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探秘诗意的极地之境
——华夏云客对话安琪

受访诗人:安 琪
采访诗人:华夏云客
见证诗人:草木容若、大连点点、幽兰小诗
采访单位:诗网络 采访时间:2016年4月28日
【嘉宾简介】
安琪:女,本名黄江嫔,福建漳州人。“中间代”诗歌概念提出者。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曾获第四届柔刚诗歌奖、首届中国“阮章竞诗歌奖”、第五届美丽岛中国桂冠诗歌奖等。主编有《中间代诗全集》(与远村、黄礼孩合作)。著有《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极地之境》等诗集和随笔集《女性主义者笔记》等多种。现居北京。
【对话内容】
1.华夏云客:安琪老师,本次采访您的主题是“孤独地探秘诗意的极地之境”。诚然,我不想就安琪而采访安琪,因为“安琪”这个名字,一方面代表了您自己,另一方面还代表了以您为主要旗手的“中间代”诗歌。您在短诗选《极地之境》之中这样自序——“‘女’,作为与‘男’对立的客观存在,他们相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相离则应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世界”。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从一个世界中分离出来,是为了更清楚地寻找自己,还是为了看清楚这个世界,还是为了更加强调自己的独立性?
安琪:你分析得比我很透彻。强调女性必须自觉地有主动从男性中分离出来的意识,更多来源于,我注意到一个生活事实,即,大多数女人,婚前是父母的(特别是父亲的),婚后是丈夫的。基本很少有自己归自己支配的时间。婚姻本来应该是1+1=2,或大于2,结果却是1+1=1(这个1基本就是男性的1),女人在婚后被并入家庭里,大都失去了自己。婚前属于父母,可以从父母对女儿的管辖远远大于对儿子的管辖来得严厉,这里面也有一种社会治安对女性可能的伤害会大于男性的原因在,也有生怕女孩出事后声名扫地的担忧在。因此,女性必须时时警醒,自己在什么程度上要以独立的“我”的身份来存活,来辨识世界。
华夏云客:您是一个勇敢的女性,这很出乎我的意料。
安琪:与其说勇敢,不如说是不懂害怕,甚至不要命。1999年我独自一人住到张家界野导游家,就是不懂危险才敢这么做。我比较傻,很多事没想那么多。幸好上天垂怜,一路关照。
华夏云客:老师,您的诗就是一路冒险。
安琪:嗯,一直走在反常规的写作之路上。
华夏云客:我特别喜欢老师的风格,也许不是风格那么简单,您已与诗合为一体,用心写诗,更像是以诗的方式书写自己的人生。您是孤独的。我这样认为,您的内心比任何人孤独,但不绝望,有一种希望在引领着您。那就是诗。
安琪:可能每个诗人都会说并且确实也认为自己已经与诗合为一体。他们也会说自己是用心写诗,并且是用诗的方式来抒写自己的人生。但为什么别人感觉不到?这里面就牵涉到“写”的问题。也就是,你认为自己在写自己的人生,可读者读起来却发现,你是用着前人或别人的手法来写自己的人生,你所写的还是别人的人生,而非你自己的人生。
草木容若:精彩啊,安琪老师,你的话道出了为诗的真谛。
华夏云客:是啊。我们总在走别人的路。然后才开拓自己的路。您却是一直在走自己的路,所以我说您一路艰险。
幽兰小诗:年轻的时候,人不懂什么叫害怕,或者说是后怕,所以人年轻时就有一股闯劲!安琪老师也应该是属于这样的情况,只是她是较常人敢于付诸行动的人。
安琪:孤独也是一个常规说法,我相信每个诗人也都认为自己是孤独的。而且孤独得无人理解。我确实曾有过长达8年无人可诉的孤独,正是那份孤独成全了我,使我写出了孤独赐予的诗篇。孤独是一种心灵感受而非外在表象,内心藏着不能说的苦楚,会孤独。高处不胜寒,没有值得交流的对象,会孤独。我现在的孤独感几乎没有了,相应也影响了我的诗歌创作。必须让自己再回到孤独。但孤独也不是你想孤独就能孤独。对我来讲,没有了苦楚,又还没到高处不胜寒的境界,我现阶段的孤独因此还没到来。
青春是一种历险,在我看来,青春最大的险是:出走和自杀。我中了第一招。
华夏云客:鲁迅先生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而我佩服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人。比如安琪老师。您选择对了,而且关键是比任何人走的成功,这是个人坚持和容忍的结果。
草木容若:多读书可以拓宽内在,无人开辟的内心疆场上,也就只剩孤独了。孤独在每个人身上打开缺口,流过去的是词语。
华夏云客:对。
幽兰小诗:真正的孤独来自内心。青春的冒险和出走成就了经历,特殊的经历成就孤独,孤独成就诗歌,大概如此!
安琪:我肯定不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啊。我刚工作的1990年代左右,北漂就是一个很时尚的概念,文艺青年奋不顾身抛弃一切北上,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当时安顿的《口述实录》记录的就是一部分北漂中人的生活与情感际遇。我从报刊杂志上约略知道,可能也因此埋下伏笔。我们这代人又都听着红歌长大,对北京充满幻想。于是就这么来了。这里面得有一个因素,不能想太多,想多了,脑子里的思绪会跑出来绑住你的手脚。
大连点点:所谓北漂,肯定给了安琪老师许多写的冲动。欣赏你的孤独和勇气。
2.华夏云客:安琪老师,有人说,您的诗歌随意。我更觉得,您是生活之中执着的探索者,沉迷于自己的诗生活当中,处处开采诗意。请问,您是如何做到像您在《任性的点》一诗中说那样:“从诗歌中逃逸/像爱美的女子逃离陈旧的铅华/有着一种神圣的自信和单纯。”
安琪:我写作更多地听从本心。这话也是常理,无甚高论。听从之后如何表达,才是最重要的。这里面又牵涉到“写”的问题。真的所有人都会说自己的写作是听从自己的本心,但为什么写出来后读者读起来似曾相似?那就是他/她的表达并不到位,并不是独属于自己的。
华夏云客:对。这还是路的问题。我们总是在身不由已地继承,而非独立前行。
安琪:写作要避免走在别人的路上,踩着别人的脚印。
华夏云客:您想挣脱,挣脱束缚,想挣脱别人脚印。
大连点点:许多人在模仿别人,也会更多地模仿自己。所以走自己的路有时候也是危险的。
安琪:每个写作者当然都想走自己的路,关键是有无这个能力。
草木容若:对,那样的话,别人思想的青草长满我们的胸膛。
华夏云客:一直走自己的路,这是您之所以成功或收获的原因。
安琪:我也算不上成功,我有时走出了自己的路,有时又迷路,只好另外寻路。磕磕碰碰吧。
幽兰小诗:尊重内心为基本点,又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不被套路所左右,这样的诗应该是好的。当然这样很难。
3.华夏云客:您的《林中路》有一句诗:“所幸还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或者竟是你预先凿出等着我的路!”这句诗似乎透露了您的诗歌创作经历,看似道路笔直,却又暗含曲折。您现在如何看自己从福建到北京的迁徙历程?您是否把北京当成永久的居住地?是否将来的一天,您作为一只候鸟还会回到故乡中去?
安琪:从福建到北京,完成了一个人青年时代所必然具有的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般的冲动,也是身上潜藏着的秋瑾、萧红、丁玲这一路叛逆女性血液的一次沸腾和喷薄。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总会犯犯傻,无非是大傻和小傻的区别。我算犯了一个可怕的傻。所幸诗神庇护,只让我在北京吃吃苦头(这也是冲动必须有的代价),而没有让我在北京死无葬身之地。一个人把一生过成了南方和北方两生,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验。从南到北,对一个人的生命必然是一种多方面多感受的推助和丰富。因为已经辞去老家的一切,包括工作,包括家庭,我当然只能在北京生活,至少到能领社保的那一天方才能不打工。我比较欣赏我们福建前辈蔡其矫老师,一年中夏天在福建冬天在北京的生活方式,希望老了以后能像蔡老师候鸟式地飞来飞去。继续南北的两生。
华夏云客:您是在“死海”里遨游的人。
安琪:云客总是偶尔冒出惊人之语并且一语中的。
4.华夏云客:“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我经常光顾您的博客,对您的创作一直抱有一种期待,“明天将出现什么的样的诗?”有些人的诗,虽然题目不同,但整体看更像一部连续剧。而您的诗却首首不同,惊喜连连。请您简单谈谈自己如何做到时时出新的?
安琪:因为我的写作确实就是写自己,而不是为写而写的硬写。当我处于不同的生命状态时,我的诗自然就是不同的。如果写作跟自己的生命没关系,而是依靠阅读经典或者身边人的诗来找灵感,就会雷同。雷同别人,也雷同自己。
安琪:我迄今的生命还是很曲折传奇的,所以我写过一首《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不过我现在进入了一个跟大家基本相同的生活,不敢再说“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了”。
幽兰小诗:其实真的是谁也摸仿不了谁,看似大致相同,真正的谁又能摸仿安琪老师的生活!
5.华夏云客:从诗写的风格看,您现在的诗风侧重于口语,而又呈现诸多不同,有些诗句特别耐读,很经典,您是否很在意自己在诗中栽植经典的句子?
安琪:炼句是我在福建时期刚开始诗歌起步时就很注意的,最初我师从新死亡师派的道辉兄,他就是以语言入手来训练我们的。纸本上我师从超现实主义,也是语言的大玩家。可以说,无论从人从书,我的诗歌都是以语言为第一要义。我在福建时期写了很多只重语言不重内容的诗,现在看来相当一部分是胡扯,到北京我,被生活拉了下来,接地气了,我的语言懂得服务生活了,写出了能呈现自己人生遭际的诗作,这些诗作受到了许多人的鼓励。福建时期所下力气的语言派上了用场。
6.华夏云客:您的博客认证明确地指出“《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作者”,您内心之中到底有一种怎样的杜拉斯精神情节?您觉得自己与她有几分相似?
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一首狂放的同时也是绝望的诗。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可能吗,我曾经在一首诗中这么写过:杜拉斯,女人的梦游者和可能。其实我想说的是,杜拉斯更像女人的梦游者,她代替众多优秀的被躯体捆绑着的女性完成梦游般的任性理想。我幸运地拥有她的一道掌纹——直贯拇指,我知道杜拉斯就是用这道掌纹来写诗的。杜拉斯写诗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用一生解释了什么叫诗。她用真性情的活着来完成一部名为《杜拉斯》的书,每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她的一生都是一部书,阅读名人传记,我们将发现,但凡创造出不朽之作的很少有活得风调雨顺现世安稳的。“但我累了,我不能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在诗中,我如此写到。但我曾经在生命的某个时段无限地接近杜拉斯它最终经由这样一首诗留下接近的痕迹,仅仅只是如此我就将感谢共和联动那教给我生存能力的半年。杜拉斯只有一个,她无法复制!
7.华夏云客:近年来,关注您的读者都注意到,您不仅写诗,而且画画,画风抽象性突出,您对绘画与写诗,更爱哪一个?如何看待诗歌与绘画的关系?
安琪:当然还是更爱诗歌。通过绘画实践,我更加确认,诗歌之难大于一切。诗歌真的太难了,每一首诗在未被写出之前都是未知数,都是全新的,第一句出来后,你都不知道全诗会是什么样子。文字工作真的很辛苦,不能重复别人,也不能重复自己。画画,随心所欲,怎么画都是画。写诗,信笔乱写是不可能的,再怎样也得有一个意思在。我觉得我的绘画更放得开,因为画画可以无意义,可以随你想。
草木容若:是不是线条的速度跟不上气息的速度,所以呼吸更能快速接近人本身。
安琪:绘画是手累胳膊累。写诗是脑累。
华夏云客:诗歌是有张力的,有些人只在最后一句,您在全篇,这一点,我一直在学习并吸收。
8.华夏云客:您在《运动而已,运动而已》结尾一节写道:“不,这只是运动而已运动而已我告诉自己/没有性爱的生活是可耻的”,这一句诗话里有话,能不能简单地从一位诗作者的角度说一说个人创作的初衷,想告诉读者什么,还是想唤醒什么?
安琪:2003年8月1日,我一口气写了8首诗,有《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也有这首。当时在共和联动图书公司我刚做出到公司后的第一本书,一本与性爱有关的书,所以这8首基本都是性爱诗。《运动而已,运动而已》就是把性爱当成不需感情参与的运动,也就是没有爱情的性,北漂这个特殊的群体里,尤其女性,很多人过着没有性的生活。男的会不会缺少性我不知道。
华夏云客:这也是一种孤独。
安琪:饥渴吧。
草木容若:运动而已说的其实就是灵肉合一。哪一种缺席都会是热汗淋淋的运动。
安琪:所以有时不能用道德去评判一件事。譬如农民工的无性生活也是社会问题。运动而已说的其实就是灵肉合一,不对,恰恰说的灵与肉可以分离。可以单要肉体运动而不管灵魂是否同意。
华夏云客:无奈的抉择,消极的对抗,这也是一些人的人生境遇。
大连点点:每一种分离都痛苦,是人生的一个部分。
华夏云客:运动而已,运动而已。人生是的许多事,其实是一种重复,重复让我们乏味。而诗歌能给我们爱诗的人以激情,并且不断。
安琪:重复是常态,如何在重复中还能找到诗意,看来也是现在我要开始训练的。总是指望依靠不平凡的人生来写不平凡的诗,那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动荡。
作者:华夏云客
来源:诗网络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