潮,以及区域差异。新民运动在今天已经迫在眉睫。不仅在世界范围内中国人(就整体而言)已经成为拙劣、愚昧的族群,而且相较于中国古代的几个辉煌时代,当代人显得异常地退化。不过,尽管落伍甚巨,新民这一路子,依然是中国的机会,可能是中国知识人最后的机会。只是,虽然有着机会,有着丰富的可能性,但阻力也非常巨大,这包括目前不开化政权的阻力,目前对改革派与保守派权力之争的预期还不能明朗,还包括多年来被愚弄的民众能否主动踏上新己之路(我相信国的民众本质上极有向好的能力气质)。而更大的阻力来自这个世界的惯性:商业化和技术化的现代文明,早已把人迎向了平庸和专业,人类拥有了整个世界,却丢失了自己。是的,这种世界范围之内的现代性是可悲的,但这个巨大难题却也同等地摆在全球知识人的面前,这正是中国知识人的机遇所在。新民,不仅指向思想、知识层面的更新与原创,也包括用各种新颖的文本形式瓶子来装这些佳酿,更要包括较为纯粹传播实践,最终蔚为壮观地形成一种新的民风。整体性地造就一种新的、完善的、对世界健康的,同时又有能力保持自己不被外界力量侵犯的中国人。我觉得只有这样,中国的知识人才可以说完成了他们的初步任务。显然,此任重而道远。

 

    因此深层的思想里,我对诗歌活动,抱着自新与新人隐秘企图我觉得这种形式如果做得正统,必然涵蕴上述有益的功能。我也相信,如果中国人有一个美好未来,那必然是到了一个包容诗歌的年代,届时诗歌活动,将把全体参与者带入诗歌时间中或者把诗歌语言抛每一个参与者。诗歌,是心灵的、人本因而她可以成为检测人类社会是否健康与美善一个尺度

    严格地讲,我只是一个业余诗人,不仅表现在我的生命的精华献给的不是我挚爱的诗歌,而是生存需要——它规定着我的存在形式,我真正是一个业余诗人,而且表现在确实是一个“在前”(借用卡夫卡的《的门前》)诗人。幸运地说,过去十多年的写作和工夫在诗外的经历,使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知道从哪里来、我是谁要到哪里去,我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我写下我都不满意,但我心中装着精品的胚芽,我相信

    我一直活得像个诗人。不知曾几何时,我觉得诗歌成为我的生命不可或缺的内容也许我天性中就含蕴着这样的部分。我仿佛天生就有一颗又敏感又固执的心灵。一方面我擅于敏感地触景生情,异常地多愁善感另一方面,如果不是心悦诚服地被打动,我的心灵就断然不会向其投诚。我觉得两者作为诗人的心理基础。所以,如果这么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诗人虽然可能还写出诗。我相信:诗人必在诗前。我的意思是,人在写出诗之前已经是诗人了,他必是一个诗化的人,然后才写出诗。

正是这种诗性性格的推动,我的生活走向了不能没有诗歌的生活,诗歌成为一种身体上的需要一种灵魂活动的形式,一种信仰的方向。我的生活因此而改变我的大学生活,异常苦闷,专业的院校、内敛的性格愈发我走向角落悲戚,与书本交谈,表现为一个多愁善感、茕茕孑立热爱阅读,常常以独行侠的方式骑车逃向郊区来缓解压抑大学生诗人形象。在毕业后,我一边工作,一边阅读、写作,以随笔、笔记形式记下日常所感,以此捍卫心灵的存在,满足我灵魂的需要。我常常自诩为周末诗人

这就是我作为一个诗人的生活不管它如何沉重,我的生活的核心是诗歌,是我的心灵——我的灵魂生活高于世俗生活。某些个时段,我是自在的、超越的;这些时段较为均匀地分布在我的生命中。须得付出巨大的代价,过异常艰苦的生活,但我觉得值得!

 

陈家坪:今年,你写了两篇诗学文章,借此你能谈谈自己在关注现实的写作中所感到的诗学困境吗?

苏琦:这个问题非常考验一个诗人的专业性,而我觉得没有能力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我提供我的一己看法,完全是基于经验的,恐有诸多不足之处,还请多指正!

首先,我想强调现实或现实感之重要,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立足于现实之基的。在尼采的眼里,历史是成问题的,是剥削人的才智的魔鬼,是让今人萎靡不振的包袱。在克罗齐眼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里都指出了现实的重要性,它最大程度地规定着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所有行为都在现实的时间轴上发生,我们的所有成果(或好或坏)最终都是投向现实之阵。不管我们如何躲避,在我们的躲避之途上也从来没有逃离过现实。除非我们自杀,而自杀本身又是一个与现实有关的哲学问题。

当然,我这里描述的是一个整全性的现实、广义的现实,是现实的现实,而现实当然可以划归为不同的畛域,比如既有公众化的社会现实,又有非常个人化的情感现实。不管是区域上还是类型上怎么划分现实,一个区域的各种类型的现实之间是同构的,而不同区域之间的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实框定了我们的命运,但它并不能够决定,因为人毕竟是人。我在《现实感与历史感》一文中比较初步地探讨了这两个概念,也特别强调现实感的重要性,还提出对现实的转化本身就能创造出杰作。因为,我是愿意这样说的:现实是存在之基。

    也就是说,当代人所写作的诗歌都与现实发生着必然的联系。那么,诗歌与现实如何联系起来的呢?维特根斯坦说:语言与生活世界是同构的。从这句话推断:诗歌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必然与现实是同构的。那么,看上去纯净的爱情诗与现实有何关联?形而上的纯诗与现实又有何关联?这两种诗,或与此相似的其他类型的诗,与现实的关系仍然是分明的。爱(情)是永恒的主题,但并不表示它没有时间性,爱总是产生在时间轴上的某个点或线,毋宁说,写爱情诗时的情感基础更为相似,而所牵涉的社会背景稀薄(不能一概而论),所以,爱情诗才那么地直抵人心,不需了解写作背景就可以被强烈地感染。也就是说,爱情诗太个人了,太“点”了(与“面”相对),太纯净了,它可以,也可以不携带大量的现实因素。它是一股泉水,不是龙卷风般将周遭的事物纠缠进来。但,爱情诗,依然是产生它的那个时代的现实的画布上的一个局部。也就是说,它的图案与纹理走向,与整片画布有着一致性。纯诗,是对“现实”的背离,更精确地说,是超越。它是对现实的提纯,是对现实的超越,提炼到诗中没有现实中的具体的事物,只有抽象的、普遍性的层面,成就失重的形而上世界。现实对于纯诗来说,是梯子,必不可少的梯子,或者脚手架。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类型的诗,更广大的诗的领域,就是因社会现实而产生的非纯诗类型,我曾在拙文《现代诗歌憎恶现实的另一条路径》里尝试地把这个类型命名为杂诗。因而,你提出的问题在我这里就可以被翻译为这样一个问题:杂诗的诗学困境在哪

    新世纪以来,由于网络的兴盛,诗歌写作门槛拉低,诗歌的产量惊人。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变得口水化,戏谑化,又或者像新闻报道一样直白浅露,总之诗歌的艺术性欠缺,使得诗歌不能震惊人们日益刁钻的眼球日渐麻木的心灵。在传播学上,诗歌限于生产,发表,却终止在受众的前方——诗歌纷纷成为一只只弱箭,射不中鹄的,缺乏临门一脚的精确与力度。

因而,我觉得,现代诗歌的杂诗一路的问题更多出现在语言问题上,是出对现实进行转化的修辞学问题上。当然,在此之前,解决理解现实的认识问题更为重要,但最终诗歌依然要落实于语言。韩东重新诠释过他那句常被人误解“诗到语言为止”,将其推进为“中国诗歌到汉语为止”(后者是他新近发表在《今天》上的文章标题这个断语意思丰富,但歧义仍很多)。我认同他把语言视为诗歌的本位,但我不太欣赏他绝口不提工夫在诗外的理解社会的认识问题。

我认为,诗学正是这两个部分组成:一方面是写什么的问题,它需要依托现实感与历史感的建立,是认真生活、研读历史与哲学、精读文学经典,它出发于我们生命的体认与关心,它是诱惑我们进入的“城堡”和攻克的堡垒;另一方面,是怎么写的问题,是对基于体验与思考的精彩转化的最终落实于语言的问题,是精读传统经典,借鉴与超越传统手法、勇于创新手法的工匠的手艺问题,是充满想象力的、追求陌生化新鲜效果,基于生命本质冲动的修辞学问题。我们的诗歌写作如何突破困境,成就精品,这两个点是有待个人努力攻克的——残酷的正在于此,努力攻克其中之一并不能算作成功,仍然是功亏一篑。

 

2014910

(作家网编辑安琪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