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与诗:在诗歌的源头矗立着石头
石头作为一个意象,其象征意义主要有三个向度的寓意:重、硬、动或定。最后一个富于辩证意味,最为微妙,也最具有美学价值。
在人类最早的诗歌中,石头就以这三种寓意被广泛应用。
也许因为南方植被繁茂,石头都被草木遮掩了;在中国诗歌起源时期,南方诗人写石的本领不如北方诗人。屈原作品中多的是香草,石头很少。不过,最后,帮助他实现自沉愿望的,是石头。《史记•屈原列传》说他“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无疑,屈原看重的是石头的重,因为重可以帮助他下沉,而且不会浮上来,直到窒息而亡。
苏美尔人和古希腊人对石头的最深印象也是重。
苏美尔人认为,重有重的好处。《吉尔伽美什》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部史诗,同名主人公吉尔伽美什反对生死有定的宿命论,力图获取能让人长生不死的仙草;当他得知仙草在海里时,毅然下潜。而帮助他下潜的就是石头:
他把沉重的石头绑在双脚,
他跳进深渊[见到那棵草],
他取了草[草把他的手扎]了。
他从双脚把沉重的石头拿掉,
海水就把他往岸上漂。
跟屈原一样,吉尔伽美什也看重石头之重,能帮助自己下沉;所不同的是,屈原求死,他求生。
希腊人却认为重是一种负面的感受,所以,石头往往被用以惩罚。
《荷马史诗》载,众神被西西弗斯触犯,用来惩罚他的就是一块巨石。他每天要把大石头推到非常陡的山上,然后朝边上迈一步,眼看着石头滚到山脚,前功尽弃。西西弗斯永远地、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加缪的思想独辟蹊径,他说,西西弗斯的命运是人类生活的隐喻——人生的终极意义就是毫无意义。滚上滚下的石头象征着周而复始的日常劳作。如果说人生是一出戏,那么它本身就是悲剧。为减轻悲剧性,加缪提出,西西弗斯内心深处的感受是幸福的,因为每一次他毕竟把石头推上了山,即推石上山的愿望本身已经使他得到满足,他并不苦苦追问生命的终极价值是什么。
凯尔泰斯在小说《惨败》中,把西西弗斯的石头搬到了主人公柯韦什的书桌上。其象征意义不言自明:写作,作为作家的命运,也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次写完一篇作品,似乎都是一项成就,如同把石头推上了山;但最终,石头会滚下山去,那些所谓的作品和成就,也会烟消云散。
我的这部诗集也就是这么一块命运的石头,或者说,里面的每一首诗的写作, 都如同一次推石上山。过程中固然付出了劳力和精力,很是辛苦。但也乐在其中,也有自我满足感。读者朋友们可能也会分享到这种喜悦和成功。但最终这些作品到底有何意义?谁也无法夸大其词。
《诗经》作者们对石头闻见多,感想也丰富。《诗经》中最动人的一句话跟石头有关。《柏舟》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石头虽然一般状态下是定的;但有时也会动,所谓滚石也;而抒情主人公说,我的心不是石头,不会转而去(为别人)动情。意思是,哪怕海枯石烂,我心不变。以石之转比喻心之定,是所谓反喻也,充满了修辞张力。
《柏舟》的抒情主人公和他的爱人似乎不喜欢“动”,更看重“定”这一石头的象征意义。希腊人把石头作为一种惩罚的工具,恰恰是因为它往往是“定”的;而希腊人崇尚“动”(正如印度人崇尚“静”),他们深知生命在于运动,静止意味着死亡。石头自己静止,没有生命;而且也会把人固定在自己身上,甚而失去生命。希腊神话中,有好几个人变石头的故事。比如,美杜莎(Medusa)本是海神的女儿,比西方历史上的第一大美女海伦还要美,不仅征服了所有的男人,而且征服了所有的男神;因此,她恃美傲物,因此,她为女神所忌恨。执掌智慧和战争的女神雅典娜把她的头发变成了无数的毒蛇,让她的明眸散发出骇人的光芒,任何看见她脸的人都会变成石头。这是对她的惩罚,也是对斗胆看她的人的惩罚。也即,如果美得不到正确对待,美感也就无从谈起,铁石心肠的人能有多少审美的感受?!
宙斯处罚普罗米修斯,用的也是石头,把他锁在高加索山一处悬崖的一块巉岩上。
不过呢,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解救普罗米修斯,又是用了石头,可以说是以石攻石。他用的是石头的硬,因为硬,所以能砸碎那锁住普氏的铁链,可以说是“以其石之硬还治其石之定”。
《诗经》中有以硬功硬的描写。《小雅•鹤鸣》云:“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错”指的是“磨刀石”,玉呢,其实也是一种石。“攻”者“打磨”也,能够打磨玉的石头必须很硬才行。在这里,无论是哪种石头,强调的都是其硬的品质。玉已经够硬,但石必须更硬,才能去磨玉。《诗经》时代还没有铁器,人们只能以石攻石;没有比石更硬的东西了。石头不仅是成品,也是制作所用的工具。只有工具过硬,成品才能成为精品。程光炜先生曾说我的诗和思想像精心打磨的钻石。大概也符合“以石攻石”的寓意。
二、石与我:“滚石无苔”、“滚石有苔”与石定苔霉
跟戴望舒一样,我生于细软的江南(他是杭州,我是苏州)。正如他在杰作《我用残损的手掌》中所描绘的:“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
但是,上大学之后,我把自己当成一块磨刀石,来磨砺我自己这把石刀。我去大西北游学。刚到兰州,就跟几个同学一起,去看黄河,在岸滩上捡了许多石头(其实都是小石子),不仅自己把玩,还邮寄给老家的同学。
后来,我去沙漠戈壁,去汪洋大海,一有机会,就要捡甚或买一些石头。我在渤海、黄海、东海和南海以及太平洋,都捡过石头。
我不是收藏石头,甚至不是玩。因为这些小石头几乎不具备任何收藏价值,也不太好玩。我只是喜欢跟石头在一起,喜欢看到它们。我的书桌对着窗台,窗台上有一个玻璃花瓶,基本上不是用来养花的;半瓶石头半瓶草,不开花的草,绿萝和吊兰,生命力颇强。它们能迅速长出根须,许许多多的根须,拥抱着那些石头,紧紧地拥抱着;大有在缺水的时候,共度干旱,甚至共赴死亡的架势。
我还曾去参观过全国各地的一些石博园,大开眼界,有时候,见了那些奇珍异宝之后,真地会连连喟叹:与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有此一遭,此生便没有白活。
我从江南游学到大西北,又从大西北转学到大西南,又从大西南迁徙到华北。可以说,在我漫长的青春岁月里,我走遍了祖国的东西南北。这样的走动形同“漂泊”。
有很多年,我自比为滚石,尤其是从1987年到1994年期间,我离开了家乡,一直处于流徙状态,直至到北京定居。英国有一句谚语,叫“滚石无苔——A 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一块石头老是在转动,它身上是不可能攒上
苔藓的。的确,在我十年寒窗苦读期间,我辗转各地,除了几箱子书、几件衣服,在物质上可以说一无所获。
那为何我要把书名取为“滚石有苔——A Rolling Stone Gathers Mosses”?无苔是表面的。谁会白白度过那么多年人生最宝贵的岁月?我觉得,在赤贫与苦难中,我的收获非常大。对艰苦的体验和对苦难的斗争,本身就是重要的精神财富。这种斗争经验磨练了我的意志,硬化了我的性格,革新了我的风格。况且,我在艰苦条件下历练的过程中,写了相当多的诗文,有些还算得上是我的代表作。无论是无形的精神财富还是有形的诗文作品,都可以说是我身上的长物,如同石头上的苔藓,是有价值的,非常丰富的。因此,我不仅说“滚石有苔”,而且英文翻译中的“苔藓”一词还特意用了复数。
1994年,我由重庆来北京定居,在北京理工大学教书,算是工作生活都稳定了下来。我也由滚石变成了定石。
一块石头常年不动,倒是会积累很多苔藓。但这会引发两个新问题。
1、苔藓越积越多,常年不换,时间长了,就会霉变,颜色不好看,气味不好闻。也就是说,我们的感受机制会钝化,我们的语言方式会老化,甚至我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都会日常化甚至庸俗化。
2、如何突破?重新滚动起来,或许是个选择,或许能完成对苔藓的更新。但是,石头已经被苔藓层层包裹,耳目被蒙住,手脚被束缚,骨头被肥肉包裹,积累成了累赘,成了对转动的障碍。再次转动有了一定的难度。
不过呢,面临这样的威胁。我有两套对付的策略。
1、我并没有真正定下来,不仅在北京城里时常活动,而且还时不时到外地,甚至外国去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一般春秋动得多些,而夏冬则猫得多些。动时去交流采风,浏览名山大川;静时则读书,思考,写作。我现在的状态,应该说是动静结合——静时可积累苔藓,动时可清除霉变。
2、“定居”定的是居所。我们的身体是灵魂的居所,身体可以相对稳定下来,按部就班地吃喝拉撒睡;但是,灵魂却依然要奔驰、飞翔。事实上,读书和写作恰恰是使自己的心灵和头脑处于活跃状态的良方。以前我是滚石时,读写具有让我定下来的功能;现在我是定石时,读写具有让我活跃起来的作用。读写之助益大哉!
我跟石头之间谈不上缘分,因为我不知道这种缘分开始于何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假如说我的诗是块石头,那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更不是吊挂在妇人脖子上的宝石,而是外表最平淡无奇的一块。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雨和滚动之后,正如我在序诗里所写的“我逐渐失去了棱角”(这是自嘲)。然而,我保证:内心的石头依然原样。正是我护持着灵魂之石的本质,外在方面,我是无所谓的。有人把我捡起来,又有人把我扔下,甚至埋掉。我始终是那块石头。
三、石与诗与我:“石头诗人”的自我解剖
曾经有人因为我的诗中经常写到石头,而叫我“石头诗人”,我欣然接受。
很多情况下,我看到石头,就像看到自己的肝胆,就有写诗的冲动。我曾经参加由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广东中山市政协委员学堂主办,五桂山镇党工委办事处承办的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五桂山采风活动,期间,参观了藏品非常丰富的南粤石文化博览园。后来,我写了一大组“石头”诗,犹如享用了一大桌美食,很是过瘾。
我的诗歌中有三个意象出现得最多:石头、火和雪。这三个意象的寓意都纷繁复杂,都蕴含着生与死以及生死之间的轮转。我知道自己写过很多关于石头的诗句,但这次(不完整)整理下来;我自己还是感到惊讶,原来石头在我诗中出现过的次数竟然这么多!
十几年前,我出版第一部诗集《正在锈蚀的时针》。当时全国有10位诗评家帮我写了评论。其中三位都注意到了我诗中频频出现的石头意象,如程光炜的《像打磨钻石一样打磨思想》、赵元的《石头与水:难平的时间之意》和林童的《一切都得靠石头来回忆》。我的第二部诗集遂直接以石头命名——《石头里的琼浆》,不过,在那部诗集中,石头只是几个主要的意象之一。福建诗人罗唐生编了部《丛林七子诗集》,他自称“土豆诗人”,我说我是“石头诗人”,他没有写过多少关于土豆的诗,我却写过很多关于石头的诗;那部书里收的我的诗全部是关于石头的。
我希望我的每一本诗集在编排上都有特色。第一部是汉英双语版,第二部是按照所选诗作题目的拼音顺序编排的(模仿我和西川合译的《米沃什词典》),第三部(与仕宏合著《双铧犁》)选的都是那几年的新作,第四部(与野宾合著《双弹簧》)是一部各个时代的精选集。前三部相互之间没有一首诗重复,第四部则大部分是前三部里作品的精选。
我不太喜欢重复。今年3月份,在北岳文艺出版社决定要给我出新诗集的喜讯由评论家王朝军先生传来时,我就开始琢磨这第四部的编法。我一开始定的原则是:无论是新作还是旧作(我还有相当多的旧作不曾出版过甚至发表过),都应该是前四部诗集中所没有出现过的。
7月初,我基本定好了体例,计划分成三辑:第一辑是从主题角度编选的,全部是有关死亡的作品;第二辑是题材角度编选的,又分上下两个半辑,上半辑全部是有关北京本土的,下半辑全部都是关于异国的;第三辑是从意象角度编选的,全部是关于石头的。
到7月中旬,我已经编好大半部。下旬,我受邀去青海湖德令哈市参加第二届海子青年诗歌节。差旅期间,我带了电脑,继续编选工作。与我同屋的是老朋友、诗人书法家张况。他发表意见说,我原来的体例尽管清晰,但还是有大杂烩嫌疑,不如来一部学术专著一样的诗歌专集,更能给人新鲜感和冲击力。
我豁然开朗,欣然接受这一思路。我又想到,关于死亡的、关于北京的,关于外国的,都曾有人出过诗集。我再凑一本,当然有我的个性,但新鲜感和冲击力肯定不够。
关于石头的诗歌专集,即集子里所有的作品都要跟“石头”相关,甚至以石头为题材、主题和主导意象的,古今中外,还不曾出现过。
其实,这部石头诗集并没有太偏离我一开始的编排计划的范畴。何以见得?
首先,集子里有相当多的作品是探讨死亡主题的,如《木化石》、《小恐龙之殇》、《陨石》、《太阳石》和《北邙山》等,都有大量的关于死亡的思想和观念甚至感受。我探讨死亡的方式从来不仅仅是从死亡到死亡,而是 让自己的思绪在生、存、死、灭四者之间轮回转换、萦回缭绕。
其次,集子里关于北京本土的作品也不少。如灵感来源于房山区的有《仙栖洞》和《21世纪的山顶洞人》,来源于海淀区的有《五塔寺石雕》和《眼看着石头被拖进黑暗——圆明园夕阳下的西洋楼遗址》,来源于丰台区的有《卢沟桥的石狮》等。
关于异国情调的也有一些,如《背负黑暗就是背负火焰》源于墨西哥,《拜苦路——致耶稣》源于以色列,《水化了的踪影》和《风想要重新霸占风车》都源于欧洲。
最后,或许是最重要的,我想从两个维度谈谈石头这个意象在本集子中的表现。
1、意象的重要程度。从这个角度,集子里的作品可以分两类。第一类是石头作为主导意象或中心意象甚至唯一意象出现的,这类作品多属于第一辑“石头作为造物”。如《石头自述》、《“美”“石”》、《石林》、《河谷中的石头》和《小石子与大石头》等。这些作品可以说都是咏物诗。从1990年代以来,我钟情于咏物诗的阅读和写作。我的咏物诗也早已够出一本集子了。第二类是石头作为一个附属意象或陪衬意象出现的,这类作品多属于第三辑《石头作为我物》。如《雪殇》、《新与旧》、《雾埋大城》、《蛇与我》和《泉州开元寺东塔感怀》等。
第一类可以说是“因象生意”,所有思想感情都围绕着石头这个意象而展开。第二类可以说是“由意搜象”,由于意与象并不是一一对应关系,所以同一个“意”可以匹配几种乃至十几种“象”,这就产生了众象纷纭的状态,甚至产生了“挫万物于笔端”的豪情,这个时候很难由一种意象来统领整个文本。1980年代诗歌中意与象的关系几乎都属于第二类。自从1990年以来,随着人们对日常生活关注程度的提高,尤其是物质生活层面被高度强调,人们对物的兴趣迅速攀升。“物”而非“意”成了诗歌的焦点,于是,“因象生意”的策略被广泛应用,诗歌也更加“及物”了。
2、意象中物和我之间的关系。以物为主的,物处于自然自在状态,甚至可能有物无我,当然一般情况下,物象上都有心思的投射,所谓“移情”者也。我把这一状态的物称为造化之物。本集中第一辑里的石头就是这样的一种造化之物。
与此相反,以我为主的,物只是我的主观情思的客观对应物,也就是说物是为诗人的自我表现服务的,物象可以随便被移动,甚至自行滑动,在多数情况下,它们被泡在情感的液体里,或者腾跃在思想的天空中。也即是说,物象已经被抒情主人公高度内化了。1980年代的中国诗人基本上走的是后一条路子。本集中第三辑里的石头就是这样的一种内化之物。
进入1990年代,中国人开始物欲横流,这物欲也包括对文物的欲望,文物收藏热一波又一波,风起云涌,很多文物原来被深藏,现在都纷纷进入公众视野,如上电视,入展览等等。如果说1990年代以来,中国人都在物化的路上狂奔。那么,俗人们选的是现实物质之路,诗人们选的则是文化物质之道。说白了,他们看重的还是物质中的历史文化内涵。于是,文物诗开始大量出现。对于这一现象,还没有引起诗歌界尤其是诗歌理论界的任何注意。我自己从1990年代末以来,也写了许多文物诗,此间有一个很个人的原因,那就是我进入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文学馆实际上是博物馆,我开始接触大量文学文物,同时,也因为这层工作关系,开始了与其它各类博物馆同行的交往,接触了书画、器皿等更加实质性的文物。这给我的写作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表现于外在题材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我的感受方式也变得更加细致、聚焦、务实,我的语言状态也变得更加质感、纵深、沉稳。本集中第二辑里的石头就是这样的一种文化之物。《磨盘》、《汉白玉狮子》、《盛泽旧影》、《拴马桩》和《红木:男人的木》等作品中散发着历史文化气息的意象可以为我的说法张目、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