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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作家网作家访谈嘉宾回顾之谷禾

我的故事 ▏ 作家网“作家访谈”嘉宾回顾之谷禾
 
 
访谈题目:谷禾:文字是温暖的力量
 

播出时间:2013年12月2日
 
播出平台:
作家网:http://www.zuojiawang.com/html/tebietuijian/5550.html
 
作家网:
学术顾问:谢冕,冯双白,张旭光,叶延滨,陈旭光,
                   王谨,李树峰,张清华         
影视艺术总监:郑子       
书画艺术总监:白景峰
演出艺术总监:张海君
总编:赵智(冰峰),副总编:陈亚美
作家网副总编兼微型小说频道主编:凌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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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联部主任:刘不伟,运营部主任:陈龙
技术部主任:李龙,本期主持:顾越
 
 
谷禾,著名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十月》杂志资深编辑。
 
 
谷禾诗选
 
   
  月光下的故乡
  
  月光如水,几千年流淌
  不息,我的故乡
  却换了头脸,在水中,巍然不动
  一茬茬的人,如草芥,在月光下出生,死亡
  池塘里的水干了
  河流干了,只余下这月光了
  田埂穿过旷野
  跑进春天,蒿草澎湃,埋骨的祖先
  模仿失明的鱼,在水中叹息
  而我就是侧耳聆听的游子,一生只摸着
  回来一次,离村口多么远
  就已泪光婆娑。月光下的故乡
  那些麦子,棉花,泡桐,刺槐,四起的麻雀
  多么美
  而我更爱暮霭中的拾柴少女
  天黑以后,她将是月光下的新娘
  我不要白昼的光
  不要秋后算账,独留下雪的荒凉
  月光下的故乡
  我要你麦子的饱满,棉的温暖,泡桐和刺槐的
  花香缠绕
  我要你麻雀的黑眼睛
  当我们相逢在心尖上,相互打量,却认不出了对方:
  你把所有的路人看成了游子
  我把所有的异乡,当了故乡

  
  仰望星空
  
  老人说,做一个仰望星空的人
  他不知道
  仰望,早已经成为生命的胎记
  烙在我的身体里
  葡萄架下,我仰望过放牛娃和公主的传说
  那如刀的弯月
  对应人间的冷暖和炎凉
  星辰在天上闪烁
  它广大的注视沐浴着苍生
  让万物安眠
  有时还会沉落在瓦盆的清水里
  让洗脸的少年忘了辘辘饥肠
  当我身置于旷野上
  是它们廓清了漆黑的路
  此刻光阴似铁
  风翻动黑暗的册页,剃我凌乱的头发
  我迟疑地住脚
  仰头望见星辰依然在闪烁,它沉默
  却居于高远
  用世界上最细小的声音
  进行着有关生命、爱情、死和永恒的交谈
  有时其中的几颗光芒渐暗
  但我不担心它落下来
  我还记得途中遭逢的暴雨之夜
  那些村庄和城市
  仿佛乌云随手扔下的石头
  我想用手接着斜劈下来的闪电
  ——但它烫伤了我
  如果每个人都有一颗星辰对应在天上
  哪一颗是我?它清澈的光芒
  是否隐匿在黑暗之外?
  但现在,我低下头,只注目身边的树木
        脚下的荒草,以及暴雨和闪电下头颅青葱的山河
 
  
  劈柴的父亲
  
  总是在第一场雪之前
  父亲要把过冬的木柴劈好
  他找来一些废木头
  那些白榆、杨柳、刺槐和泡桐木
  雨季里生出潮湿的青苔
  也曾长出鲜蘑
  但现在,他必须把它们劈开来
  把暗藏的温暖拿走
  我站在一旁,看斧光闪烁,木屑纷飞
  白色的寒气从他的肺腑吐出来
  木柴的生鲜气息弥漫了安静的院子
  我小心地把劈好的木柴摞起来
  越摞越高的木柴
  遮住了苹果红的落日
  那时父亲年轻,有不尽的力气
  我的课本摊开在板凳上
  碎花书包,在屋檐下荡着秋千
  多年之后,我和父亲忆及当年的场景
  他的脸上竟然瞬间升起了
  两朵苹果红
  唉,多年之后,父亲早改了烧煤取暖
  父亲说,其实炉子里的煤炭
  亿万年前也是木柴
  它们一辈子走在取暖的路上,走啊走啊
  从青衣飘飘,走到了骨肉炭黑
  走到了这一炉通红的火焰
  我点点头,摸着手边温热的灰烬
        心里渐生出冰凉的感觉来
 
  
  在这样的早晨
  
  夜里落下淅沥小雨,早晨醒来
  空气清爽,天空暖玉生烟
  牛奶样的阳光
  洋溢在行人脸上,和心里
  这样的早晨适于微笑着出门,适于披戴星光
  上路,适于迎春花
  一瓣一瓣绽开鹅黄的嘴唇
  当圆润的露珠排着队消失在春风深处
  钟声袅袅,对面小学的操场上
  传来孩子们拔节的声音
  在这样的早晨,我向相遇的人问好
  并把最小的祝福
  送给辛苦了一夜的月亮,清洁工,送给
  挥汗的燕子和露宿的乞丐
  你听啊,我绘声的朗诵不等张口
  就已经回旋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在春天,在这样的早晨……”
 
  
  怎样的月光
  
  怎样的月光,在初春之夜
  照亮了出城的路
  野紫荆刚发芽,露珠从草尖上
  在向着叶脉深处滑动
  而我,要对粗布蓝衫的小蚂蚱
  呢喃一声“宝贝儿”
  这时候,夜风仿佛安静的
  小兽,但呼吸灼烫
  
  怎样的月光,在初春之夜
  照亮了沿途的山水
  在我的身边,你睡熟的脸庞忽明忽暗
  但我并不想把目光收回
  纵然黑灯瞎火,没有牛羊的影子
  纵然没有一根小骨头
  从坟茔里出来远游,那又如何呢
  
  怎样的月光,在初春之夜
  照亮了村里失眠的人
  父亲不停地咳嗽,患白内障的母亲
  来在院子里,闻见槐花香
  对着父亲絮叨:有一只做梦的鸟儿
  披着月光
        向城市的方向飞去了
 
  
  月光下的河流
  
  借用这个春夜的安静,我也写一写
  月光下的河流吧,从村庄向着原野,一个人
  在田埂上飘,一点点变得渺小
  树木摇曳,青草披拂,但是没有风吹来
  一片庄稼,接着另一片庄稼
  不真实的野葵花,恣肆着迷狂的蛊毒
  在月光下,你分不清它们的颜色
  在月光下,蝴蝶的睡眠约等于蜜蜂的蛰刺
  而蟋蟀的美声毁于小小露珠的暴动
  在月光下,你是一个失眠者,一个失聪者
  一个逃脱了肉体的幽灵
  这时,月光下的河流,它在你眼睛里闪烁
  在你的指尖发光,在一片叶子上晃动
  它平阔,清浅,透明,波澜不惊
  有着最优美的曲线和弧度
  却恍然消失在了月光下,成为原野的秘密
        和你遗失的一场旧梦——
 
  
  割草机在草地上割个不停
  
  割草机在居民区的草地上割个不停
  已经是仲秋了,割草机
  还在居民区的草地上割个不停
  开割草机的老师傅割得仔细,他不允许一棵草
  逃过割草机的牙齿
  大清早,青草的尸体已在他身后排起长队
  空气中飘荡着呛人的青草气息
  我低下头,目光停在那些断茬处
  看到了亮闪闪的液体在河流一样涌出来
  唉,这些青草的血液,青草的眼泪,青草的疼痛
  都不过是我关于童年和原野的瞬间记忆
  过一会儿,它们就将排着队消失在阳光下
  那些割下的草也会被收拾干净
  运去我不曾想过的地方。
  
  但割草机不想这些
        它喘口气,又开进了另一片草地——
 
  
  乘坐火车远行的人
  
  火车在原野上奔跑着,身上画满梦幻的窗子
  时而很慢,时而又如疾风
  乘坐火车远行的人,一路经历了白天和黑夜
  沿途的星光,节气,城市和村庄
  他的终点站越来越近了
  乘坐火车远行的人,看尽了一路的风景
  那些河流,山岗,连片的庄稼,摇曳的树木
  树荫下若隐若现的红衣少
  吸附在光阴背面的虫子
  弯腰劳作的农人和头顶的毒日头
  他冲着他们反复致意,却只有一只羊抬眼
  看了看他,然后继续低头吃草
  这些原野上的事物,诞生或消逝
  已经适应了火车的存在,独有小欢乐和小悲悯
  火车在原野上奔跑着
  我也是乘坐火车远行的人,但不是前天的那个
  不是昨天的那个,也不是明天的那个
  我也有小欢乐和小悲悯
  在画满窗子的火车上,独自望着变幻的原野
  而忘了身置于何处,何时——
  
 
  在长途汽车上读扎加耶夫斯基突然停电
  
  好吧。且看诗歌的光芒怎样沿着我的身体升起来
  
  并且缓慢地
        照亮整个昏睡的车厢以及茫茫黑夜里的漫漫长路
 
  
  10月2日夜访诗人杨拓遇雨
  
  其实我们居住的院子只相隔了一道墙
  杨拓兄,有多长时间了
  这样对面坐着,把两杯龙井泡到没有茶味
  为身边的人和事
  以及我们共同喜欢的诗和诗人叹息
  竟然也成了一种奢望
  在这座奔命的城市里,狗日的生活
  它压得我们有些筋疲力尽
  十年前,我们信仰有梦想就有奇迹发生
  那时你年轻,我的女儿也还不满十岁
  十年一梦,如今你早已为人之父
  我的女儿,她远去了异国他乡
  有几根灰发已经悄悄爬上我们的鬓角
  时间这把钝刀,它割肉,却不让你觉得痛
  这时雷声隐隐,推开窗,我们看见了
  闪电的翅膀,忽闪着,扑了过来
  更响的雷声滚过
  整个小区的车子都拉响了防盗警笛
  夜晚的神经瞬间乱成了一团麻
  我们都停止了说话
  看雨帘之外,更多受伤的雨
  在借着灯光跳到水泥地上。我谢绝了你的挽留
  撑开伞,冲进了密密的雨帘
  更多的雨,如箭簇,射在伞上,折在我沸腾的心里
  我慢慢地走着,仿佛雨中的一个标志物
  回望见你家窗户射出的光
       你不知道,我突然泪流满面,并加快了脚步……
 
  
  那么多金色的叶子突然飞了起来
  
  那么多金色的叶子突然飞了起来
  
  在这个早晨
  那么多金色的叶子以近于无限透明的蓝色为背景
  突然飞了起来
  
  仅仅因为寒流突至吗
  它们就脱离枝头,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
  仿佛断弦上的千万只蝴蝶
  
  其实是在这个城市深处的某一条街道上
  从某一个瞬间
  它们义无反顾地,飞了起来
  
  落在你的头发上,脖子里,身体上
  更多的叶子
  飘飘摇摇地,飞落在你脚下的马路上
  
  ——带着悲伤的形状,爱情的形状,时间的形状
  但它仅只是一片叶子——
  一片无法覆盖你也无发占领你的金色的叶子
  
       在秋末,这个空荡荡的早晨
 
  
  大海不这么想
  
  海啸过后,海滩上留下万千尸体
  有政客、将军、银行家、富翁、贵妇
  也有叛徒、乞丐、妓女、小偷
  救援人员低头辨认着死者的身份
  更多的人,被一条绳子拦在安全线之外
  或伤心欲绝,或神情肃然
  但大海依旧平静如初,耐心地把海浪
       和沙砾,一遍遍洒在死者身上……
 
  
  如何爱一个女人
  
  爱一个女人,不一定青梅竹马
  也不笃定一见钟情
  送上999朵玫瑰,送上更多的玫瑰
  不一定,一次次海誓山盟,把一克拉的钻戒
  戴上她的手指
  
  爱一个女人,就拉她的手吧
  就抱紧她吧
  就搭飞机,火车娶她回家吧
  就用迎亲花车,八个人抬的花轿
  娶她回家吧
  就用自行车驮,俯下身子背
  娶她回家吧
  给她一个遮雨的屋檐,一个暖的胸膛,一杯蜜汁
  泡制的毒酒。给她激情而放荡的性
  让她带着满足,甜蜜的睡去
  在梦中,让她置身于风息浪止的大海
  当她醒来,阳光和鸟鸣
  洒满了屋子,和她金色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爱一个女人,就让她生育一群儿子和女儿吧
  或者生一个,不生也没什么
  过平常日子,让她所有的美梦坠落尘埃啊
  让她碌碌无为,一日之内
  从窈窕淑女,蜕变成俄罗斯大妈
  让她吃苦,受累,劳作
  在烈日下,面朝黄土背朝天
  在地铁里,在拥堵的路口
  让她眼角委屈的泪水流失于细密的皱纹
  让她每天拖地板,洗衣服,煲电话
  或没电话可打
  让她在厨房里烟熏火燎
  为柴米油盐,愁白三千青丝
  让她烦心,唠叨,失眠,疾病缠绕
  牵肠挂肚
  让她一次次怀疑,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爱一个女人,爱了大半辈子
  你再也爱不动了
  就和她一起摸索着,点亮所有的灯
  让黑暗离远一点儿
  就手拉手,安坐在四季的阳光下
  一点点变黑,一点点变小
  这时有一朵云从天边飘了过来
  还是相识时节的那朵云,但你昏花的老眼
  再也认不出来了
  
  爱一个女人,爱到不再有凡心俗念
  爱到化成灰了
  四壁如铁,两个人的灰烬,装进了同一个盒子
  再辨不出
  哪是你,哪是我
  就这么彼此捧着对方的重量,你和她
  没有说今生来世
  也没有说永生和永世
  
 
  在屋檐下,和父亲论生死
  
  我们说到了你的身体,老胃病,
  母亲的慢性关节炎,院子里的拖拉机
  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说到夏秋的收成,
  干旱和洪涝,防不胜防的害虫
  乘上火箭的化肥,农药,收割和灌溉费用,
  狗日的粮价,狗在我脚边
  来回蹭着耳朵。我们
  说到你的孙女,她想再回村里看你,
  但害怕到处飞爬的虫子,
  你笑着,目光有些黯然。我说暑假她会回来的
  你说回来好,愿意回来就好。
  我们甚至提起了文革中你“挨斗”的情形,
  你憨憨地笑了,说就是老少爷们儿逗乐子。
  我们接着说到了以后,过两年接你们去北京吧,
  或者岳阳、深圳,都行啊。
  你说不——你哪儿也不去,你有拖拉机,十亩庄田
  堆积的余粮和柴草
  有东邻,西舍,一村子的鸡飞狗跳
  有血肉造的一座瓦屋厮守着。
  这时一片树叶落下来
  一片树叶,遮住了我的眼睛,
  和更高处的云朵。
  我们还是说到了大伯的死。你说人总是要死的,
  生病死,喝药死,上吊死,摸电死,
  投河死,遭饥荒饿死,
  走路上车撞死,犯事儿枪打死,
  去城里打工累死,
  赶上地震砸死,娘肚子就被刮死。
  你掰着指头算着不同的死法儿,
  你说他挺好,病死——
  人这辈子,如草木,如浮尘,生死难料。
  这时黑衣白眉的燕子飞起来,
  灰蜘蛛停止了作业,
  你的目光越过断墙,凝视着变黑的沟河
  在那里,河水承载着无根的浮萍,
  细小而缓慢,带着未卜的命运
  从村子中穿过,
  流向下一个村子,和梦境的大海
  河两岸有蒿草蔓生,
  有刺槐、苦楝和白榆交错生长,
  一座座瓦屋,对应着原野上棋布的坟茔
  沿着屋顶上升的炊烟
        随风飘散……
 
  
  经过我们身边的河流
  
  经过我们身边的这些河流
  进入中年以后,我渐渐听到它
  并且在自己的身体里看到了它宏阔的影子
  我是说,每一条河流的源头
  都居住在你的身体里
  无论是黄河,长江,松花江,雅鲁藏布江
  还是缠绕着村子的涓涓小溪
  这是河流的秘密
  它不会亲口告诉你
  这么多年
  我在河边遇见青草,树木,野花
  布谷鸟,飞鱼
  我遇见挖沙船,铁锚,呜呜的汽笛
  葬身漩涡的快艇
  我遇见执手相送的人,伤心欲碎的人,一步三回头的人
  我遇见一个孩子
  他放牧着羊群,一边望着汤汤大水
  眼睛里疑云飞渡
  到了对岸
  放牧的人,变成了一个老者
  他的目光明亮而澄澈
  仿佛有着河流的宽仁之心
  我知道,是流逝的时光粉碎并再造了他
  就像这大水
  它曾有涓涓的初始,惊涛拍岸的起落
  越接近大海的地方
  渐渐变成了一个虚无的存在
  在暮晚的光线里
  注视着落日熔金,一只笨鸟飞起又落下
  或者干脆中途消失
  成了地理学上一个神秘的词语
  唉!我说出这些
       从此将不再拥有一条河流的秘密......
 
  
  在群山中回忆
  
  我记得那部老电影,但困惑于群山
  的沸腾。我记得黑的石头,黑的树,黑的山路
  吭哧吭哧的老火车
  吐着黑烟开过来,停靠在黑魆魆的山沟
  黑脸的矿工哗啦啦鼓着黑手掌
  黑棉衣被风扯起了老高
  我记得藏掖在沟底的村子也是黑的
  黑屋顶,黑墙壁,黑油灯,屋檐下挂的辣椒是黑的
  蹲在门槛上的狗叫声也是黑的
  啊!那叫声撞进了黑咕隆咚的老矿井
  漫长的巷道是黑的
  运煤车满载的煤块和煤末是黑的
  年轻的矿工手里挥舞的钢钎和铁锹是黑的
  脊梁上滚动的汗珠子是黑的……
  我在露天的银幕后瞪大眼睛,望着那连绵的黑
  哗啦鼓起来又凹下去
  这时候,只有漫天的星星是白茫茫的
  只有我傻嘴里的豁牙是白的
  那飘过头顶的白云啊它也是白的——
  但我始终搞不懂,这黑白两断的群山为什么沸腾?
  是人群蜂拥而至
  还是黑火苗燃亮了天空
  多年后,我告别了黑白胶片的童年时代
  多年后我终于去了群山之中
  站在山顶,惊异于群山斑斓如猛虎又静若处子
  一根松针落下来
  也溅起岁月山雷鸣的回声
  石头,树木,野草,各自踞守大地一隅
  生生不息,脉脉长流
  在群山的怀抱里酝酿日月之琼浆
  维护着时光亘古的宁静
  啊!当我沸腾的心也有了自然的节律
  能否从此长留这群山之中
  揽明月清风入怀
       化一块石头,一棵树,一蓬明灭的野草……
 
  
  散步诗
  
  我总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
  在早晨,或者黄昏
  变幻的光线廓开我明暗飘忽的脸
  我恍惚置身于无主地带
  凝望一棵树
  怎样一点点萌出嫩叶,开花,结籽
  一夜间又被寒流夺了叶子
  它虬曲的身体
  曾经和叶子一起构成了我眼前搬不动的泰山
  那些隐藏的鸟儿呢
  那些吸附在叶子背面的昆虫呢
  树林里奔跑的人群呢
  我捡起一片叶子
  只看到了死亡,背叛,凋零的光阴
  以及光秃的树枝
  我总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
  一任风刮歪我
  我咬牙在风中站稳了
  雨打进眼里
  我把它变成泪水的燕子
  流进嘴里
  我就当琼浆咽下,让它在身体里
  发酵,并燃烧起来
  然后继续走向远方以远
  有时夜静了
  我仍然独自别离灯火而去
  像一个梦游者
  从乡村到城市,从少年到中年
  从无边无际的夜色里,经过更多的梦游者
  他们眼中的光芒里
  我仿佛逆死而生的幽灵
  一个人
  漫无目的地行走
        却不曾到达比一张白纸更远的地方
   
  
  地名学词典
  
  ……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
  玉泉营。菜户营。铁匠营。
  梅园。菊园。苹果园。樱桃园。石榴园。核桃园。
  木樨园。甜水园。甘露园。
  鸭子桥。亮马桥。虎坊桥。白石桥。酒仙桥。
  芙蓉里。知春里。松榆里。
  果子巷。锣鼓巷。霞光街。长椿街。翠微路。
  板船胡同。灵境胡同。
  花虎沟。花家地。花梨坎。
  白塔寺。夕照寺。天宁寺。卧佛寺。慈云寺。定慧寺。
  光明楼。骑河楼。广渠门。南磨房。
  瓷器口。琉璃井。莲花池。
  梆子井。缸瓦市。观音堂。白云观。
  柳林馆。水锥子。半壁店。静安庄。
  紫竹院。大郊亭。白纸坊。
  垂杨柳。蒲黄榆。槐柏树。草桥。劲松。陶然亭。
  燕莎。青塔。蓝靛厂。
  钓鱼台。芳草地。晓月苑。玉渊潭。
  珠市口。八宝山。小西天……
  
 
十年,诗里诗外
谷禾
 
如果以十年为时间单位来区间化一个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度过了四个十年(是不是还有四个十年还真是难说),这其中最好的两个十年都和诗歌发生着某种关系。如果诗歌是一个绝色少女(这个比喻实在蹩脚),两个十年过去,她也人老珠黄(至少徐娘半老)了,能两不相弃,能持续相守,那就不能仅用“缘分”来解释了。二十年前我还在河南的乡村的一所中学教书,甚至在爱上如今的妻子之前就爱上了它,那时候甚至以为它是“不朽之盛事,经国之大业”,是比家庭事业还重要几分的东西。那时候我每天和自己的学生比赛背诵唐诗宋词,通过各种途径搜罗能找到的中外诗歌作品(现在看来少得可怜),饥不择食地反复捧读,偷偷地在小本子上一首接一首的写,然后一笔一画地抄到方格纸上,小心地装入信封投入邮筒,偶有发表或者获奖,能屁颠屁颠地兴奋很多个日夜,全不管众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和不屑一顾。好在我书教得还算不赖,没有因为读书和写作误了工作,受到更多的批评和责难,进而丢了饭碗,也没有因为爱诗而耽误了恋爱结婚养育儿女。对诗歌,我有全心的投入,但从没想过凭着写诗改变生活境遇。但我终于还是没有忍耐住寂寞,安身立命于那个偏僻小镇,而是不顾妻子和同事的劝阻,抛了工作,独自闯京城讨生活来了。
 
这就有了迥异的又一个十年。
 
这个十年是从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开始的。以后回想起来,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在你写诗的同时,诗歌其实一直在无声地影响着你命运的进程。在这一个十年里,我混迹在首都洋洋壮观的两千万滚滚人潮里,仿佛一只讨生活的蚂蚁,负薪奔波。在这里,再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再没有人对你不屑一顾,因为根本没谁在意你是什么狗屁诗人。诗人和诗歌成了媒体和大众的嘲讽对象,写诗几乎成为“发神经”的近义词,成了真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事业,也只有拿来把价格坐了火箭的房子忽悠给草民大众时,“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才被刷上公交车招摇过市,印上广告单强塞给过路者。不信你去问问那些大腹便便的房地产开发商们,有几人是把它当美好的诗歌来传播的?
 
这个十年里,我在期刊界和出版界辗转,为增加有效的GDP增砖添瓦。其中两三年时间,我甚至“金盆洗手”,放弃了诗歌写作,转而去和小说亲密接触去了。一部长篇出版,七八个中篇、十几个短篇陆续刊发在不同的刊物和选刊上。我开始在小说圈子里有了点名声,不断有刊物找来约稿,有影视人打电话谈改编版权。我觉得写小说的直接好处是能得到更丰厚的稿费,间接地好处是我重新写诗之后忽然从天空落回到了尘埃,从关注灵魂的髙蹈转而关注最底层人的命运,从喜好宏大抒情转而迷恋对细节的运用。“真实”逐渐成为我的最高诗歌追求。正如我在一段关于小说的文字里所说:“小说的真实应该涵指‘故事’和‘叙述’的两重的意义。这也是小说区别于故事的所在。在不损害‘故事’的真实的基础上,我希望自己对‘故事’的改变没有弱化我所追求的‘叙述’的真实。”我的意思是说,当下的诗歌似乎不缺精致的修辞,不缺美妙的抒情,却独缺对人的命运和内心真实的持续关注和诗性呈现。它让我们看到疼痛,看到温暖,看到诗性的野蛮生长。我为什么不继续试一试呢?
 
我重新回归了诗歌,这时我的长发已经剪去,我的自负早已烟消云散。对我来说,写诗不再关乎名利,不再关乎生存。我写诗,仅仅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而诗歌恰恰是我最为挚爱的方式。如果哪一天我无话可说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放弃。我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继续回到“我与诗歌”这个命题上来。
 
面对“在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的提问,荷尔德林的回答是:“诗人是酒神的祭司,在茫茫黑夜中走遍大地,察寻神的踪迹,吁请神的出现。”但我们所处的是不是“贫乏的时代”?在这个十年里,我在号称首善之区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目睹了蔓延横流的物欲让无数的写诗者迷失了心性,见惯了太多的所谓诗人甚至“著名诗人”津津乐道于制造事件和事端,沉迷于发表和获奖,醉心于在各种以诗歌为名的聚会上指点江山,他还有作为“酒神的祭司”的资格吗?在这个十年里,我越来越成了一个不断后退的先锋主义者,力图从浮泛的抒情回到坚实的述说,梦想着用诗歌见证这个喧嚣的时代和一日千里的人心。尽管我也写出了属于自己的《少年史》《庆典记》《宋红丽》,但它们仍然如此微不足道,因为在铜墙铁壁的现实面前,我越来越发现,诗歌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助,势单和力孤。当千沟万壑猝然崩塌,当轰隆隆的铲车滚滚碾过阻挡者的头颅,当高速列车不期相撞,谁能告诉我,诗歌真的能抚慰一下幸存者伤痕累累的心灵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诗歌还有何用?
 
当我们千呼万唤的“既有优美的抒情,又有理论思考的深度,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1995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表达出人类生存之困和个人生命境遇的划时代力作,迟迟不见出现,作为一个有着二十年诗龄的写作者,我常常感到无限沮丧甚至绝望。如今,当两个十年都已成为历史,第三个十年也已过去了两载,我的诗歌却仍然写得如此粗糙和笨重,好在它没有粘带上丝毫的个人自恋,而是越来越多了我对生活的发现、思考和见证,同时也负载着现实的沉淀和疼痛,它属于这个时代的乡村和城市,也是我个人独有。这是唯一值得我欣慰的。
 
我期望自己的诗歌写作能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它的流淌尽可以平静甚至滞重,但必须能接纳并带走沿途的山川和星月,涌动着一往无前的力量。即便这仅是奢望,我也不会再有丝毫懈怠。因为剩下的十年已经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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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网编辑: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