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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诗档案|叶延滨


延安诗档案|叶延滨
 
 
按语:
       
延安诗档案是在梳理新中国成立后延安籍,或者在延安生活、工作过的诗人。每期一个诗人的代表作(尽可能有长诗、组诗)+简历+照片+评论组成,为了使资料的完整性,可能每期稿子的体量很大,我们不求阅读者完整地阅读,但求为以后做研究的提供一个重要的线索链。
        
延安诗会的同仁永远是诗歌的义工。
 
目录
 
叶延滨自选诗二十首/叶延滨
风吹岁月——忆延安插队三题/叶延滨
论叶延滨诗歌的四种品格/姜宇清
叶延滨人本文本论/沙克
叶延滨简介
 
叶延滨自选诗二十首
 
作者:叶延滨
 
干妈
——陕北记事之一(选章三)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着,张开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转过脸去,
那只是冰冷的墙上的一张照片——
她会合上干瘪的嘴,
我会流下苦涩的泪。
十年前,我冲着这豁牙的嘴,
喊过:干妈……
 
我驮着一个“狗崽子”的档案袋,
到圣地延安,
为父母赎罪——
为他们有神的力量,
没有在监狱,炮火中倒下。
为他们有人的弱点,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这个娃娃!
为他们在语言当子弹的战场,
只会说实话的嘴巴,
被无数弯着的舌头打垮……
 
带色的风清扫这狼藉的战场,
我是卷进黄土高原的一粒砂。
 
连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讨厌我,
丧家狗——实际,也不算难听的话。
 
“孩子,住到我们家吧。”
“不!我不需要听怜悯的话。”
“孩子,我们老俩口也要个帮手,
我为你做饭,你替咱担水……”
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这块砝码!
 
从此,我有了一个家,
我叫她:干妈。
因为,像这里任何一个老大娘,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王树清的婆姨”——人们这样喊她……
 
铁丝上,搭着两条毛巾
 
带着刺鼻的烟锅味,
带着呛人的汗腥味,
带着从饲养室沾上的羊臊味,
还有从老汉脖子上擦下来的
黄土,汗碱,粪沫,草灰……
 
没几天,我雪白的洗脸巾变成褐色,
大叔,他也使唤我的毛巾。
我不声不响地从小箱子里,
又拿出一条毛巾搭在铁丝上,
两条毛巾像两个人——
一个苍老,
一个年轻。
 
但傍晚,在这条铁丝上,
只剩下一条搓得净净的毛巾。
 
干妈,当着我的面,
把新毛巾又塞到我的小箱里:
“娃娃别嫌弃你大叔,
他这个一辈子粪土里滚的受苦人,
心,还净……”
 
我愧对她头上的白发
 
十年,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舞台,
有多少个悲欢离合,多少个想不到?……
我多么不愿用一滴辛酸的泪,
作为对干妈所有美好回忆的句号!
啊,十月的鞭炮炸响,
乡亲们才告诉我这个噩耗,
三年前,她就死了,
死于陕北最平平常常的病,
胃出血,加上年老……
啊,三年!是哪一个好心的乡亲,
在骗我,每月一次地:
放心吧,我很好、很好!”
 
怪谁呢!怪谁?谁?!
没牙的嘴啃着羼糠的窝窝,
佝偻的腰背着沉重的柴草,
贫困——熬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枯了,像一根草……
 
不!这个回答,我接受不了,
延安,四十年前红星就在这里照耀!
她说过,当她还是一个新媳妇,
也演过“兄妹开荒”,
唱过“挖掉了穷根根眉梢梢笑”!
 
“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
啊,请百倍爱护我们的土地吧——
如果大地贫瘠得像沙漠,像戈壁,
任何种子,都将失去发芽的生命力!!
——干妈,我愧对你满头的白发……
 
干妈,你咧开豁牙的嘴笑了,
告诉我,你那没合上的嘴,
想对我说些什么话?!……
 
1980年10月号《诗刊》首届青春诗会专号
 
中国
 
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
双手拳在胸前,
“How great! China……”
她赞美着老态龙钟的长城。
 
不,可尊敬的小姐,
对于我的祖国,长城——
只不过是民族肌肤上一道青筋,
只不过是历史额头上一条皱纹……
 
请看看我吧,年轻的我——
高昂的头,明亮的眼,刚毅的体魄。
你会搜寻不到恰当的赞美词,
但你会真正地找到:“中国”!!
 
1981年
 
想飞的山岩
——惊心动魄的一瞥
 
一只鹰,一只挣扎的鹰
向江心伸直尖利的嘴吻
爪子陷进山腹
两只绝望而又倔强的鹰翅上
翼羽似的松林
在凄风中颤动
一块想飞腾的山岩
数百年还是数千年啊
永远只是一瞬
浓缩为固体的一瞬
想挣扎出僵死的一瞬
 
一个凝结为固体的梦境
一个酝酿在诗人心中
来不及写出的悲壮史诗
你是自由前一秒的囚徒
又是死亡前一秒的存在
是延续数千年追求的痛苦
对岸是亭亭玉立的神女峰
是听凭命运的安宁
那颗心早已是石头了
她早已不会动
也永远不能动
 
想飞的鹰,你能飞吗
当你挣脱这浓缩千年的一秒
你的自由将需要你
用耸立千年的雄姿换取
你将消失
和禁锢你的死神一起消失
我相信,你会飞的
你的飞腾是一场山崩地裂
你的身躯会跌入大江
你的灵魂是真正的鹰
骄傲地飞越神女峰的头顶……
 
1982年
 
棋的悲剧
 
两根手指夹起一枚棋子
棋子上写着:马
马没有腿儿
只好让别人夹着跑
然后啪地掷到棋盘上
哟,好疼!
 
规则是记牢的
棋谱是烂熟的
只是命运不是自己的
明知这一步错
偏偏没办法说
哎,臭招!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没嘴说
舍车马保将帅
输赢都是挨吃的货
如果每个棋子都长着敢说的嘴
呀,如果!……
 
1989年
 
敛翅的鹰
 
敛翅骤落危崖
爪如松根嵌入石缝
垂云般的双翅悄然收褶
折褶荡啸云霄的浩气
折褶英雄未泯壮志
也折褶孤独折褶寂寞
折褶追求者的目光和风!
 
骨缝里也有几丝悲怆
血液里游曳欲望的蛇
俯瞰这混沌苍茫的世界
没有闭上的一双眼
是群山上浮起的星
 
蓦然双翅轻展
抖落翼羽中折褶的一切
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
消失于残阳殒灭的
沉沉深渊……
 
1989年
 
泰山顶听天街风啸
 
一夜风啸人难寐
气度不凡的天风
吹我成鱼——
一条在风中挣扎的鱼
在音乐中游弋的鱼
误入天国的鱼
一条找不到自己今夜梦的鱼!
 
游不进梦,因为风
难觅自己,因为风
是风声鹤唳却有万千豪气
从天庭直落九霄的风
从石头冲窜苍穹的风
从老树中发芽的风
从小草上跌落的风
更有来自鼓来自钟的
才配成这天街天风!
 
是石碑们在合唱苦难风流?
是吟哦帝王巡幸的十八盘?
还是挑夫的长喘
还是朝香的低喃
高亢奔放深沉委婉低回浅吟
……
啊,莫不是蒲松龄
留下一盏孤灯
唤出万千精灵?!
 
夜宿天街不寻梦
长卧天街听风啸——
这一夜长如五千年
又短似一声鸡啼
 
1989年
 
黄河桨
 
老船工死了
闭了眼还扬着一只手
儿子掮起这只手又走向
河滩……
 
多么令人惊悸的手呵
血枯筋萎只剩臂如巨椽
五指粘连为一面桨
手轻抚黄水,手扬手落
老船工的魂魄
在舷上吱呀吱呀地叮咛:
儿哟!……
 
1991年
 
缺席的狼
 
羊群一天天壮大了
小羊们的教科书上有一章
——关于狼
 
世界上已很久没有见到狼了
羊与狼的一章是在
古代史第三千零一页
 
没有教授怎么开课?
羊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
一辈子才听过一句:狼来了……
 
只好去请狼的远亲,狗
狗已经在都市狭小的空间变成吧儿
小吧儿们害怕羊头上的那些犄角
 
去请狼的朋友狐狸
狐狸没请到只找到一只猫
猫正忙着请律师告老鼠偷了他的早点
 
于是只好排队买票上动物园
动物园里的狼,只吃过鸡
没见过羊,警惕地把鸡藏在尾巴下
 
回家的路上有个孩子喊了声:狼来了
疲惫的羊们立即精神抖擞
好像准备迎接高贵的客人……
 
1994年
 
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
 
在奥赫里德城边的小山上,有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牧羊人对我们说,这个教堂从来就没有建成过,白天建好,晚上就会坍了屋顶……——题记
 
这个没有屋顶的教堂
站在荒野,像一个没戴帽子的人
我也摘下帽子向他致敬
 
相对无言
我试图听见当年的喧哗
试图听见雷霆和倒塌的声音
啊,这是一个完成了的雕塑
为你,为我,也为每一个
企求完成的生命——
 
一个生命从弱小到强大
但也就在最强大的那一刹那
生命屋顶的一角有了裂缝!
一个王朝从诞生走出鼎盛
但也就在高举酒杯的那一瞬间
一滴酒滴出了王朝的血管!
我敬畏这座教堂
它无言却把雷声炸进我的脑海
“没有永恒!没有完成!没有……”
 
也许这就是教堂无言的昭示
那么神秘又那么简洁
像老人会老,像孩子会长大
“你有了成功更会失败!”
“你既已出生就会死亡!”
我无言,面对这座无言的教堂
 
在萨莫尔王古堡山上
有一座永远没有完工的教堂
我把它带回了东方,变成
 
一首永远不能写完的诗……
 
1997年马其顿
 
楼兰看到一只苍蝇
 
在千里死海的腹地
出现了一只苍蝇!
 
啊,它只能是我们这支探险车队
没经批准的非法乘客
是搭乘日本的沙漠越野吉普?
还是搭乘德国奔驰沙漠大货?
 
阳光如一万支箭矢
苍蝇在楼兰死城上空快乐地舞蹈
啊,苍蝇,你的命运是什么?
——是一次偶然的进入
你成为这支探险队的成员
穿过了原子弹靶场,罗布泊湖底
雅丹地貌区飞进了历史?
还是在车队离开后,你独自在这死城
最后孤独地舞蹈
最后悲壮地振翅?
啊,苍蝇,它飞离了车队
不能再搭车返程!
 
半小时后,它将是楼兰古城惟一的生命体!
 
啊,苍蝇能入诗吗?
只因一次错误搭乘
只是换了一个背景——
不是垃圾场,不是美食宴,不是鲜果
不是你的厨房和你的卫生间
不是!
只是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
死亡之屋外与死亡之树上
一只还在飞动的生灵……
 
生命真美丽!
生活真美好!
生存真美妙!
我三次高声地赞美啊
只因为一只在死海之上飞舞的小苍蝇!
 
1999年10月楼兰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爱情是动作迅疾的事件
像风,迎面扑来的风
像鹰,发现目标敛翅的鹰
像闪电,你刚发现了又隐没的闪电
从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在铁栅那边走啊走啊
而你隔着铁栅
望着那豹发着绿光的眼睛说
等待,还是死亡
 
爱情是大树
是橡树和青枫
所有枝条都交错的天空
是树下的小花
花儿正初绽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边的小草
草丛中有一处坟茔
是坟茔里两个人安静地躺着
 
两个人都在回忆
头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
躺在草从里
数着满天星……
 
2000年
 
台北故宫感怀
 
这是台北,是北京故宫
故宫到了台湾不会忘记故土
这是故宫,是一片故土
故土里有你和我共同的故乡
这是故宫,是咱的故乡
故乡向我们走来无数的故友
这是故宫,是谁的故友
故友说不尽的是祖先的故事
这是故宫,是祖先故事
故事引着你和我看风雨故都
这是故宫,是历史故都
故都收藏着我们情感的故园
这是故宫,是情感故园
故园里走一圈遇到多少故旧
这是故宫,是知己故旧
故旧总不会忘提醒回归故里
这是故宫,是你的故里
故里件件文物都是无价故书
这是故宫,是全部故书
故书金缕玉雕记载千钧故实
这是故宫,是金石故实
故实不湮忠奸黑白条条故辙
这是故宫,是人心故辙
——啊,故宫走一回故辙
那是中国人的心之辙!
 
2000年台北
 
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唐朝来的秋蝉
不太讲究平仄,它毕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个而唐朝的秋蝉
很多,很多的秋蝉
就让天地间高唱前朝盛世调
冰河铁骑兮大河孤烟
四方来朝兮长安梦华
啊,风光过的蝉是在用歌唱
为那个盛夏而唱
气韵还好,气长气短仍然高声唱
只是毕竟秋了
秋蝉的歌,高亢而渐凉
 
宋朝的蟋蟀无颜
北宋无院
南宋无庭
无院无庭的蟋蟀躲在墙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叽叽
丢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叽叽
忙着为歌女们填词
难怪躲进墙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声小气
长一句再短一句
虽是声轻气弱
却让闺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抚慰里
养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蝉也远了
宋去也,蟋蟀也远了
无蝉也无蟋蟀的现代都市
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
吹弹着水泥楼间电话线的弦
请拨唐的电话,请拨宋的电话——
忙音!忙音!忙音!……
 
2000年
 
一个音符过去了
 
一个音符过去了
那个旋律还在飞扬,那首歌
还在我们的头上传唱
 
一滴水就这么挥发了
在浪花飞溅之后,浪花走了
那个大海却依旧辽阔
 
一根松叶像针一样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树林迎着风
还是吟咏着松涛的雄浑
 
一只雁翎从空中飘落了
秋天仍旧在人字的雁阵中,秋天仍旧
让霜花追赶着雁群南下
 
一盏灯被风吹灭了
吹灭灯的村庄在风中,风中传来
村庄渐低渐远的狗吠声
 
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
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灿,仿佛从来如此
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发悄然离去了
一只手拂过额头,还在搜索
刚刚写下的这行诗句——
 
啊,一个人死了,而我们想着他的死
他活在我们想他的日子
日子说:他在前面等你……
 
 2005年
 
大唐的骨头
 
秦川八百里从东走到西
挂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鸟鸦做巢的老树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汤泡着的馍也是大唐的
老汉二两烧酒下肚吼出来的泰腔也是大唐的
华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汤池是大唐的
曾经泡酥杨贵妃,也泡酥大唐广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宝最值钱的还是大唐的
政绩刻在石头上,江山卖与谁家当收藏……
李白的诗为证,能换酒的都换酒了
杜甫的诗为凭,能熬汤的都熬汤了
只剩下一副曾经励精图治的骨头
丢在这远离大唐的地方
 
华山,大唐的骨头
这副铮铮傲骨让人相信有个了不起的岁月叫唐朝
 
2008年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一排树木在雨中跑动
一座大森林在雨中跑动
风说,等等我,风扯住树稍
而云团扯住了风的衣角
一团团云朵拥挤如上班的公交车
不停踩刹车发出一道道闪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哭泣的雨水找不到骚乱的原因
雷声低沉的回答:我知道是谁
当雷声沉重地滚动过大地
它发现它错了
所有的树都立正如士兵
谁也不相信有过这样的事情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2013年
 
荷花记
 
太阳用光线的帚尖
挑起三滴露珠
落在两扇荷叶上
荷叶上的露珠滑动
滑向早晨九点,正九点
一朵粉红色的嫩荷花开了
不羞不涩地开在九点
 
我前面的那人,在九点
按下快门,摄入九点的荷花
我后面的那一位,飞一样消失
消失像一阵疾风
风尾巴留下一句话——
我赶去明年的此刻此地
等另一朵九点的荷花……
 
我呆立在荷前
与荷相对无言
说什么呢,无言正好
我不能说我的脚变成了藕
把我固定在荷塘前
让我俩一秒一秒
相视相守
变丑变老
 
2015年
 
白鹭
 
是谁用剪子,好快的剪子
剪下云的一角
这碧绿的湖水上
遗落一片洁白的孤独
 
孤独的白云从心中
伸出一支长长的脚,像一根钉子
钉在湖水惊慌的舌尖上
 
一支瞄准好的猎枪,枪管折了
像枯焦的荷叶,折垂水中
枪腔中的那颗没能射出的红皮子弹
开成一朵粉红的荷花在风中摇动
 
白鹭飞起来了
湖水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一串低沉的雷声追赶白鹭远去的背影
 
2016年
 
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
 
一颗子弹开始了飞行
从一声巨响中穿过细长的枪筒
这颗子弹惊恐的呼啸前行
它想停下来,但立刻明白了
它没有权利想更没有权利停下来
命定了是一颗出膛的子弹
那就飞吧,不想也要飞
那还不如不想
 
不想就是服从命令的好兵
服从命令,谁的命令?服从命
子弹的命,就是要飞一回!
想转弯?因为前面有个人影
这想法还没有冒出来
飞行的无形力量就让子弹
成为了另一个词:击中目标
这四个字让子弹洋溢着光荣感
 
光荣而骄傲的子弹
光荣而骄傲地结束了飞行——
夹在一根肋骨和皮下脂肪间
突突跳动的血管挤压着它
让子弹体会到疼痛咬啮的力量
它有点后悔飞到了不该来的地方
停在肋骨间的子弹有时间后悔
但所有的时间都没告诉它
它错在哪里?也就是说:无权后悔
 
正在这时一把钳子夹住了子弹
把它拖到光亮的世界
一见到光亮,子弹就兴奋
兴奋地准备再次起飞
但接下来的是一次更深的跌落
当!子弹被丢进拉圾铁盘里
天啊,子弹知道了这就是它的命:
一生只飞一次!!
 
这时它突然明白
为什么有那么多子弹
不光荣、不骄傲、不击中目标
却把一生只飞一次的命运
变成了自由……
 
2016年
 
长满绿锈的剑
 
每一块锈斑,都在痒
痒痒地提醒玻璃柜中的剑
曾经吹毛立断的风流
无数剔骨挑筋的淋沥
 
剑老了,剑退出江湖了
剑想忘记这一切
容易啊,只要一块磨刀石
亦可再次回炉,让铁锤击打
 
荣幸啊,此剑被册封一级文物
那些痒死人的锈斑
是剑被风雨佩带上的勋章
是剑不可磨灭的光荣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透明的高贵的丝绒之上
那些发着绿光的锈斑
让剑永远地痒,痒死
也不可超度……
 
2018年
 
 
风吹岁月
——忆延安插队三题
 
作者:叶延滨
 
成为风景的猪蹄
 
你也吃过猪脚,也叫猪蹄。我看那个叫“舌尖”的电视片,我发现导演聪明,因为他把舌头和肠胃,变得有记忆了。是我说错了?我理解错了,那好,就这样说吧,这部记录片给我的启示就是:舌头和肠胃是有记忆的,这种记忆藏在你内心最深的地方,用那些味蕾感知的世界的味道,连同那美味产生时的风景,都收藏好,等你老了,闲得发呆时,翻肠倒肚地去想。
到了东川的桥儿沟,就可以看到宝塔山了。看到了,就算到了。在延安插队的日子,每月有一天进延安城。进延安城是件快活的事,休息的日子,不想再窝在沟里。从落户的曹坪出沟,到公社李渠七八里。到李渠就到川道了,川比沟宽,沟里的河叫溪,溪流进了川叫河,川道里的河叫延河。在川道的公路上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延安。上一次延安来回走六七十里,图啥呢?看一回电影?逛一回延安的马路?还有,还有就是到桥头那个饭店买一只卤猪脚。从插队的小村子,走到卖卤猪脚的饭堂柜台,是一个稍有点漫长的过程。好吧,两个词,卤猪脚再加延安,就像一个命令符号,打开一串风景……
 
洗脸、刮胡子、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出窑洞,村头的婆姨就招呼上了:“延滨哟,今天不出工了,啊呀,上延安啊。家里汇钱来了,烧得坐不住了。嫂子没瞎说,看你急得脸都红了,不叫你捎东西,放心去逛吧!”一边打招呼,一边流星大步往村外走,生怕这些大嫂子小媳妇说出什么更“骚情”的玩笑来。人说这里妇女地位低,买卖婚姻。然而村上的习俗是女子出嫁前,和男人一样出工。女子结了婚就是“全职太太”,一个月最多出工五天,其余时间都在家里管孩子做家务。闲下了身子,闲不住嘴,和知青男孩开玩笑是婆姨们最开心的集体娱乐,用今天的话来形容叫“精神广场舞”。
 
逃离婆姨们的笑声,沿沟底的小路往外走,心情也渐开阔。山峁越走越低,眼前的沟口越走越宽,天蓝蓝任云飘,那些云好像是从心窝口溜出来,看着就亲,望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笑什么,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沟里的风景就像村庄里的亲戚,简单得用不光手上的指头:山峁、水沟、窑洞、青苗,数得过来的几棵树、几条狗、几只鸡,数不过来的是这天上的云。
 
路是越走越宽,走到李渠就是公社所在的场镇了。那时不叫镇,就叫公社。我们村第一个上调的插队女知青张桂花,就招到了公社,当了公社广播员。张桂花长得漂亮,老乡夸“一笑两酒窝”。所以她老笑,笑着就不下地了,在公社的石窑洞里,说说话就挣钱。那时真羡慕这女子,主要是悄悄也喜欢那俩酒窝。酒窝刚到公社,我还去看望过这同村的插友,坐了十多分钟,东拉西扯,没盐闲说。愣没见到人家露出那俩酒窝。以后再上公社,就只想,不见了。
 
走过了李渠,就是直通延安的大川道。公路没有铺柏油,汽车一经过,就扬起一堆尘土。早先还有梦想,招手挡车。后来发现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像招工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好在路上车不多,所以,失望的机会也少。一个人走大路,比走小路还寂寞,寂寞就喊,走过村子,啊嗬一声,回应是汪汪的狗叫。没狗叫的地方就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那年月这歌挺流行,现在回想起来,悟出一点味儿来。
 
进了城,如果有电影,休管演什么,也看一场。那时还没有什么可看的,连样板戏都还没有上电影。电影院里除了西哈努克,就是阿尔巴尼亚。西哈努克亲王不在柬埔寨待着,《西哈努克访问西北》《西哈努克访问东北》,西哈努克专职当我们的新朋友,虽是纪录片,却是彩色的,阿尔巴尼亚是老朋友,老故事片,都是黑白的。票价都一角钱,想想还公平。就这样,也不是回回能瞅上。停电,那么这一天无黑白,更无色彩。
 
最后的高潮是桥头饭堂。那年月,饭堂人少,吃饭要粮票,一张大拇指般大的纸片,把饥饿挡在门外。天不绝人。穷得叮当响的陕北,有穷人的穷讲究。当时的当地老百姓不爱吃猪下水和头蹄。贱得很。桥头饭店里卖的卤猪脚,一只三角钱。除了知青,当地人几乎无人问津。我怀疑,这卤猪脚也是插队知青到了以后,这个饭堂的重大新举措。
 
递上三角钱,然后,大师傅用一张黄色的糙纸,包上一只酱红色油亮并散发香气的猪脚。接过这只猪脚,我坐在靠窗的长条凳上,望着宝塔山,想起那老电影里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手上的猪脚真香,窗外风景如画。
想到此,我觉得我还没有老……
 
甘沟
 
那年我一到这个地方,便觉得这个地名也许错了,应该叫干沟。这的的确确是一条干涸的大山沟。在延安南面的富县,从茶店子向东,走六十里到一个叫任家台的地方,这是军马场的场部。从场部再往东走二里,向北一拐,就进了甘沟。沟里可种包谷,在我们来以前,老队的农工就让满沟的包谷长出来等我们来收割。走完了这条沟,就到了队部,人称甘沟二连。在这个地方,我只生活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但这是我从农村来到的第一个国营单位。拿工资,每月二十七元。吃国库粮,尽管还是干农民的活儿,放马种庄稼。时间是1972年秋。

在地图上你今天也还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这么七拐八倒,甘沟的实际位置是在一片原始林区中部。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在这里干活儿的情形,因为我在农村当过生产队副队长,所以在这儿很快成了“好样的”,上调到总场去看仓库。我看仓库的地方还是在这片原始林区,但我是新职工中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心情如范进中举。如果不是从甘沟上调场部看仓库,而是从北京放到这里来看仓库,我就不是范进而是林冲了。事情没变,起点变了,心境也就不同。说到这里,想起有人说“老三届”的人有特殊性,我看这其中有这么个道理:下了十八层地狱的人,只要往前走,就一步上一层,层层新天地。说到一边去了,还说甘沟吧,说说我还记得的几个人。
 
有两个北京知青是从安塞招来的,一男一女。他俩一来,大家就看出这是一对相好。混熟了,知道他俩是在一个队里插队。再熟些,知道这个队就只有他们两个知青。真熟了,才知道队上只给了他们一孔窑洞。为什么不多给一孔窑?穷,队上没有钱多砌。怎么住?一个大炕,中间用大箱子隔开,一人一半。于是,大家“啊”地一声,说的,装作说明白了,听的,装作听懂了。这件事在连里曾让男知青和女知青们着迷地幻想了一段时间,他俩的插队滋味自会是与众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啊!不过,大家对他们的想像是偏向于浪漫而非下流,因为他们在多次招工中,只招男时,男的没走,只招女时,女的不去,于是双双来到我们这个甘沟二连。上次看《孽债》,我就想到他俩,《孽债》是海派故事,而他俩是京派言情。
 
我们的排长是老职工,他升任排长就算干部了,军马场与军队的规矩一样,排长就是干部,而班长还是工人。大家都知道,他当排长的一个原因是他娶了场长的千金,是驸马爷。驸马爷不是自由恋爱当上的,是经人介绍,让场长看上了。驸马爷只当了半天,婚礼后,夫妇进了洞房,不到一个时辰,驸马就被赶出家门。第二天两人去办离婚,一进门,女的就说,他是个流氓,一上床就对我耍流氓!民政干部一边听一边开离婚证,男的还没开口,这婚就离完了。排长说到这,就笑,是个傻女嘛。驸马撤了,不能把排长也撤了,他就从场部调到甘沟来了。
 
另一对就亮色得多了。男的是从老军马场调来的老机耕队长,队长夫人是北京知青,用知青的方式评价,盘儿亮,条儿也好。盘儿是指脸,条儿是说身材,算得上是军马场“场花”。调皮的知青把军马场的场歌稍加改动,放声歌唱:“我爱马场啊我爱马,马场还有一枝花……”那机耕队长模样实在太一般,能得到这么一个妻子是什么原因?一个说法是自然原因,原先的那个军马场地阔天宽,机耕时节,拖拉机开出去,可以睡上一觉,醒来也没到地头,转过车头,再接着睡,也绝对不会开出了地头。这女知青是他的助手,整天单男独女,又没有放不下心的事,就自然成了一家人。另一个说法是社会性的,说女的是个高干子女,老子被打倒了,无家可归,死了一条心,找个根红苗正的“工农兵”。
 
这三对男女,头一对是有点悲剧色彩的喜剧,第二对是有喜剧色彩的悲剧,第三对是悲是喜一直是个谜,大概这一对是今天许多电视剧中的主角,常常一看电视剧就让我想到他俩,于是也想到了甘沟。
 
马场的诗社
 
这是久远的事情了,似乎早忘记了,只是因为报纸上关于救护一个婴儿的报道,唤起了这一段回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我和二百名在延安插队的知识青年,被招到延安以南富县深山里的“延安军马场”当农场工人。这个马场位于富县县城以西六十多里的深山,原先叫任家台林场,1971年被部队接收变成军马场,山大沟深、树茂林密,在黄土高原是一片罕见的林区。我在马场一大队的甘沟二连当了半年农工,调到场部当上了供应科的保管员。场部多是从山丹军马局调来的老职工,从延安抽上来的知青只有几个人。供应科除了我当保管员,还有两个外交部的子弟当会计,一个是小刘,父亲原是在香港工作的高级干部,“文革”中被秘密逮捕,渺无音讯。小刘还保留着一些照片,香港半山的豪宅,一身打扮如资本家的“少爷”。另一个是小蔡,父亲是外交部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头头,据说全中国的好厨师都归他爸管,只不过也靠边站了,否则小蔡不会来当马倌。此外,场部办公室还有两个北京女知青,她们先从北京到山丹军马场,从那边调过来,长得也可以,对我们这些延安土八路不爱搭理,所以,供应科就成了连队延安插队知青到场部办事落脚的据点了。
 
聚到一起,没有饭局,但有酒有烟。烟是我集腋成裘,攒的。汽车司机拖拉机驾驶员领材料时,都要递上一支烟,接过来,往笔筒里一丢,一天就半筒。酒是场部加工队自酿包谷酒,每天酿出的新酒入库时,哥们儿从门口经过,喊一嗓子:“热的!”用茶杯舀上半杯,这是常事。有朋自连队来,香烟管够,烧酒伺候,漫天海聊,也真快活。酒加上烟再加上青春二十的几个小伙子,聊到后来,就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天天如此,也没劲。一次,五连有个眼镜说:“我写诗,念给你们听?”他有几本禁书。“下次带来!”马场实行的是大礼拜,十天才有一天休息。十天后,眼镜来了,神秘地从书包里掏出几本又破又黄的书来:“别让人看见了,了不得,封资修!”可不是吗?《花间集》《西厢记》,还有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和其他一些小诗集。我只记住了这三本书,因为这三本书最受欢迎。一下子,大家都写起情诗来了。我没有写,那时,我的兴趣不在诗歌,而且也没有人需要我的情诗。我记得,每次小刘都认真地调侃这些“情诗圣手”们,嘴上叼着一只大头烟斗。我看着小刘想:“这个烟斗大概就是资本主义的香港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惜烟斗里装的是贫下中农抽的兰花烟。”在这个“诗社”存在期间,我只写过一首诗,应该说改写过一首诗,就是长诗《欧根·奥涅金》里,达吉雅娜给奥涅金的那封信。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动人,但这封信译得没文采,便动手重写了一遍。记得是在冬天,当时,马场的场部也发生了一件中国式的爱情悲剧——
 
场部一个司机,和家乡的一个姑娘恋爱,并且让姑娘怀上了孩子。这个女人离开家乡来到马场,想在这里弄掉这个孩子。这女人长得高头大马,天天在球场打球,又蹦又跳又跺又跑,那孩子就是不出来。最后,孩子还是足月生出来了。孩子降生那天,当父亲的司机出车到西安拉货去了。天降大雪,四野茫茫,那女人自己给自己接生,用布包上孩子,爬上场部后面的山坡,在半山腰刨了个坑,把那刚出生的婴儿埋了。她从山坡走下来,被邻居发现了,在人们的追问下,她只是放声大哭。于是,一群人寻着她留下的脚印,上了山,扒开土堆,在冰雪里埋了一个多小时的婴儿,居然还有热气!婴儿被送进了场部医院抢救。消息传开,想要这孩子的人多得在救护室外排起了队:“这孩子命大,好养活!”“是个男孩!”“一个钟头都冻不死,神了!”故事最后是中国式的喜剧——出差回来的爸爸,二话不说,把母子接回了家,然后从场部开出一张结婚证,到处派送喜糖。
 
我吃着喜糖,用诗句重写了达吉雅娜那封信和《欧根·奥涅金》部分长诗。我从来没把这件事当作我创作的开始,这件事后不久,延安军马场撤销了,喜糖和诗社也都像那年的雪,悄然消失了。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7月号
 
论叶延滨诗歌的四种品格
 
作者:姜宇清
 
中国诗歌进入当代,理论界的总结多在诗与社会、诗与历史、诗与传统、诗与异域、诗与旗号等等外围方面,而对诗歌艺术本身的讨论,特别是对当下经典诗人的梳理,在个体性个案性创造性系统性方面显的不足,有时也难做到客观,耐性和包容。这一点会直接影响到诗学理论诗美实践的科学建构和自身艺术发展的水准和深度。因此,建议诗界设一个诗歌名人堂,把那些已逝的和健在的星级诗歌大师和他们的诗歌经典都请进去。信息时代,时光之速有时会将星空变暗甚至也会使许多星光变回沙粒,但也同时会将其中一些大星冲洗得越加光灿,释放诗体生命的永恒光焰。诗歌星河可以从古代、现代、历数到当代,传统之河由所有星星构成,星空之深邃则由大星构成。
 
本文选择的个案,是当代著名诗人叶延滨和他的一些经典诗作。研赏叶延滨的诗歌名篇,不仅因为他曾长期担任中国两大国刊《诗刊》《星星》的主编,为当代汉诗发展,培养推出诗歌新人,做出重要贡献。主要理由还在于叶延滨在从事大量社会进步文化艺术活动的同时,始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叶延滨诗作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他被诗界公认为“诗歌常青树”。而最可宝贵的是他的诗具有着诗歌星空的四种品格,即开阔、厚重、奇崛、冷艳。开阔在于文体样式的交叉地带的开放;厚重在于意境类型齐全圆满;奇崛在于形象与思想两股能量的瞬间交汇;冷艳在于活色生香中复归寂静。这也是作为文学的精英文体的诗歌,所具备的基本品格。
 
开阔:文体样式的交叉地带的开放
 
谈到经典,一般而言,一个诗人的代表性诗作,从一首到几首到十几首甚至有的可以到几十首。而叶延滨的经典诗作,粗估至少会在百首以上。他把他的诗作为一个母体,当做一片土地,而后把众多个生活领域当做种子种进来,开花结实收割。如他的诗植入历史,植入艺术,植入时事,植入地理,植入民生,植入生态等等。最终,这种种植入一起变为进入,进入一部交响的当代生存的年轮,(《年轮诗章》长江文艺出版社)诗意栖居的年轮。由于诗对广阔生活的种种吸纳和植入,叶延滨诗章年轮的涟漪,已不在生活的浅水湾,浅水湾的诗能说的清;他的诗在生存的深水潭,深水潭的诗说不尽。以下我就自己的阅读,为这种种植入列一个代表性的诗单供叶诗研究者参考。叶延滨植入历史的诗如《早晨与黄昏》,《干妈》,《御花园》,《谒一个红卫兵墓》,《长城,真的断过》,《囚徒与白鸽》,《“达尔文”的故事》,《诗,天国的瞬间》,《羊皮筏》,《断镐》,《“法西斯”》,《黄河桨》,《现代生态学》,《疯狂的雪地》,《再写圆明园》,《一具妈的骷髅》,《战争的尾声》,《为历史画像》,《历史的碎片》,《渴死者的雕像群》,《唐朝的秋蝉与宋朝的蟋蟀》,《一枚老邮票》,《黄河源》,《赑屃 之死》等等。这些诗成功之处在于共同显示着一个诗史交叉互渗的标度:诗不是记录历史,而是为史立碑。叶延滨植入艺术的诗如《生命之火》,《在紫光下》,《读陕北名歌集》,《西斯廷教堂启示录》,《致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兰亭访王羲之不遇》,《在华沙一所中学与孩子们谈诗》,《与肖邦相会在风雪中》,《在冬宫看护油画的女人》,《张家界水墨》,《一个卖肉的屠夫给我讲诗》,《音乐的手指》,《存放眼泪的小瓶子》等等。这些诗成功之处在于共同显示着一个诗艺交叉互渗的标度:诗不是艺术的肉体,诗是艺术的魂魄。叶延滨植入地理的诗如《中国》,《白色,囚禁在雪线上》,《西部传说》,《石兽》,《泰山顶听天街风啸》,《泰山飞云》,《乘索道缆车登泰山》,《阿拉斯加雪峰》,《加拿大国会大厦游记》,《天鹅湖》,《罗布泊,燃烧的空气》,《阿里山大雨》,《蛇岛记行》,《俄罗斯大地》,《雁门关数雁不遇》,《平遥城戏说小康家史》,《敲响大钟的死神》,《克鲁姆罗夫城堡里的关帝爷》,《休渔的嵊山岛》,《五大连池火山遗址印象》,《疯子》,《在重阳宫逍遥楼品茶》等等。这些诗成功之处在于共同显示着一个诗歌与大地交叉互渗的标度:诗不是漂泊的纪游,诗是游思的停顿。叶延滨植入时事的诗如《环城公路的圆与古城的直线》,《窗外尚无诗意》,《再写圆明园》,《玫瑰花站在医院门口》,《一具马的骷髅》,《楼兰看到一只苍蝇》,《危机》,《我们还在打仗》,《一个人在城外》,《现代语汇:和平》,《蓝牙》,《盗版的叶延滨》,《迟到的数学》,《谢幕》,《歌唱情书时代的爱情》,《位置是个现代命题》,《活着的项羽》,《明日有大风》,《大爱啊也许只是一滴》,《北京四环路地底的传奇》,《一弯月亮上了山》,《大唐的骨头》,《生锈的花圈》,《在耶路撒冷寻找一个故友》,《与一株精英级的麦穗对话》,《戈兰高地的石头正在开花》,《进化史》,《手机》,《爱情是怎样从长篇小说变成手机短信》,《一只橡胶轮胎进了首都》,《长高的城市》,《痛苦》等等。这些诗成功之处在于共同显示着一个诗歌与时空事件交叉互渗的标度:诗不在新近发生着什么,而在新近消逝着什么。叶延滨植入宗教的诗如《莲花开了》,《我的普陀》,《云冈石窟的小菩萨》,《悬空寺心情》,《时间到了》,《一个音符过去了》,《寺中扫帚声》,《风铃》,《石不语》,《弥撒,魁北克大教堂》,《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洗手仪式》,《凯尔采大教堂墙上留下的痕迹》,《站在约旦河耶稣受洗礼处》,《石碑与青藤》,《不从门口进来的客人》,《心在高处》等等。这些诗成功之处在于共同显示着一个诗歌与精神交叉互渗的标度:诗不是宗教意识,诗是一种情劫或清洁仪式。此外,还有植入科学的诗,植入民生的诗,植入生态的诗等等,不在一一例举。体裁的开阔,使诗意的栖居在叶延滨诗歌中成为了时间与存在的可能,自然带来了诗体样式的开阔,在这开阔的地带颇具猴气的叶延滨拔一根诗毛变为很多个,散文的叶延滨杂文的叶延滨理论的叶延滨编辑的叶延滨影视的叶延滨,在诗人的叶延滨这里来了一次大汇合大交叉。他的诗里有了戏剧、影视、杂感、逻辑、音画、雕刻等多种元素的植入,有了古典、浪漫、现实、写实、印象、象征等多种思潮手段的综合出新。自然在他的包容性书写中又衍生出戏剧诗,小说诗,电影诗,雕塑诗,绘画诗,幽默诗,讽喻诗,童话诗,预言诗种种。打破了传统的单一书写,在题材与体裁的丰富开阔的交叉地带,实现着一种百科全书式的纯诗冶炼。
 
厚重:意境类型齐全圆满
 
谈诗绕不过意境。意境之于诗,虽不是仅有,确终为独有。古今的诗,东西方的诗都绕不过,意境是诗魂是诗命是诗源,越是经典的诗越成为好意境创生的诗。权威的诗论都认同诗以境界为上,而境界确是要活生生的脱胎于意境的母体。这样一个呈现为天人合一的自然范畴,呈现为静心润体的美育范畴,呈现为定性禅悟的宗教范畴,呈现为压缩物我的语言范畴,呈现为气韵生动的艺术范畴,呈现为终极关怀的哲学范畴等等,当然会是诗界论及最多的,最多的又往往是最习惯的,最习惯的又常常成为最少的。例如我们的教科书上一谈到意境,就总是习惯地解释为情景交融四字。其实情景交融只是意境的一个层面。从理论上说清楚并不容易,这里我主要想说叶延滨的诗,尤其从诗美实践层面为我们丰富了或填补了意境的类型,这在诗艺上是一种探索和贡献。由于上述论及的开阔的交叉,他的诗自然生成了情景交融,思相对应,神物遇合三种,或还要多的意境类型。近年出版的《叶延滨自选集》中的三百首诗作,共同指向了自然的哲学的美育的宗教的语言的艺术的可化意境种种。在他的诗作中,意面包含了情、思、神三面,分别将感染力思想力想象力三力含融;境面包含了景、相、物三维,分别将景观界相观界物观界三界化合。
 
在情景交融型的诗作中,比重大的是他的纪游一类。叶延滨这类诗的意境不在于习惯的山水写意,精致抒怀,而常是在代表性景观背后深藏一种诗歌判断,抒写大国风范,民族尊严。只要是此类代表性景观,就是诗人的一份独爱,疼爱和大爱。如他写长城,泰山,圆明园等类诗作,诗人不止一次抒写,是多次写过,反复中又每每出新,这是难度系数最高的一种,镜面大意面也大。重要的是这些诗都写得极具风骨和尊严,如《中国》:“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双手拳在胸前,‘ Howgreat! China……’/她赞美着老态龙钟的长城。/不,可尊敬的小姐,/对于我的祖国,长城——/只不过是民族肌肤上一道青筋,/只不过是历史额头上一条皱纹……”(1981年)另一首同题材的《长城,真的断过》更有象征性:“……长城断过,真的断过/因为一阵炮火,一场山洪/一次地震,一次崛起和沉沦……/走过这一段残垣真难啊/一步一险,一步一叹/走过去,前面仍是长城/仍是那英姿,那风骨,那胆/这才是我叹服和崇拜的人生——/从天边向颓断处苦苦地攀援/从颓断处再站起来走向天边……”(1983年)写断裂,实是直面了最真实的长城,长城最为悲壮崇高的一面。意面大到略过长城之表,直呈历史苦难深处的另一道真正的看不见的长城,这才是长城之魂。“从天边向颓断处苦苦地攀援,从颓断处再站起来走向天边”,是深吟,更是一种构筑和重塑。不仅写中华之忍之韧,更写中华之任之仁。这一点在《再写圆明园》中表现尤为丰沛。“一次疯狂的开花/灿烂了古老的梦/一次疯狂的涅槃/惊醒了古老的梦/说的是/五千年竟是/一根火柴?!/一根石柱/又一根石柱/还是一根石柱/永恒而又固执地站着/在扼守一个遗忘/所以他们不长叶子/所以他们不长年轮/只长一句话——/“中国人/请向我一样沉默/哪怕三分钟/如果不会回忆/那么不配站在这块土地上!/我所有的叶片脱落了……/站着的/就没死”(1991年)这是诗中的大调子,庄严肃穆,痛感淋漓,石头开花过涅槃过死过活过,石头站着醒着良知着,呼唤着责任着昭示着,叶延滨把一首游园诗写成真正的碑志诗,这首诗应该镌刻在圆明园的石柱上,这是诗的奇迹更是诗的荣光。即使是纯赏景休闲类的诗,诗人也写出大的含蕴。他写泰山的有多首,都为上乘之作。有的看上去写的随意简单,确为大手笔,像古代诗经一样,不刻意再现或表现,只在有意重复中强调艺术呈现。如《乘索道缆车登泰山》:
 
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
上——泰——山——
一幅玻璃透明了历史
从现代的窗框
看传统的风景
 
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
上——泰——山——
好像坐在家里看电视
隔着一层山水
少了气喘和汗
 
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
上——泰——山——
变成一个越境者
不留指纹足迹
隐入汉唐碑铭
 
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
上——泰——山——
无颜和攀登者们交谈
好在傻瓜相机
敢容齐鲁众山
 
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
上——泰——山——
离去也揣回几分遗憾
接连几个夜晚的梦
都在石阶上走个没完……(1989年)
 
诗的建行共五节,每节五行,每节头两行重复,“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上——泰——山——”,是记实,确为现代人身游的“独姿”,这是个大景致,这个“坐姿“有别于侠客的脚姿,挑夫的肩姿,或古代帝王的轿姿。这一“坐”就穿过五千年。每节的后三行,写的极为简洁,由身游进入心游梦游文化游。这是一首十分讲究节奏韵味和慧构的诗,一首经典的现代旅游诗。匀称,平衡,整齐,静美。举重若轻,意面境面都不限于“泰游”本身,概括的是现代人整体的游历游趣游怀游思。感受的丰富性关涉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传统文化与工业文明的关系,然而诗是中性的平静的,在对便捷的现代游景复沓吟味中,更多渗入的是梦中“在石阶上走个没完”的流连与“遗憾”。生态与文化思考的含量尽在不言中。
 
思相对应,是叶延滨诗歌意境的另一类型。不同于情景交融类是以“情景”表出意境,而是以“思相”表出意境。思相对应中的“相”不是表象,形象,近于心象。不是景致景观而是物事物候物象,准确说是一种现象的品位。“思”不仅指思想,同时包含思想的过程,思想的结果,甚至包括思想的表情。思相对应中万物皆备于自心,万物皆有自心。是更偏重主观抒写的一种。这种类型更多指向叶诗中的哲理诗。理从象出是谓思,象入心者是谓相。如《飞鸟的影子》:
 
……
鸟的影子投射到大地上
没有人注意这些最小的云彩
飞鸟的影子在地上,像海里的鱼
悄悄地游出我们的视线
 
而那些远行的候鸟
用一生的影子写出长长的经线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就像我用一生的时光追逐
一行永远对我充满诱惑的诗行
那一行诗是我灵魂天空中飞鸟的影子
……(2009年)
 
这首诗线条单纯,是叶诗中唯美类的,气息舒缓,气质高蹈。生命意识天然物趣妙合无间,诗人在相界(象界已难寻到)找到了一种灵魂的承担者,诗思的替代物,进而将其中类似的意识世界,其中的悟性与物趣艺术地演化。物质的世界是相似的,世界充满对应。这类寻找到生命现象间相关点,进而引发心物内在本质联系的呈现了事物结构的相似性,实现了物理与情思的相一致相统一的诗,我们称其为对应的诗。它的主要审美特性具有包容性形态性和关联性。因为是取两面(人与鸟,影与诗)并非单面,它在联想、想象的统一性中构筑时空,相性思性两面具在,写影写灵互为参照,互从对面而来,对相言有了悟性,对思言有了形体、框架。形态性在于对应写作中,自然对于内在诗思赋予了形象的肉体,呼吸,声音,色泽。形态又表出种种状态的对应样式,或取平行以显时间,如《时间到了》,或取立体以塑空间,如《阿拉加斯雪峰》,或取远近以载反思,如《谒一个红卫兵墓》,或取开合以辨真性,如《读陕北民歌集》,或取收放以状永恒,如《敛翅的鹰》等等。谈到“鹰”这一物相,似乎是叶延滨一份独爱,是诗人偏重男人气派抒写的最具对应感的“心象”。写过多首,各呈角度,凝神定气,悲沉巨丽:
 
敛翅骤落危崖,爪如松根嵌入石缝
垂云般的双翅悄然收褶
骨缝里也有几分悲怆,血液里游弋欲望的蛇
 
蓦然双翅轻展,抖落羽翼中折褶的一切
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消失于残阳殒灭的沉沉深渊……(1989年)
 
似乎是事物有多少种状态,诗人就去触摸多少状态,这是一种诚实而又带创造性的诗美体验,搜寻着物态也遵循着物态,使诗成为自然天成的艺术。而在所有对应形式中,最难写的是一种关系对应,而恰恰是叶叶延滨写的最为娴熟最出彩最有名的,如《囚徒与白鸽》,《夕阳与河》,《石碑与青藤》,《唐朝的秋蝉于宋朝的蟋蟀》,《证据与浪漫》,《池塘与鱼缸》,《冰山与岩石》等等。关系对应也可为一种复式对应,难度更大一点,它是两种关系四个点位的对应。不仅带来思辨趣味,阅读美感,而且显示了被结构化了的思想的周至与清醒。
 
神物遇合,是意境中更高的品相,是诗之神境。叶延滨的诗是想象力的抒写,在没有想象力的时代呈现和复原了原创的神奇的想象的世界。如《危机》: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
经度纬度再加上洞穴的深度,啊呀
一枚没有退休的核弹
坚守着一条跨越洲际的轨迹
啊,像一首古词
君在那头,我在这头
 
我在这头
这条轨迹的另一个终端
是我的这张书桌
是书桌上这首诗
是下面的这个句号
那么,我就先不划上这个句号
让那边另一只手
准备敲击核弹发射键盘的手
遗忘了这个最小的坐标吧
 
在这个世界的一百年前
在我放置书桌的地方
一位还没有退位的君王
正看着我今天的诗行
啊,这是一篇什么怪物
不和平仄,不成体统
 
他在那头
在百年长链的那一个起点
他怒不可遏地说:拿下
那个早发了一百年的逮捕令
飞速穿越时间之链
到达我的书房我的耳边
却成了风,啸叫的风
在窗外送来了寒流
啊,自由的风啊
 
我写下对风的颂歌
在时间与空间的危机中笔尖跳着芭蕾舞……(2000年)
 
这首诗在想象中将众多名称物件人物集结遇合一起,炼成一块。经纬,洲际,核弹,书桌,捕令,君王,诗人,洞穴,风,自由,历史,现代,冷战,和解,时间,空间,生命,自由等等。大师即是如此,是在什么地方将什么物件搬动或拾取,又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焊在一起卯在一起黏在一起了。似小说,故事上演又旋即消隐;似戏剧,冲突开始又旋即闭合;似电影特写拉近又旋即位移;似音乐,繁铉激奏又旋即停顿;似绘画,心凝笔润又旋即空白。神物遇合意境中的物,从情景交融中的景观,思相对应中的现象,走入具体独立的物件。神,更多表现为想象力本身。在神奇的想象力中,客体世界凝固的部分,孤立的部分,僵滞的部分,寒冷的部分,脆弱的部分,发生着转化。它们在溶解在突围在上升在暖化在固守,它们在看不见的地方建立联系,发生瓜葛,成为诗意的浑融的遗世独立的生命整体。这类诗是奇境之诗,以想象力较力,是最具创造力的一种,最不能以日常语言解读的一种,诗的想象调动了读者的想象,诗人与读者只以想象对话即可。这种意境是走的更远,诗的全部美、昧、魅似乎只在想象中呈现和完成,想象即是一切。《赑屃之死》,《石兽》,《棋的悲剧》,《举棋未定——诗人对战争的美学思考》,《我想变成一座岛屿》,《月族》,《礁的絮语》,《对腊梅的一种态度》《对一株精英级的麦穗对话》《一枚老邮票》《火焰玫瑰》,《双面刺绣》,《瓷器店里一件金属制品》,《握在手中》,《黑茶之韵》等,是这一类型的代表性作品。
 
奇崛:形象与思想两股能量的瞬间交汇
 
一首好诗必是一首释放热能和正能的诗。一个诗人也就好比是寻找和发掘这热能正能矿藏的矿工,然后又称职地成为将这热能正能提炼压缩,制成一座语言艺术宫殿的建筑师。在此类寻找,发掘,制成的创造性劳动中,叶延滨通过意境的三种类型,将形象与思想的两股能量在瞬间交汇。不仅体现了此种能量生产的速度和这种能量的整体性有机性有效性,更重要的是诗人将这速度变成一道闪电,照亮生活在日常与习惯的黯淡光影中的久久期待。莫里斯﹒梅特林克曾经这样表达过他对此种期待的渴望:“我渴望能让我看见生活的某些场面,找到其中的联系,并且把他们的渊源和隐秘之处探索出来。……我总是希望把我那卑微的日复一日的存在所包含的美、崇高和真挚显示给我,哪怕仅仅是一刹那也好;希望能让我看见那些我所不认识的存在、力量或上帝与我同处于斗室之中。我期待某种更高的生活以奇异的刹那在我尚未觉察的情况下忽然略过我最惨淡的时刻。”(《日常生活中的悲剧》)不仅是梅特林克,艺术大师都看重这“刹那”,莱辛称之谓“富有包孕的顷刻”,歌德称之谓“现象最强烈的瞬间”,科勒律奇称之谓“情志的自然释放”等等。叶延滨诗歌思想与形象两股能量的交汇处恰都产生和爆发于这类美感绽放的“刹那”。这里要特别提到按时序收在《叶延滨自选集》首尾的两首诗,这两首诗也许从艺术上看不是叶诗中最完美的作品,但确是重要的作品。叶延滨写都市的作品看重新的命名角度,写于1978年的《早晨与黄昏》,这首诗获当年的《北京文学》奖,从此叶延滨的诗歌开始为诗坛注意,诗人说:“世界上有两个北京/早晨的晨露里泡着的北京/黄昏的黄沙中飘着的北京”。这是具有诗美象征性的思想与形象的交汇,也是认识和进入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的逻辑起点。接着作者描绘:“黄昏,北京。赤金般的天穹/环抱着神话中的东方古城/故宫还穿着威严的龙袍/十三陵已做完了天子梦/只有遍体鳞伤的长城/抱着群峰,举着夕阳的烛火/回首圆明园遗址上/炎黄子孙铲不掉的耻痛年轮……/早晨,北京。/天是湛蓝的梳妆镜/……穿绿军装升旗的士兵/建筑工手中绿色的油漆桶……/民族之树长青/国魂醒在早晨”。这是诗人写作《年轮诗章》的起点,也是一个痛点和梦点,也同时是一个历史的拐点。诗写于改革开放的前夜,诗人开始抒写年轮诗章与国家在痛定思痛中开始民族复兴同步同梦。这是一个激情的发端,具有启示性的思想的开篇,此后的作品延续了这个基调。(叶延滨诗歌似乎在经历着两个重要时期:激情时期和寂静时期。)另一首写于2010年的《心在高处》:“心在高处,高处像鹰展开驭风的翅/在高处,看见我像一支勤快的黑色蚁兵/在命运的迷宫中匆匆地赶路/心在高处,高处像隐居在群星之中/在高处,能看见,许多新来的人哭喊着/像蓓蕾匆匆开放,许多离去的人沉默地忘掉归途……/心在高处,在高处,谁看见/我那高傲而晶亮的心/我要把它收回来,收回来/用我所有的体温捂热这颗心/心会悄悄地告诉我/忘记了的那些曾经为我引路的诗篇……”。对心灵的吟唱,从沉重的肉身中脱化出的高贵的心灵的吟唱。这是自我的心也是普众的心,是自我审视的内心也是供普众审视的内心。诗人将心置于高处又不时将其收回,如果不是这心的照耀我们怎么会反观到自身的缺陷,只有心是高贵的,我们才会清醒地意识到虚妄的自我不过是尘世中的一群“小黑蚁”。(“小黑蚁”喻象再准确不过)在《西斯廷教堂启示录》里描述米开朗基罗时,诗人以同样的角度抒写着此类升华的历程:“进入一个人的灵魂/必须袒露自己的灵魂/看见一个艺术家的灵魂/必须有艺术家自己的灵魂”(这也是交汇,是更高处的交汇。)引这两首诗是想说明叶延滨诗歌能量交汇,是有着两个重要的泉源的,一个是梦源,一个是心源。梦源是交汇的根由,心源是交汇的升华,唯有这梦源,交汇的活水才不会枯竭;唯有这样一颗不断在生命的炼狱里升华的“高心”,交汇的涌流才不致浑浊。
 
那么循着两端我们再看中间,就清晰看到叶延滨诗歌能量交汇的方向或点位:交汇于场面,交汇于提问,交汇于句心。梅特林克提到他所渴望看到的“场面”,分解开来一是气场一是在场。叶延滨很多诗是一种有“场”的诗。有气场的诗和在场的诗。思想渗入形象又衍生形象,形象又在哪里落脚,集聚,归属?在“场”里,“场”吸进历时与共时的诗美两面,因而“场”即诗的交会之所。如《唐朝的秋蝉与宋朝的蟋蟀》就是典型的这类有场诗:
 
唐朝来的秋蝉
不太讲究平仄,它毕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个而唐朝的秋蝉
很多,很多的秋蝉
就让天地间高唱前朝盛世调
冰河铁骑兮大河孤烟
四方来朝兮长安梦华
啊,风光过的蝉是在用歌唱
为那个盛夏而唱
气韵还好,气长气短仍然高声唱
只是毕竟秋了
秋蝉的歌,高吭而渐凉
宋朝的蟋蟀无颜
北宋无院
南宋无庭
无院无庭的蟋蟀躲在墙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叽叽
丢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叽叽
忙着为歌女们填词
难怪躲进墙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声小气
长一句再短一句
虽是声轻气弱
却让闺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抚慰里
养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婵也远了
宋去也,蟋蟀也远了
无蝉也无蟋蟀的现代都市
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
吹弹着水泥楼间电话线的弦
请拨唐的电话,请拨宋的电话——
忙音!忙音!忙音!……(2001年)
 
唐朝的秋蝉是一个场,宋朝的蟋蟀是一个场,没有秋蝉没有蟋蟀的现代是一个场,仔细阅读,玩味无穷。有场的诗,一般而言就都同时包举了“气场”“在场”两面。长声长气也好短声短气也好,断声断气也好无声无气也好,大声大气也好小声小气也好。气在,历史则在文明则在,这就是气场;气在,文脉则在诗脉则在你我则在灵魂则在,这就是在场。以虫为鸣,以声达心,以场成器,在诗词回吟中,戏王朝之更迭,演文化之传承,这是叶先生的趣味,也是诗歌的造化啊。这是表现于纵向的诗场,还有表现为横向的诗场,表现为时空并置的诗场,如《归宿》,《在冬宫看护油画的女人》等诗作。
 
交汇于场的诗思,体现出叶延滨思想的“提问”个性或属性。他的诗多表现为一种主观向客观提问的方式。以思想性谈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诗毕竟不是概念和观念的世界,而诗的能量确是最终要表现为思想与形象复合的总能量,尤其是叶延滨的诗歌,其所有的篇章无一不是体现为诗思的冲击波爆发力的那种。即使是《干妈组诗》这类叙事的诗,也同时深刻表现为思想的诗。《干妈》是中国新诗进入新时期继《大堰河我的保姆》之后的另一座抒发和高扬亲情的里程碑,然而更带思想性。干妈,是没有血缘的血亲,超越了血情的至情。延安之所以是圣地,就在于他不仅在战争年代养育了革命,而且在和平年代收留了所谓的“反革命”。“延安,革命的穷娘……”这仍是个问题。时至今天,《干妈》仍是我们的审美教材。在更看重声名的今天,再读《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时;在讲究“舌尖时尚”的今天,再读《我怎能吃下这碗饭》时;在头顶越见稀疏的今天,再读《我怎能愧对她的白发》时;在需要洗澡照镜的今天,再读《铁丝上挂着两块毛巾》时;在眼睛容易迷失的今天,再读《灯,一颗燃烧的心》时;在心容易焦躁的今天再读《夜啊,静悄悄的夜》等等。三十年过去了,再次捧读《干妈》诗章仍感亲切,清醒和清明。我们不是主张回到昨天,我们是在记录昨天为昨天立碑的诗的语境中,找到我们的时代与人性得以幸福与健康发展的根由。“她没有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笑着,张开豁了牙的嘴巴”,这是最有形象能量的三行,我敢说,这三行是当代人物诗中最具灵魂雕塑般的三行,是绝去形容,独标真素的三行。
 
交汇于句心。句心包含了句子句意,但不囿于句子句意,它与诗人的责任和良知挂钩,它是全诗展开的轴心,它也许表现为某个照亮全诗的警句,也许是出现或不出现在诗行中的某一个可以一字立骨一词见髓的关键字或关键词,这后者似乎是叶诗中更擅长更看重更钟意的部位。如他写华山的组诗,我们欣赏其中两首佳作《一弯月亮上了山》和《大唐的骨头》:
 
《一弯月亮上了山》
 
华山真的很滑
石壁不知是被哪把刀削哪柄斧劈?
劈山救母那孩儿使的劲也太猛了
呀,看一眼都晕!
晕成一团团云
云都滑溜下去,云想扯住一枝树一棵草
那些草和树呀早早地都移民西安了
西安热情,就用羊肉泡馍让它们忘了华山
连太阳也滑下去了
不想下去的太阳憋得满面通红
撒开所有的光芒像一张张网
贴在华山的峭壁上也没撑住下滑的身躯啊
只有一弯月亮
幽雅地爬上了华山的肩头
那月亮弯弯的银簪子般的秀气
谁家的这弯银月亮今夜勾住了华山的魂?(2008年)
 
诗题本身就是一个句心,“一弯月亮上了山”是足够的优雅,但句心生于这优雅的背面,即在仅有的“上了山”的背面,其他都在“下滑”着,“下滑”即坐稳了句心。句心在优雅地提醒着诗人与读者,我们正在下滑着,我们的责任与良知是看清这下滑,抵住这下滑,扛起这下滑。
 
《大唐的骨头》
 
秦川八百里从东走到西
挂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乌鸦做巢的老树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汤泡着的馍也是大唐的
老汉二两烧酒下肚吼出来的秦腔也是大唐的
华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汤池是大唐的
曾经泡酥杨贵妃,也泡酥大唐广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宝最值钱的还是大唐的
政绩刻在石头上,江山卖与谁家当收藏……
李白的诗为证,能换酒的都换酒了
杜甫的诗为凭,能熬汤的都熬汤了
只剩下一副曾经励精图治的骨头
丢在这远离大唐的地方
华山,大唐的骨头
这副铮铮傲骨让人相信有个了不起的岁月叫唐朝(2008年)
 
诗题本身就是一个句心,“大唐的骨头”是足够的强壮,但句心生于这强壮的背面,即在仅有的“强壮”的背面,其他都在“餐食”着,“餐食”即坐稳了句心。句心在强壮地提醒着诗人与读者,我们正在餐食着,我们的责任与良知是看清这餐食,抵住这餐食,扛起这餐食。不然我们的强壮就会是只剩下这骨头了。“剩下”是句心的延续,与前面的“下滑”是因果关系,即是说,如果我们这样下滑下去,我们还能剩下什么。句心的浮出使诗人笔下的山岳抒写仍是没有闲心,形象与思想的能量在此交汇的地方仍是叶诗式的提问式,在热能挥发的同时富有冷艳的格调。
 
冷艳:活色生香中复归寂静
 
冷艳,在于活色生香中复归寂静,这是叶延滨诗歌的生命特征。从色调,从性味,从气象,呈现诗歌中的生命轨迹生命品格生命境界。在此种审美创造流程中,叶延滨的诗歌特别表现出以下三点,一是肉体高度与灵魂高度取平;一是母子意象的生生灭灭,灭灭生生;一是走过生命闹境,直达生命静境。
 
叶延滨是看重生命体书写的诗人,他在发掘灵魂深度时更关注肉体本身。如《生命之火》《在紫光下》《清癯的背影》《血液的歌声》《骨头缝里的诗句》《我纯洁的像一根骨头》《石缝里的血》《羊皮筏》等诗篇,都是关于肉体的颂歌。诗人写肉写血写骨写皮,写生命体的各个组成部位,都能写到“入髓”地步。他在《西斯廷教堂启示录》中描写到耶稣在人间的使者教皇训诫人们低下头这个肉体姿态时说:“这是全世界的教堂为人设计的唯一姿态/……/在西斯廷教堂里每个站立的人/都取一个共同的姿态/抬起了头又仰起了脸……/为教堂天顶上面/有米开朗基罗的——《创造亚当》……/灵魂退化的双翅刹那间渴望飞腾/(1988年)”这是被狄德罗称为是思想表情的一个姿态。这不仅是文艺复兴中的肉体关注,更是永恒的诗体关注所使然。这是略含宗教性的历史性的描述,现实中普通生活中的肉体关注在叶诗中的表现就更多更为普遍,如《在冬宫看护油画的女人》《位置是个现代命题》《黄河桨》《一个人在城外》《洗手仪式》《塔尔寺一把小红伞》等等。我们引述《在冬宫看护油画的女人》一诗:
 
……
看护油画的胖胖的女馆员
呼吸着皇宫高贵的气息
与这些世界名画里的美人儿
提香的美人鲁本斯的美人
戈雅的美人拉斐尔的美人
一样呼吸着啊
……
那弹性的皮肤包裹着青春
那皮肤下的血管涌动着欲望
一百年不变三百年不老
啊,在我惊喜而忘情的伫立处
沙皇也呆立?列宁也驻足?
斯大林也温情?普京也惊回首
……
都是过客,缓缓的过客也罢
匆匆的过客也罢,正在过的过客也罢……
过客们走过的,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这些曾经苏联的娜达莎
苏联的曾经青春迷人的娜达莎
和名画上的美人一样呼吸冬宫里高雅而名贵的气息
……从苏联来的小姑娘们忘记了
返回青春车站的车票(2003年)
 
诗人描写的不是油画中的女人,而是看护油画的女人;诗人描写的不是从油画面前走过的政要或游人,而是守护油画的女人;诗人描写的不是油画前的过客,看客,而是陪护油画中的美人并同油画中人一同呼吸“冬宫里高雅而名贵的气息的”女人;诗人描写的不是看护陪护守护油画的普通女人,而是“曾经苏联的娜达莎”;诗人描写的“曾经苏联的娜达莎”是“ 从苏联来的小姑娘们忘记了返回青春车站的车票”的如今的娜达莎;还有写看护油画的女人又由油画中的女人写出等等。这是极富意趣与神韵的诗,最使肉体生命活色生香的诗。诗里呈现的“高贵气息”是诗人刻意呈现的一种普通生命气息,是女人的气息,男人的气息,消失的气息,存留的气息,艺术的气息,生活的气息,青春的气息,沧桑的气息,人的气息,民族的气息,苦难的气息,时代的气息等等一同混合的“高贵气息”。 诗人描写的人物因感性而可爱,因可爱而美丽,因美丽而纯洁,因纯洁而圣洁。 这首诗中有着思想的娇子——灵魂的各种层次与生命的爱侣——肉体的各种肌质。而且两者都取平了,后者似乎还要高出前者一些。
 
一个成熟的诗人在表出诗体生命状态生命组织时,总是有着自身稳定性的一面。叶延滨经典诗作中的冷艳之调在形象建构上,常常表现为自然生成的一种流动的活色生香又复归寂静的母子意象。如在《干妈》中,干妈为母意象,分解为若干子诗篇中的“油灯”“毛巾”“饭碗”“白发”等为子意象。此种手法使诗体结构具备了立体的美和稳定的美。母子意象又有其多层级和相对性,如相对于延安圣地,延安就成了母意象,干妈又为子意象。再如《羊皮筏》一类诗作,一只羊为母意象,羊肉羊奶羊皮等为子意象。而相对于母亲河黄河,黄河为母意象,羊皮筏又为子意象。叶延滨诗中的母子意象组合形式仔细研究,极有层次和意味,更富有律动感。在诗人笔下,母象宜大子象宜小,母象宜稳子象宜变,母象宜静子象宜动,母象宜远子象宜近,母象宜老子象宜嫩。母意象为元意象根意象,为本源系统,子意象为派生性意象,为可塑性系统。叶诗中母子意象最显著的特征是有孕育感、阵痛感、争脱感和血亲感。母子意象,天地大化,生生灭灭,以至无穷。这即是复归寂静。还应提到叶延滨诗中的母子意象,除了这种整体性表出外,更多是在想象与联想的推拥下出现的母子意象群组,如他写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及其声音世界):
 
雪山冰崩时你在哪里
大海涨潮时你在哪里
鹰隼编织雷电时你在哪里
雄狮奔突追赶羚羊时你在哪里
玫瑰承接晨露时你在哪里
乳雾轻缠华林时你在哪里
大漠驼铃摇弯炊烟时你在哪里
流星曳火射过苍穹时你在哪里(1991年)
 
这是有点特殊然而是非常丰富的具有创造性的母子意象组合形式。诗人写的人是母意象,诗人用以呈现的物态是子意象;诗人要表现的声音世界是母意象,诗人用以呈现的画面组织是子意象;(子意象极为活跃,作为母意象的世上好声音是可以用作为子意象的画面群描绘的。)不仅有相对性,还有互换性。其中的八组画面可是八个母意象,分别呼唤分解为八个子意象的帕瓦罗蒂。还有八组画面又可局部形成八组母子意象,如雪山之于冰块,大海之于晚潮,雷电之于鹰隼,高原之于狮羊,玫瑰之于晨露,桦林之于乳雾,大漠之于驼铃,苍穹之于流星等等。母子意象的空间,既是生命绽放的空间也是美感流布的空间。
 
冷艳,是叶延滨诗歌的生命色调。他的诗走过生命闹境直达生命静境。这冷艳,一是由于思想的注入,一是表现为对生活背面的直面和凝视。在生命的激情区和平静处,在生命的喧嚣所和优雅地,在生命的辉煌端和黯淡部,在生命的上升节和下降段等等,叶延滨更关注后者,看重倚重敬重后者。他的诗在浸透着人生苦难与沧桑感味中表现出对人性的尊重,对尊严的恪守,对生命的赤诚。冷艳,最终使诗体生命在活色生香中复归寂静,这静境在叶诗中又一分为五,呈现出无形之静,无常之静,无惧之静,无语之静,无动之静。
 
无形之静谓之运,如《在重阳宫逍遥楼品茗》:“几枚翠绿者/在一杯清泉水中做最后的功课/……俯仰、旋转、升升降降/……沸水中无声的舞者/修练到如此/春秋一世、生死一回/不就是该发芽就发芽/该涅槃时就赴汤蹈火不变色吗?”无形实是有形,是形的复归,因此逍遥楼上不逍遥,茶品即茶命。“让小女子的指尖掐,是命/让大铁锅里的老妪掌心揉,也是命/是命就认,几分苦,几分涩/还有几分芬芳/那就是活了一回的茶之魂/……知心者茶也/一口茶入肺腑,茶啊/你可品出我的这颗心/从这尘世滚滚沸水中带来的心/几分苦?几分涩?几分芬芳/可够上当一生知己,半世知音?”(2007年)从茶形到茶功再到茶命再到茶心,这个过程即是整个的生命过程,被诗人精妙地吟唱到了活色生香的地步,所谓复归寂静,表面看是描述着从茶树到茶品的形消过程,实质在诗人将身心全部托付交付于客体的契合默认过程时,复归寂静就恰恰是换回了从形消到形归的过程。这形归已经不是茶品了而是茶魂了。先是活色生香中复归寂静,再在复归寂静中生香活色。这是积极人生的流程也是诗美创造的流程。

无常之静谓之悯,叶延滨诗歌有很多是直面人生无常的题材,写苦难,写突如其来的灾情灾祸,如《抢救……缓行》《飓风已经停息》《大爱啊也许只是一滴》《戈兰高地的石头正在开花》《在耶路撒冷寻找一个故友》《献给玉树的女儿》《火车》等。从中提炼坚韧品性,大爱风范和悲悯襟怀。在灾难到来之前之后,一颗燃烧的诗心以此缓解和释解人世的悲情和寒冷。正如诗人将命运比作“一只小黑蚁”,在《火车》一诗中把出轨的火车,把灾难比作“一头没有思想的驴”,提醒置于不测命运中的同类在可掌控与不可掌控的悲情中,珍重保护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这类诗在不安中祈祷平安,在废墟中修复完整。在被苦难裁解的肉体碎片中招魂,在活色生香复归寂静中慰藉生命。这类诗中,死去的活着,逝去的方生。
 
无惧之静谓之勇,如《羊皮筏》:“黄浊的激流对高原说/这就是你给高原男人安排的命?/羊皮筏靠在岸边……羊奶挤干了让儿子们泡在奶酪里/羊肉风干了让老爹们醉在酒杯里/羊毛捻成线让婆娘们吊在线锤里/只剩这一张张皮/让男人们的命运浮沉/当儿子当父亲当丈夫又当水鬼/一切都奉献然后又再生的羊皮筏/又是一只羊扔进了狼群/汹涌的浊流是一万条苍灰的狼/追逐着撕咬着扑抓着/早已舍却生之渴望的羊皮筏啊/在激流里再无死的恐惧/羊皮,弱者的象征/然而将一切都与生命同时奉献/之后的之后何等英武矫健/男人们登羊皮筏而入激流/而冒险而骁勇而高昂头颅/因为奉献而自豪于生存的男人啊/不知是羊皮筏浮起你的命运/不知是你的命运给羊皮筏以生存/浮浮沉沉中我的眼眶湿润/当儿子当父亲当丈夫再当水鬼/这就是高原的灵魂之昭示/你这让人爱又让人恨的滚滚激流”。(1989年)诗写得如同黄河本身一样激越浩荡,吟命运之不测,赞抗争之强力,扬生命之精彩。这首诗的冷视的角度,在我看到的写黄河写苦难写博弈写命运的诗里,达到最完美最无可挑剔的地步。冷视在于诗人笔下的强悍确是最弱的那种,这是最撼人心魄的地方。面对茫茫黑暗淼淼不测环环凶险,小小肉身短短生命,其实就是弱如一只羊似的。然而就是这只羊在“之后之后的之后”,在与“一万条苍灰的狼”似的命运风浪的决战中最终赢得胜利,建立起人性的敬畏人生的壮丽。都奉献了就再无恐惧,这是生命的从容,更是从寂灭的涅槃中走入到最大的寂静。
 
无语之静谓之禅。叶延滨写“无语之静”的诗,有着多种角度的锲入,都写得颇具经典性。如《赑屃之死》《一枚老邮票》等。代表性的是写新昌大佛的《石不语》:“石佛啊/你立在这里千年/我今天才与你相见/是相见恨晚?还是相见有缘?/我问佛,石不语/不语的石头是大佛/石佛啊,我早知道这里/有游历山水的诗仙李白/李白的诗早写入小学生的课本/李白如此盛名,你却多年沉寂/诗与经,孰更近人心?/我问佛,石不语/不语的石头是大佛/石佛啊,你是石头也有佛缘/是你刻成了佛像才有了缘?/还是你早在石壁中/人们把你从石头里请了出来?/是石在佛先?还是佛在石前?/我问佛,石不语/不语了千年啊,石头就成了佛!”(2007年)这是一首在极小的篇幅极微的世界探究有关石与佛、诗与经、自然与宗教、时空与艺术等等大命题的诗,是具有佛性佛缘的诗美探讨,在东方慧根的禅佛境界中揉进了哲学的理性美学的感性宗教的神性自然的天性。一切都在提问中解决,界限在疑问中模糊又在肯定中清晰,答案于大美不言中得到丰满、延伸和浑融。无语之静经历了顿悟与了悟的过程,诗入无语的禅境,沉淀了喧嚣游境和滚滚红尘。
 
无动之静谓之恒。这种寂静在《阿拉斯加雪峰》中书写到极致:
 
时间第一次告诉我们
它也会直立为一仞冰峰
只是上面没有碑文
不知它什么年代成为了时间
也不知它什么年代复归雪原
时间第一次告诉我们
它也会横卧为一条冰川
只是永远不会流淌
不知时间为什么结成了冰块
也不知冰块何时才释放岁月
没有时间没有古今没有运动
也没有色彩和声响
只有阳光和冰雪永恒地相望相峙
相望如初恋,每一天的阳光都抚遍雪原
相峙又如仇侣,听不见一滴泪水的融化
没有爱与恨,爱与恨也凝为无垠的洁白
一张千古洁净的大纸啊
只印上波音747机翼的影子
那影子还没停稳又变成洁白的冰雪……
 
这是一篇大诗歌,第一,雪峰是时间象征体,在这里自然奇观与诗歌奇观取平了。诗所言及的主题最大化到时间。世间没有什么事物不是在时空坐标中消逝或驻留,活色生香又复归寂静。第二,雪峰是个心物混合物。诗人给时间塑形。我们存在于时间或与时间同在,而没有人看见时间的面孔。诗人说时间不是一个平面时间是个立体,时间的“耸立”让我们看见时间威仪;诗人说时间不是一个液体时间是个固体,时间的“凝积”让我们看见时间气象;第三,雪峰是个诗意冷藏室。不仅冷藏着对时间的诗意描述,还有对寂静的刻画,对静止的呈现,对纯粹的分解,对无垠的展示,对永恒的凝结。第四雪峰是个动静孕育器。诗人以“无动”写“有动”,以“有动”写寂静,诗人所有的提问在这里都是说与寂静的,寒冷温暖,相望相峙,爱恨情仇,宏观微观,矛盾统一等等生命的诸多层次,都在此容器中得到融合,转化,孕育,制衡。
 
晚唐司空图曾为诗歌品格或境界开出二十四单,如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缜密、疏野、清奇、委曲、超诣、旷达、流动等等,是个大贡献,但其中没有冷艳没有寂静。而冷艳之调,在诗体生命的活色生香中复归寂静,这确实是诗歌最大品格最高境界,仔细阅读,求全恒定,我们会发现在古今大诗人笔下是不乏此种整合性归属性的品格和境界的。叶延滨的诗歌所呈现的品格,是对传统的承续和创新,又是对现代美学的消化与融合,是一个复兴的民族日渐自信的精神证言,使叶延滨的诗歌如同他的另一本选集的名字成为了:时间背后的河流……
 
2014年春于宁波
 
原载于《星星》理论版10月号-11月号
 
 
叶延滨人本文本论
 
作者:沙克
 
当我对百年中国新诗进行比较系统的一番思考时,按照自己所理解的诗歌观、价值观、写作观和方法论,把这一百年的诗歌历史分为五个阶段:泛自由主义的民国时期,1949年至1976年一元化的国家主义时期,1977年至1989年的多元化转型时期,1990年至1999年的消隐沉淀时期,2000年以来的网络波普时期。出道于民国时期的诗人几乎全都过世,民国诗歌的汉语革命和美学品质已然成为百年新诗的一种象征;国家主义时期的诗人存世者多已进入耄耋鲐背之年,几乎已不动诗笔。当下的中国诗坛,基本势态是由第三阶段的40后到70初的诗人作支撑,由第四第五阶段的75后到80后的诗人作推进,由第五阶段的90后到00后作跟进;就诗歌代际而非年龄辈分而言,当下诗坛呈现出的是五世同堂、千姿百态、共涌诗潮的热状。
 
1977年至1989年多元化转型时期涌现出来的新生诗人,主要有朦胧诗人、新现实主义诗人、现代主义诗人(包括第三代诗人),他们经过漫长的历史沿革和写作演进,理所当然地构成当下中国诗歌的事实性基础;他们具有从40后到70初的年龄梯阶,内含着诗歌艺术的主体结构。他们当中有40后诗人的北岛、叶延滨、叶文福、李发模、周涛等,50后诗人的杨炼、严力、梁小斌、欧阳江河、于坚等,60后诗人的吉狄马加、韩东、杨黎、邱华栋、默默等等。三四十年过去了,他们依然在写作、在创造,持续地发表作品出版著作,适逢其时地做了百年中国新诗的主要冲刺者和完结者。上述的新现实主义诗人,也被称为“新来者”诗人,那是相对于1980年左右的“归来者”诗人艾青、绿原、陈敬容(民国时期成名)和公刘、流沙河、昌耀(1950年代成名)等等而言的,他们是当年的诗歌新生力量,其代表性人物有叶延滨、叶文福、李发模、桑恒昌、张新泉等一批诗人,他们被1980年左右的时代所造就,名震诗坛而进入文学史,而其中活在当下、写在当下、引领风头者当数叶延滨。时值中国新诗百年华诞,叶延滨以占其五分之二历程的人本和文本的造化积累,成为这个盛典现场的主角之一。
 
立于人本的先行者
 
现代主义艺术是结构性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则反其道而行,对具体的文化事物包括历史事实一概进行解构,但却不能否定历史存在的结构性形成和不断的补充完善,解构主义本身也将被补充结构到文化史的坐标中。我在此引出本文论点,叶延滨是当代诗歌史中重要的代表性诗人,百年中国新诗史中的结构性诗人,正是要说明结构性诗人的价值性、历史性所在:优良的人本、文本与创造力的完好统一。
 
在当代中国诗坛,叶延滨仅仅以代表性诗人的身份立世已经足够,他40年的诗生活阅历包含了太多的人生性和价值性的内容。叶延滨为人师、为人友,堪称善,为写作、为诗业,堪为精;事实上他不仅仅是一位堪为精、堪称善的个体存在,他还是中国诗歌航母的一位舰长,曾任《星星》和《诗刊》的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是一位资历全面的诗坛主帅。几十年来他为中国诗坛培养诗歌人才,推进诗歌事业作出了人所共知的杰出贡献。
 
我与叶延滨诗歌渊源始于30年前。1986年我在苏州一所工科学校读书时,创建了一个名叫火帆诗歌沙龙的文学社团,聚拢一些院校和社会上的诗歌青年,进行写作、阅读的广泛交流,接着我创办主编民刊《火帆》诗刊,推出全国各地诗歌同仁的作品。我们的社团成员有150多人,主要有沙克、柏常青、张樯、客人、尹树义、林浩珍、谢宏、陶文瑜、韦宏山、王道坤、瓦兰、车前子、小海、安子,以及伊慧英、史光柱、阿非、曲光辉、唐洪波、徐徐、师涛、匡文留、凌子、宋路霞、白玛、梁粱、谷鸣、阿樱和他他等数十人。他们都是当年的优秀青年诗人,当下的实力中坚诗人。火帆诗歌沙龙聘请了1980年代各种诗歌力量的代表性诗人做名誉成员和盟友,如“归来者”诗人艾青、绿原、流沙河等,朦胧诗人杨炼、顾城、舒婷等,新现实主义诗人叶延滨、李发模、陈所巨等,第三代诗人孟浪、周伦佑、宋琳等,台港诗人洛夫、余光中、黎青等,国外汉语诗人云鹤、方昂、南子等,这份名誉成员和盟友的名单表明了火帆诗歌沙龙对于诗歌艺术的宽广兼容性质,而名誉成员叶延滨作为诗人个体和作为《星星》主编的宽厚包容精神,最为切近《火帆》的艺术表达和价值期待。如果没有当年这个影响不凡的诗歌社团和民刊《火帆》,也许我和一些同仁诗人的当下存在状况就会不同,就没有我写这篇文章的缘由。
 
此前,我对叶延滨的了解仅仅是符号性的“著名诗人”和“代表作《干妈》”等诗歌;此后,对叶延滨的理解是人本与文本的结合,逐渐从报刊媒体认知这个人,然后更多地阅读他的作品。在许多中国诗人的心里,都藏着关于三个地址的问答题,如果谁能随口说出三个准确的地址:成都市红星路二段85号《星星》编辑部,北京市虎坊路甲15号《诗刊》编辑部,合肥市宿州路九号《诗歌报》编辑部,那么,他必然是来源于1980年代的资深诗人。在那个热火朝天的诗歌年代,青年人写诗的痴情远超过如今考公务员的热情,如果不是公职家庭的子女、没有城市户口而便于就业,如果不能考上院校得以分配工作,此外的青年们,在上述三种报刊上发表一两组诗或若干首诗或许能够改变命运,直接间接地达到上学、就业、择偶、晋升的目的,有的人从工人农民直接变身为公务员和其他公职人员,甚至“坐直升飞机”被提拔为文化艺术界的官员。当然,写诗不为上学、就业、择偶、晋升的青年也有很多,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写诗仅是源于家庭文化熏染和生性爱好。然而,假使没有《星星》、《诗刊》和《诗歌报》的存在,也许就没有坚守诗歌的所谓当代诗人沙克的存在。上述问答题中的三个地址有两个与叶延滨有关,他先后做过《星星》和《诗刊》的掌门人。
 
叶延滨做了几十年诗歌刊物的编辑、主编和诗歌界的统领,不知扶持助长了多少曾经像我这辈和更多下辈的诗人群体,不知改变了多少诗歌青年的命运,他对当代中国诗歌的历史进程,担起了润物细无声的一份导引作用。既然是在叙述叶延滨的人本,不妨说得生活化一些。叶延滨少年时蒙受“黑五类”子女磨难,艰险徒步6700里作“革命串联”,青年时下放到贫苦的村野谋生……这些融入骨髓的命运履历,熔就他完整的人格和良知道义,对他的做人行事方式影响终身。当他成为“拥权巨大”的诗歌执业者,从来都在敬畏着诗歌的本身,从来都不拥权自重,为人处事从来不以获得回报为企求;他甚至常常谢绝投稿作者、发表作者的小小吃请,也一贯婉拒诗歌作者登门致谢。相反,他在主政《星星》和《诗刊》的20多年间,不知倒请登门的作者吃过多少回工作餐。在当今文坛,能做到这样不近人情却又近乎人性、诗性的文学报刊主编能有多少?在我几十年的印象中还有一个,他是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的《诗歌报》主编蔣维扬,他和叶延滨一样是不近人情却又近乎人性、诗性的当代诗歌的导引者,在那一代诗人们的内心里,对他们深怀如此的共识。《星星》、《诗歌报》和《诗刊》是中国诗坛的三大高峰报刊,鼎力支撑着中国诗歌的进步和未来,叶延滨、蔣维扬做其主编,确是人尽其贤、才尽其用,实是中国诗人的幸事。
 
在我放弃外贸国企高管的未来,放弃摆好办公桌椅的政府公务员的机会,转行到玩笔杆子的媒体杂志、文艺协会供职25年来,我断续的诗生活与叶延滨的关联度就大了一些,可我们一直以来就是清水如许的君子之交。我在《星星》和《诗刊》发表诗歌或许有七八十首,一次又一次获得过稿酬,却从没请他喝过一次茶;我与叶延滨的人际关系,仅仅是后生与前辈、作者与编者的普通关系。偶尔的时候,我反过来做他的编辑,把他的散文、随笔和杂文、评论发表在我负责的地方报刊的版面上,彼此凭作品说话的职业性往来,真的没有什么客套,似乎显得有些清静冷淡。在与叶延滨30年的诗歌渊源中,前20多年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这个人,直到我离开诗坛10年、又于2007年回归诗歌后,还是没有见过他一面。到了2010年代的近些年,我才在一些诗会中幸遇叶延滨,真可谓一见如故,却对他没有相见恨晚之感,唯有对他这个人的内外在的果不其然的确证。
 
有那么长久的文字交往历程作铺垫,我称呼叶延滨为师,为兄,或者叫他叶帅,意即诗坛老帅、帅哥,或者常常叫他老叶,怎么称呼叶延滨都不以为忤,他总是笑而默而接纳。
我几十年的自由写作和陌生投稿,从八分钱一张的邮票当家到电子邮箱当家,发与不发作品任由编辑作主,从不到编辑部登门造访,从不过问投稿结果。但有那么一次投稿是例外,我对叶延滨提出了请求。那是2005年初,处于诗歌写作休眠期尾段的我,读到当年第1期《诗刊》发表绿原的开卷新作《绝顶之旅》,我当晚就写了一篇评论《清澈,混沌,峰顶,冰山一角的巨鲸——从绿原的诗<绝顶之旅>谈起》,从电子邮箱里发给叶延滨。我在投稿附言中认真恳切地对他说,绿原是1940年代的七月派代表诗人、1980年代初的“归来者”代表诗人,当代最具国际影响的大诗人和文学翻译家,没有之一,他在身体欠安的耄耋之年写出如此深刻大器的作品,令我产生少有的震撼和感动。绿原淡泊名利的低调人生遭遇过太多的挫折压抑,却为中国文坛创造了卓越的文学成就,他1942年出版诗集《童话集》,被誉为“诗坛神童”,他曾帮助胡风写30万言书上书中央于1955年被打成“胡风骨干”,他1997年以权威的译著《浮士德》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他1998年成为首位获得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桂冠诗人金环奖”的东方国家的诗人,他2003年获得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当代诗魂金奖”。在这些含义极大极重的价值符号里,60多年的思想之光穿过他曲折的命运隧道,呈现着绿原的传奇色彩和中国文人的钻石精神。我写这篇评论,就是在代表几代读者向他敬礼。云云。希望延滨主编兄切切重视此稿。
 
意料之中的是,叶延滨亲自编辑了这篇评论稿,很快发表在《诗刊》上。然而,绿原对此却感到了小小的意外,原来他在电子邮箱中看了这篇评论时提醒我,要做好没有任何反馈的心理准备。他认为,评论对他的溢美之词他不敢承受,深感惭愧。当他看到《诗刊》发表的评论后,又谦逊地在电子邮件中对我说,看来《诗刊》对你的文章很赏识。直到今天为止,关于绿原作品与评论的这一段背后的事情细节,我没有对叶延滨说过一个字,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许在叶延滨身上发生的敬畏诗歌、精为诗业的故事太多了,通过叶延滨而发生的善待人事的佳话太多了,多得前后三代诗人都能对他说上一番和几番,无需我再多嘴多言。叶延滨作为当下中国诗坛的先行者,一个社会人、诗歌人,他洁身自好的纯静心态,务实朴质的根本品行,敬业助人的宽善情怀,使他的人本精神稳稳立于世端,广受敬
 
立于文本的常青树
 
在阅读叶延滨的诗歌文本前,先得准备一些阅读的尺子,否则可能会变成一种模糊阅读而不食其味,因为叶延滨诗歌写作的时间跨度长达40年,历经了当代诗歌艺术变迁的几个代际,其美学观念、艺术审美、语言技法和价值构成在不断演进。总体而言,叶延滨的诗歌文本包含着巨大的丰富性、矛盾性和关联性,必须找到相应的一些尺子来度量他不同时期的作品内质,才有可能体认到一位诗歌大家对于汉诗艺术的超然贡献。
 
美学、文艺学和诗学的不断外展、渗透和细化,为诗歌阅读提供了诸多互相关联的通道和方式,比如以中外文化为区别的本土主义、民族主义、西方主义、全球化,以艺术风格为区别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波普主义,以现代哲学为区分的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唯意志论、存在主义、反逻各斯中心论,还有以文本解析为区分的比较文学、美学、文艺学、诗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互文性理论,等等,这许多复杂而有所交叉的学术范畴和工具论,可以度量当代中国诗歌的一切类型,当然也能从中找到适合叶延滨诗歌类型的几把尺子或许多尺子。是的,一两把尺子度量不了叶延滨巨多诗歌文本的千万气象。以中外文化为区别的尺子来考量,他的诗歌有本土主义、民族主义、全球化的多重元素;以艺术风格为区别的尺子来考量,他的诗歌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多重色彩;以现代哲学为区分的尺子来考量,他的诗歌有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存在主义的多重理念;以文本解析为区分尺子来考量,他的诗歌需要用文艺学、诗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的多重解题方法来分析。
 
本文在这里所强调的当下性,把当代诗歌的时段姑且指向文革后的1977年至今的40年,那么对叶延滨在当代诗歌中的学术定位,可以如此表述,他是当代诗歌史中重要的代表性诗人,重要在他的诗歌文本长达40年的生命延伸性。1980年左右,属于叶延滨诗歌写作生涯的青春期,他正是以点位性的诗歌文本《早晨与黄昏》、《干妈》和《环城公路的圆与古城的直线》等代表作,名世立史。然而在当代中国诗坛,我们所处于的动态文化机制下的代表作,常常被赋以意识形态的时效性,加之诗人们写作代表作时往往只有20多岁、30多岁,致使这类代表作一旦被固化为诗人的价值符号,那么在时代诉求变化、文化机制变革、审美标准迁变的过程中,它们会渐渐变得勉强、尴尬直至名不副实,不得不以“时代性局限”来规避时代进步后的质疑,甚至有一些诗人干脆否定自己那些代表作的不成熟、不艺术和不纯粹。另一方面,诗人在这种代表作之后的漫长写作生涯中,价值观念不断趋真、美学认知不断掘深、诗学程度不断提升,逐步摈弃过去作品中那种外在的附加值,归于生命、艺术的本值,诗歌文本超越过去不知多少倍,但是却再也得不到当初产生代表作时的影响力和认可度。那样的代表作,等于是在封杀诗人进步的可能,终会变成贬低诗人进步文本的“反代表作”。当代文学史论的局限性和滞后于文本的反价值问题,是个重大而显见的学术课题,难道不值得学界警醒和重视吗。叶延滨出道时的《北京的早晨》、《干妈》和《环城公路的圆与古城的直线》等诗歌,是他早期作品、成名作、代表作的三位一体,时至今日,依然散发着彰显人性、逼视现实和反思文化的艺术光彩,尽管如此,它们肯定不全是叶延滨诗歌艺术生涯中的高峰所在。
 
从《干妈》这组诗,我们看到叶延滨为新现实主义诗歌琢成了一块奠基石。关于这种新现实主义,我认为是对过往“高大全”的伪现实主义的反拨修正,是忠于客观存在前提下的适度反思;忠于是策略,反思才是目的。干妈的形象代表着农耕文化及其思想情感,即人性本真的朴素善良。“我不敢转过脸去,/那只是冰冷的墙上的一张照片——/她会合上干瘪的嘴,/我会流下苦涩的泪。/十年前, 我冲着这豁牙的嘴,/喊过: 干妈……///她没有自己的名字,/“王树清的婆姨”——人们这样喊她……”(组诗《干妈——她沒有自己的名字》),这组得到过无数好评的诗歌杰作,没有受到那个特定时代的过多束缚,即与意识形态过度关联和明显策应的局限。这种反思与伤痕立意下的写作很难,不仅要依靠典型细节、高度概括的叙事加抒情的语言构建能力,还要暗含超越意识形态的文化审视,否则《干妈》就不会被三代读者呼喊了37年。在特定的文化机制下,紧贴时代容易成就作品,时过境迁更容易发生变质,旧时代的代表作很可能被新时代所摈弃。所以,超越时代的文化审视,才是诗歌文本得以长期存活的能源。生命存在也是如此,无不内置着合理性与矛盾性的纠结,生活中存在一位善良勤劳的干妈是合理的,她活得那么穷苦与她的善良勤劳之间是矛盾的。叶延滨在这种伤痕和反思的纠结中寄寓了诗意的诉求:命运的折磨来自哪里,我们召唤一种改变世态的力量。《干妈》的语言所指是命运刻画、心事描摹,形成清晰的人物和事件场,语言能指是对人性的深挖与对生命处境的怜悯。
 
真正的现实主义者绝不会一味地抒情赞颂,沦为不知不觉的表扬现实主义,他必须有根于社会担当的批判精神,才配得上立足于社会现实。在被余秋雨激赏的《环城公路的圆与古城的直线》中,那些由直线交叉成“僵死的条条框框/构成古城格局的特点。”成了叶延滨批判现实主义的标靶,“立体交叉路口,车轮飞旋如风,/环形公路带来新的语言。/像原子在回旋加速器中奔驰,/轰击着在僵死的格局中/在古城盘踞了数百年/尚未僵死的保守和自满!”这首诗代表了叶延滨的一种艺术与思想,语言细节的力度释放,语言所指的立场表述,诠释了现实主义的真义:鞭促障碍性事物的消除,陈旧性事物的改进。
 
过往的新现实主义诗人们的诗歌文本,有一些淡出了当下的审美视域,而叶延滨的《干妈》、《环城公路的圆与古城的直线》却丝毫不失所值,反而被赋予新的解读新的价值。原因在于,叶延滨没有把《干妈》、《环城公路的圆与古城的直线》等成名作当成顶在头上的包袱,当成止步的终身顶峰,而是当成诗意远行的一次起步,他一直行走在诗路上,不断写出更为优异的诗歌来覆盖过去,创立艺术新高,从而带动他全部作品内涵的升值。如果他的诗歌成就止于早期代表作,那么他只能是当代文学史中的那一类点位性诗人,即使如此,在国家主义稳固的文化怀抱里也已经足够成功。
 
但是,叶延滨在写出那些“新来者”的新现实主义代表作之后,像他所写就的环城公路那样,又经历了30年探索革新、转变曲行的写作进步,他的诗人身份从“新来者”变成“引领者”和“常青树”,作品风格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再到后现代主义,诗歌文本从“语言为思想服务”到“语言为艺术服务”,再到“诗歌为生命服务”,他的诗歌成就在不断加码,分量和质量在不断升高,最终归结成自身的叶延滨主义,把他结构到百年中国新诗史的命脉中。结构性是一个动态坐标系统的稳定势态,难以被迁延的时间所置换变更,比如冯至、穆旦、戴望舒、艾青、绿原、北岛、杨炼、海子、吉狄马加、昌耀等等诗人。点位性则是变化势态,可能被迁延的时间坐标所消解撤换,比如文革时期的那些所谓名家名作,早已被迁延的历史流波淹没消解。
 
1980年代下半叶到1990年代,功成名就的叶延滨勤勉地在诗路上探索行走,他的文化视野更为宽阔,艺术观念更为靠前,技术手法更为丰富,在不断转变优化的过程中,从早期的现实主义走向中期的现代主义。说他走向现代主义,首先是指他对“诗言志”的软化转变,表现在语言形式的层面上,可以拿他写于1989年的《敛翅的鹰》为例,“敛翅骤落危崖,爪如松根嵌入石缝/垂云般的双翅悄然收褶/骨缝里也有几分悲怆,血液里游弋欲望的蛇”,此种词语交织的意象叠现,脱离了“判断句加排比句和虚词感叹句”的现实主义豪迈志向及叙述架构,进入现代主义范畴的意象主义和象征主义。叶延滨的诗歌向现代主义的进化,主要还表现在深化、强化反思力度的方面,归入对既定事物观念进行反拨讽刺和幽默化、荒诞化的现代主义精神。例如他写于同期的《乘索道缆车登泰山》,“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上——泰——山——/一幅玻璃透明了历史/从现代的窗框/看传统的风景/……/坐在索道的铁匣子里/上——泰——山——/离去也揣回几分遗憾/接连几个夜晚的梦/都在石阶上走个没完……”在这么一个轻松愉快的登山观景的行程中,叶延滨在意的不是眼里的历史和事物,而是活跃在腿上的愿望之梦,玄机性暗藏,现代性毕现。
 
现实主义诗歌对于外在事物的夸张抒情和加温抒情的“诗主情”的征象,在叶延滨1990年代的诗歌中逐渐得以消隐转化,他的抒情方式也由为主题需要的物象抒情,转到为生命需要的意象抒情。比如《致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雪山冰崩时你在哪里/大海涨潮时你在哪里/鹰隼编织雷电时你在哪里/雄狮奔突追赶羚羊时你在哪里/玫瑰承接晨露时你在哪里/乳雾轻缠华林时你在哪里/大漠驼铃摇弯炊烟时你在哪里/流星曳火射过苍穹时你在哪里”,近乎霹雳节奏的诗意激流,类同于美国诗人艾伦·金斯伯格的语言暴雨、摇滚乐的电闪雷鸣,也让我想到王小龙《纪念航天飞机挑战者号》的语言爆炸,这些激烈的语感语义串联,正是现代主义诗歌在生命内部跃动的意象情绪。他在1990年代的另一首诗《风暴》中写到,“我所有的日子/都是在风暴中跑散的马群/那些灰眼睛的马儿/善良而忧郁//……把你和我的日子吹跑的/不是风又是什么? //马儿找不到回来的路/如果你见到/一匹或一群褐色的马儿/孤独的老马/温驯的小马/请给它一把青青的草//……风暴后还留给我一头小马驹/我的属马的小儿子/乖乖地守着我/守着我未来的日子”,在生活化的低温抒情中,把词语化、象征化的马儿,用风暴之绳牵向自然的原处,牵回自我的体内。此处从现实主义转为现代主义的言词中留有一些旧抒情的痕迹,但其语言形式之美已经与内容大意并列为文本的首要。
 
再看一首《楼兰看到一只苍蝇》:“阳光如一万支箭矢/苍蝇在楼兰死城上空快乐地舞蹈//……半小时后,它将是楼兰古城惟一的生命/……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死亡之屋外与死亡之树上/一只还在飞动的生灵……//生命真美丽!/生活真美好!/生存真美妙!/我三次高声地赞美啊/只因为一只在死海之上飞舞的小苍蝇!”此诗所呈示的内涵不止是语言层面的艺术性质,不止是生命状态的意象抒情,主要是对生命态度和体察深度的升华: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一切生命力都是值得赞美的。这就是现代主义诗歌精神的核心所在。
 
经过对“诗言志”的软化转变,对语言形式层面的艺术手段的转变;然后转化“诗主情”的模性,抒情方式由主题需要的物象抒情,转向生命需要的意象抒情;再经过对生命态度和体察深度的升华,叶延滨完成了诗歌审美的三级飞跃,成为绝不一般的现代主义诗人,那种以良知担当而非语言戏法介入社会现实的现代主义诗人。
   
从叶延滨《猎豹印象》、《我纯洁得像一根骨头》、《黄河桨》、《母性》、《举棋未定》、《火焰玫瑰》、《莲花开了》、《克里姆林宫背后》和《存放眼泪的小瓶子》等数十首1990年代的主要作品中,我们感知到了一位以现实主义为基石的现代主义诗人的精神实质:开阔、揭示、反思、批判,归于纯粹的语言造化和真实的生命礼赞。用叶延滨写于 1990年的 《我纯洁得像一根骨头》来概括:“有时候一切都是多余/只有骨头是人生定义”。叶延滨的人生现代主义,有根有襻,有因有果,能够把那些没有骨头的修辞现代主义敲得粉碎。不断探索行走、刷新创造的叶延滨,成为当代中国诗坛立于诗歌文本的常青树。
 
立于再生的新高标
 
进入21世纪的十几年来,社会文化形态转化为网络波普主义,诗歌泡沫满宇宙地膨胀,乱象丛生中自有中流砥柱在把稳大势。叶延滨的心智宛若海上的航灯,对此局面洞若观火,他以先行者的行动来表态,以文本代言一切,继续在诗途上进行着他的艺术变革,转身登上又一波写作巅峰。他写出了堪与生命积淀厚度相当的优质诗歌,如《爱情是里尔克的豹》、《一个音符过去了》、《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丘吉尔托我向元首们说几句话》、《活着的项羽》、《小公务员老B退休的感觉》、《心在高处》、《对我说》和《一棵树在雨中跑动》等大量文本。与过去对他挑选阅读感受不同的是,这所有作品不仅会让普通读者感到兴致盎然,还让我这类专业读者屡屡得到惊奇,然后是深品之余的击案称绝。“唐去也,唐蝉也远了/宋去也,蟋蟀也远了/无蝉也无蟋蟀的现代都市/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吹弹着水泥楼间电话线的弦/请拨唐的电话,请拨宋的电话——/忙音!忙音!忙音!……”,写于21世纪开初的这首《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以唐宋传统来参照当下,直接对泡沫文化表明了诗人的忧患和否决。
  
《一个音符过去了》给予我们的就不是忧患态度了,而是一种超然于物外的存在与虚无的永久况味。“一滴水就这么挥发了/在浪花飞溅之后,浪花走了/那个大海却依旧辽阔///……一盏灯被风吹灭了/吹灭灯的村庄在风中,风中传来/村庄渐低渐远的狗吠声///……一个人死了,而我们想着他的死/他活在我们想他的日子/日子说:他在前面等你……”死与活,个别与现象之虚,整体与物质之实,个人与生命之死,精神与怀念之活,这些富含悲悯情怀和哲学意识的事事物物,统统被强大的日子判决:归于“他在前面等你”的消散。
 
   在《丘吉尔托我向元首们说几句话》、《活着的项羽》和《小公务员老B退休的感觉》之类略显荒诞带有嘲批性质的诗歌中,展现了叶延滨“言他而批你”的介入现实的风骨,只是在言语上由硬匕首变为软鞭子。《小公务员老B退休的感觉》所用的词语多么奇妙,“那些整齐和不整齐地挂在舌头上/一排排的回形针,神话般地/像棉花糖一样消失”;刚刚从固有体制中解套还没走出办公室门的老B,居然产生那么奇妙的后现代主义思想,“那些文件那些报告那些/培养灰尘和蛀虫的套话大全/都知道,那是病毒/诱发脑血栓、心绞疼、高血压/可是谁敢生产这种型号的杀毒软件?”这些不拐弯的句子如同普通生活中的机智话语,把现实原态的散件摆布成诗歌,无视技巧而大有技巧,似同后现代主义美术的拼贴造型,达到一样的审美刺激效果。
 
叶延滨近来写出了一组力作,包括《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想和天空一样蓝》、《在安溪遇观音》、《荷花记》、《幸福感》等等,呈显出越发强烈的后现代主义特质,可以看成是叶延滨从现代主义走向后现代主义的转身之作,艺术再生的成就之作。试读《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体察它是怎样从现代主义走向后代主义的。让子弹停下来,是一出戏剧,那得演下去;让子弹拐个弯,是一出荒诞剧,没有开演的可能;在演与不演的瞬间纠葛中,子弹没有选择,只能负命而行终结它的剧情——击中目的物,实现它自身价值的光荣。如果到此为止,子弹的剧情属于有想法有结构的现代主义。然而叶延滨让子弹的剧情继续演进,“一把钳子夹住了子弹/把它拖到光亮的世界/一见到光亮,子弹就兴奋/兴奋地准备再次起飞/但接下来的是一次更深的跌落/当!子弹被丢进拉圾铁盘里”,子弹不仅感叹自己的命短,“一生只飞一次!”而且悟出了另一种子弹的命长,它“不光荣、不骄傲、不击中目标”,就是放弃一生一次的飞行,“变成了自由……”如此演进的结果,等于否定了子弹的光荣使命,解构了子弹的价值系统,让子弹的存在性质变成了被逼作为、不想作为的后现代主义悖论。

在《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的38行诗歌文本中,置入如此曲妙的艺术机峰,如此密集的意象心象含量,如此矛盾冲突的语势内力,只能称它是绝对好诗。从宽泛的文学比较的角度来体察,我得到了一种闪亮的心理暗示,《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与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之间有着文化精神上的深度遇合,战争离不开武器,子弹的价值就是飞出枪膛击中目标,让子弹停下来转个弯,就是与武器永别,两种不同体裁的文本之间有着语言运行的共性——简洁含蓄、机智幽默、场景细腻,它们的思想指归相同:对既定事物与规律的反拨与解构。对于《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的文本成就,可以拿叶延滨的另一首新作《想和天空一样蓝》来佐证,水滴对于蓝天的遐想、容器对于水滴的驯化,以及水滴最终进入下水道的命运,凸显着与《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一致的意象和心象,一致的反拨与解构,一致的心理暗示。“想和天空一样蓝”的水滴,它的“耳朵里却一遍遍地响着/变茶水,还是变咖啡?”水滴变异于自身存在规律的想法,不可能得到兑现,只会落得于跌进垃圾盘的子弹一样的下场,流入下水道。《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和《想和天空一样蓝》,带给我们的明显观感是,叶延滨突破了既定的文化场域,又一次形成了诗歌艺术的飞跃。
 
《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是高度语言艺术所催生的精致文本,蕴蓄着诗歌载体所能扛得住的终极思考,充分证实了叶延滨在漫漫诗路上的转身与再生动能,呈示了一位诗歌大家所特有的艺术创造力。《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是代表叶延滨当下写作的高标作品,是当代诗歌中凸起的又一首杰出的代表作,而且是没有意识形态牵制、文化观念束缚、艺术方法局限的代表作。
 
叶延滨的诗歌写作,题材万千,视角幻变,手法多端,各种事象、物象、意象、心象互相穿插,各个史段、各个国度、各个地域,各种人群、各种现象、各种心理,都在他的诗歌语言中穿越,总体征象呈示为广博浩荡,错综复杂,其中贯穿着一条或明或隐的路径:从诗言志、诗主情的观念性抒情至上而以技术手段为辅,到诗即艺术、诗即真实的呈现性反思至上而以词语结构为辅,再到诗即言说、诗即自身的创造性语言至上而以一切为次,相对应的正是诗歌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三种主义是诗歌艺术依照内在运行规律而产生的普适性事物,其间本无高低优劣之分,没有意识形态是非,只有时序进退之别。艺术发展一如生命循环,非进则退。对于40后的诗人叶延滨来讲,这条或明或隐的路径肯定不是叶延滨诗歌征程和追寻方向的全部,却一定是他探索、遵循诗歌规律趋向的一份重要心机。这条不断转身的路径走得确实不易,却必然地走出了方向,在中国当代诗歌进步的无限可能中,注入了一份切实可行的实践动力。
 
任何事物都具有相应的形式,旧事物有旧形式,新事物有新形式,旧事物旧形式必须转化进步为新事物有新形式,否则必然被无情淘汰。1979年当邓小平以社会主义中国的领袖首次出访美国时,面对世人戴上了象征美国文化的牛仔帽,从此打通了中国与世界的隔阂;2012年当习近平以国家副主席的身份出访爱尔兰时,把自己还原成球迷踢起一只足球展示球技,从此开阔了世人对中国领导人的看法。200年前西方盛行浪漫主义是社会生活改变机制的需要,150年前盛行象征主义及后来的现实主义是文化生活迈向进步的需要,100前盛行现代主义艺术(诗歌)是文化本质性、丰富性的自身需要。在100年前,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盛行西方迟来的包括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的各种艺术(诗歌)风气,是反对封建文化投向新生的精神需要。从1980年代中段开始,中国诗歌的洪流开创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航道,是打破专制意识形态回归个体生命和语言艺术的生命需要。如果对文学规律及其发展的客观事实一概不问,还要做个浪漫现实主义的抒情作家艺术家,就是对当代人类文化的绝对无视,对一二百年前旧事物旧形式的迂腐模仿。在艺术上等同于穿着150年前的长袍马褂留着长辫子,乘坐今天的高铁用之乎者也文言文,抒发莫名其妙的这情那意。如果是这样,和对着朝庭衙门磕头的晚清遗民,有精神本质上的区别吗。不服从历史规律和真事真知,写来写去只会可惜了时光精力。我们的社会机制和生活方式早已与国际社会同步接轨,我们的诗歌有什么理由徘徊在西方一二百年前的陈旧法则中。还是用叶延滨的诗句来召唤一种强力,“像原子在回旋加速器中奔驰,/轰击着在僵死的格局中/在古城盘踞了数百年/尚未僵死的保守和自满!”
 
凭借特定时代产生的一两首或几首成名作、代表作啃一辈子的诗人,不应该受到指摘,因为他们抓住了特定时期的机遇,集中闪射了自己的才华智慧,而同期的多数诗人未能做到。然而,人类社会在开放共存,文化思想在交融互生,诗歌价值在通达平衡,任何诗人如果一再固步自封于既得的光环,不作新的行走和创造,那么时光就会给他穿上一件又一件皇帝的新衣。相比之下,像叶延滨这样不断甩掉成名作、代表作,不断创造下一篇更好作品的诗人,30多年来出版了45部诗集文集的大家,必然受到人们的尊重。叶延滨不仅敢于直面自己、不断否定过去,而且总能创造出更加美妙、更具价值的未来,这种无可穷尽的创造性,才是汉语诗歌的宏伟蕴含,才是汉语诗人的宏伟格局。
 
叶延滨的转身、行走、再生,又转身、行走、飞跃,不但没有丢失现实主义,没有丢失现代主义,也没有固步于后现代主义,他把这些艺术主义作为方法和手段糅合到叶延滨主义的集成之中,稳稳地结构到当代文学史的坐标中。如果要问叶延滨的诗意一生有那些代表作,可以如此作答,叶延滨主义的文本集成,才是他的代表作,才是百年中国新诗结构性的代表作。任何一位对真诗人真诗歌怀有敬畏之心的读者,都应该向当代中国诗坛的先行者叶延滨的人本尊严致意,向当代诗歌的常青树叶延滨的文本品质致意,向他再生诗歌新高标的创造力致意,向他躬身汉诗实践、催动汉诗进步的垂范精神敬礼。
 
2017年3月上旬于南京 
 
叶延滨简介:
 
叶延滨,当代作家诗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

1978年由西昌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读大学期间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2年毕业后在《星星诗刊》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共十二年。1993年评为正编审,首批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4年由国家人事部调入北京广播学院任文学艺术系主任。1995年调到中国作家协会《诗刊》杂志社任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2011年评为正高二级专家,2012年担任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工作委员会副主任,2016年任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51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50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代表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年——1980年),诗集《二重奏》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年——1986年),其余诗歌、散文、杂文分别先后获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50余种文学奖。

 
来源:延安诗会
作者:叶延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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