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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注灵魂的精神骨力——李春平长篇小说《盐道》读后

 从镇坪到巫溪有一条古老的盐道,说它“古老”是因为无法计算这段历史的长短,几千年只是一个概数而已,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弹性吧。而那些筋骨暴露的栈道,横亘于山腰、险壑,它们以自己苍凉粗朴的棱廓,印证了历史的真实——大巴山雄峻、陡峭的岩石上,曾无数次负载一群群在苦雨凄风中挣扎的血肉,他们宛若浮雕,用生命的傲岸为自己抒写了一曲单纯却又厚重的歌谣。李春平的长篇小说《盐道》真实地还原了这段被岁月淡忘、被史学家忽略的光影。
 “盐背子”,一个陌生的称谓,史书中没有记载,但它却是长篇小说《盐道》里的主角。这是一群,很大很大的一群人。他们靠出卖力气为生,从巫溪到镇坪,自然的旅程不算长,但生命的旅程或许遥遥无期……这一段生与死的距离,考验的不只是筋肉的坚实,力量的强大,考验的是一个人的意志和韧性,一种在汗水浇铸下矗立的人性。《盐道》的意义和内涵,显然还高于这些,它熔铸了巴蜀文化中的精髓,作者从久远的盐道文化中,发现了文字背后的东西,那是巴蜀一带伴着清风明月的哭腔,它有关中秦腔的豪放,有高密猫腔的颤音,还有涩涩咸咸的盐味……作者不只是靠听,还依靠了味觉的感受,品出了一种绵长,一种缭绕不息、鼓荡不息的气韵。这就是《盐道》的张力,这种张力始终如一贯注全篇,丝丝缕缕黏糊于文字的间隙里,让情节慢慢膨胀、发酵,让人物慢慢长出筋骨,继而气血饱满,骨力强健。
 盐背子的故事,带有传奇性,但太过传奇,就可能会削弱人物的主导地位,从而造成品质的滑落。但《盐道》没有步入这样的窠臼,它将“奇”化在了情节里,化在了人物的命运中,化在了人性蜕变的大场里。于是,《盐道》的两端,就像一个跷跷板,在故事的推动中,轻重的恒定是那样的自然。窄窄的盐道,连接着两端——巫溪和镇坪,这是两个舞台,也是清末民初社会的一个缩影。盐背子,这一群靠背盐谋生的苦力,他们的身上折射出了一个时代的光环,褴褛衣衫中包裹着一副傲立的身板!强化、凸显人物的精神骨力,是作者的高明,也是小说站立的根基。精神骨力是一部小说中人物成熟的标志,而它又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有人肆意扩张情节、夸大主观想象,由此导致人物供血不足,以至骨骼钙化……《盐道》的故事是简单的,线路十分清晰、明了,但在人物的塑造上,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它让我们感觉到了人物浮雕般的鲜活存在。崔无疾无疑是小说的主角,是轴心人物,这个人“力气大,个子高,身子结实,声音洪亮,长得又虎头虎脑的,做山大王比较合适。可崔无疾没有做山大王。当然他也不希望做山大王,他看不起他们的野蛮,看不起他们的匪气,看不起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豪取强夺。自家祖上都是盐背子,盐背子就是老实疙瘩,就是凭力气吃饭,从不抢别人的东西。”崔无疾的人生态度看似单纯,却又是一种道德的坚持和维护,这种看似浅显的东西,却被崔无疾用一生的行动诠释着,构成了他站立不倒的精神骨力。从这个大巴山的盐背子身上,我不由得想到《白鹿原》中的白嘉轩,两人所处的时代差不多,身上皆散发着一种霸气、豪横的气质,秉承着传统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只不过是白嘉轩的道德呈现,在白氏家族的祠堂里、在根深蒂固的宗法文化里,而崔无疾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是在迁延坎坷的盐道上,前者深邃、厚实,后者却显得单纯、素朴,但他们恪守的理念是基本相通的,他们把做人看得比生命还重。当然,两个人物又是绝不能混淆一气的,《白鹿原》的背景的深广度,使人物的历史感似乎更强一些。然而,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受制于社会环境和社会关系,盐背子出身的崔无疾,他所面对的人生挑战和人生选择,自然只能有合乎他的命运和身份的背景。即或如此,作家在表现人物性格深层的矛盾交织上,还是成功抵达了预期的效果和目的。崔无疾的精神骨力的确立,不是单一的个体,它的意义可以说是一种盐道精神: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汇聚的能量,一种弥漫山野的民俗民风的反映。
 因此,不能孤立地看待崔无疾的性格,或者说不能孤立地将精神骨力像标签一样贴在崔无疾的身上,就像一朵美丽娇艳的花朵,它不但要有绿叶的衬托,还要有枝干和根须汲取养分。这就是人物性格上的一种互补和照应,而互补和照应,往往又是相对的。崔无疾性格的丰富性,除了取决于他的自身的行为和心理外,还有他的妻子、儿子以及那个与他有生死之交的巫溪灶客王国江等人的烘托,他们的作用就是像绿叶一样使崔无疾这朵花在绽放中人性不断趋于完美。在所有的“绿叶”中,崔大岭是最肥硕的一枚,没有他,崔无疾的性格将失去韧性和刚性。崔大岭的人格分裂虽然不明显,但他为故事的推移和情节演变加重了悬念,为崔无疾的性格确立,提供了人性的落差。崔大岭成为土匪,对于以德立身,以正直和良善享誉盐道,以节俭持家,勤劳苦干取信相邻的崔无疾,无异于当头棒击。他的道德防线,他的个人操守,刹那间被这个不肖子孙击溃了、瓦解了。这又近似于《白鹿原》中的另一个人物白孝文,白嘉轩本希望白孝文继承他的衣钵,传承他的道德,但白孝文最终却被诱惑吞噬、埋没,成了白家不肖的子孙。两个父亲的感受是相同的,两个儿子的命运走向却是迥异的,这是文化的差异、人物性格的差异……崔大岭沦为匪类,如果完全用道德来鞭笞,似乎是不准确的,正如他的自我宣泄一样:“不要以为我当棒老二就有多丢人,我凭啥就对不起祖宗了?崔家世世代代当盐背子光荣?把盐背子当英雄了?不是照样祖祖辈辈受穷吗?崔家啥时富过?读书人晓得的,从古至今,朝廷里出过盐背子吗?史书上记载过盐背子吗?盐背子都是下贱人,都是低人一等的人!有钱人都是吃别人的粮食,用别人的钱,睡别人的女人!”一连串的反问,道出了崔大岭的内心世界的躁动,道出了一个压抑者的慷概激昂,然而,他的不满是狭隘的、自私的、利己的,他的人格分裂,是一步一步积累起来的。虽然,在他的人格分裂上作者用笔稍稍弱了一点,但总体来看,它完成了对崔无疾性格的照应,在鲜明的人性对峙中,崔无疾的人格魅力,得到了很好的彰显。
 《盐道》将人与匪放在了一个相同的情景中来拷问。用人性的笔触写匪,重在表现他们的生存状态,我以为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也是一种真实场景的还原:匪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社会和时代的产物。他们不属于另类,是一群普通人。年成坏了,没有活路了,就上山为匪,抢劫民财,当然,要生存,就必须铤而走险,伤人性命。因此,他们既是官府的对头,也是百姓的死敌。善与恶在他们身上没有明确的分界线,虽然他们也种地、打猎,虽然他们也标榜自己是“坏人中的好人”,但终究洗不去土匪的污垢。小说中的土匪崔大岭,他是善与恶的浓缩,如果没有他,匪就失去了匪气,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将土匪头子邱老五,当做崔大岭的一个影子、替身,或者是另一半。崔大岭由善到恶,固然隐晦,但他性格的演进具有内在的逻辑,他打小就有心计、头脑灵活、有仇必报。沦为土匪后,他也高人一筹,藏得很深,他站在邱老五的背后,为他出谋划策。他当土匪不是混日子,也不是生活所迫,他的目的明确、方向明确:他就是要过不劳而获的生活……写崔大岭的匪性,就是写所以土匪的匪性。从崔大岭身上你可以看到土匪残忍、凶顽的一面。如,在母猪洞与剿匪队员的肢体对抗,就显示出了他的胆略、忍耐和狰狞的一面:“崔大岭用右手使劲把砍断的左手手腕扯下来,像一截没有洗净的藕。左手的手腕上露出了一只巨大的黄金镯子,金镯子和鲜血一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把左手交给右手,右手抱着断掉的左手跑掉了。鲜血从断面处流下来。”这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土匪,他有一种咬铜吃铁的狠劲和凶残。
 于是,崔无疾的大义灭亲之举,就变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做为一个盐背子的道德观,他不能让儿子为恶下去,祸害他人。“灭亲”虽是“大义”,但这却近似于自戕的行为,杀自己的儿子,犹如戳自己一刀,但这一刀他必须自己动手。崔无疾默默为儿子选好了阴地,置办了棺木,爱与恨,在痛苦与矛盾交织中,人性渐渐超越了道德的层面、超越了狭隘的父爱,它让人看到了一种悲壮,一种只有精神才能承载的骨力!
 《盐道》历时两载,作者用情至深。作为故事它是完整的,耐人寻味的,但小说的真正价值则在于表现出了一种高尚的人伦情怀,一种铿锵劲拔的精神骨力。以崔无疾为代表的盐背子,他们的悲欢演绎,被作者艺术的再现出来,那种荡气回肠的巴蜀民风,温煦而又火热,它构成了小说的气韵,并被作者植入人物的灵魂,于是精神傲立、骨力飒爽……
                                                                                                                                                                                                                                                                                (《盐道》:作家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