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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彰:铭记终身的提携

铭记终身的提携
——纪念著名翻译家、哲学家梁志学先生
 
作者:周文彰
 
  1月15日,是我国著名翻译家、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梁志学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日。这个日子再次勾起了我对先生的深切怀念!
(著名翻译家、哲学家梁志学先生)
 
  我和先生的交往,是从我给他写信开始的。时间是1981年。那时,我是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四年级学生,正在做毕业论文,准备写写谢林哲学。弗里德里希·谢林(1775—1854年)是德国古典哲学史上康德、费希特之后,黑格尔、费尔巴哈之前的一个重要哲学家。谢林在德国古典哲学史上那么重要,但国内关于他的研究少得可怜,根据当时的查找条件,我了解到解放前有2—3篇研究文章,解放后也大致如此。而由谢林之子于1856—1861年编辑出版的《谢林全集》就有整整14卷,而译成中文的只有一本,即梁志学和薛华合译的《先验唯心论体系》,197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我国学术界对谢林的冷落与对康德、黑格尔的热情显出巨大的反差。当时在我看来,哲学史研究可以作出成绩的有两条路径:一是开拓,别人没有涉猎的你来研究,可以填补空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二是深化,别人已有研究的,你可以从新的角度、新的方法、新的高度,根据新的材料去掘进。我决意作第一类研究,立志成为未来国内谢林研究的专家。
  
  这种研究有没有价值,怎么研究,到哪里去查找资料?我写信向《先验唯心论体系》的译者梁志学先生求教。当时写什么都是手写,不像现在用电脑写信可以留存,信的原件寄给梁老师了,手头就没有了信的底稿。所以,我现在无法回忆起信的确切内容。根据逻辑推理,应该是先作自我介绍,再谈研究打算,最后请教一些问题,请求先生指导帮助,云云。
  
  在此之前,我和先生没有任何接触,我给他写信也没有经过任何人牵线搭桥。信寄出以后,我忐忑不安、翘首以待,那是自然的心理状态。
  
  很快,先生回信了!这既让我喜出望外,又在我期待之中。回信写道:“如果你想在德国哲学方面从事教研工作,我认为现在开始学习德语也为时不晚。如果想写毕业论文,我觉得似乎可以采取这样的办法:第一,把题目选在能看到必要资料的程度或范围,譬如选‘谢林与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思想的比较’(《先验唯心论体系》第二章有足够的材料,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也有中译本),如果选‘谢林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思想的比较’(《先验唯心论体系》第四章有足够的材料,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也有中译本);……第三,发挥我们所长,不以占有资料取胜,而以理论分析取胜。”
(《先验唯心论体系》)
 
  根据这些很有价值的意见,我开始了读书、搜集资料和研究。论文指导教师为本系黑格尔哲学专家朱亮教授。论文初稿《谢林辩证法思想初探》于1981年11月24日完成,整整3万字。
  
  我把厚厚一沓文稿寄给梁老师。那时写论文,都是用笔写,不是用键盘敲,写成再修改,改后要誊清,一般都是一张稿纸下垫上一张蓝色复写纸,一次用三到四张稿纸,形成一式三到四份的正式文稿。稿纸都是印了方格的,一页300到500字不等。3万字的论文,在60—100页之间,跑到邮局挂号寄出。从南京到北京,约要一周左右到达收件人手中。哪儿像现在通过电脑发电子邮件,或通过手机发微信,即发即到!
  
  先生阅后来信,肯定我“所作的述评基本上是正确的”,要求我改动一遍,“突出自己的看法,并在文字表达方面多下功夫”。朱亮老师要求我以论文中的“矛盾学说”部分为主体,适当扩充深化成12000字左右的文章,作为毕业论文,余待日后再论。
  
  根据两位先生的指导,论文于1982年1月10日最后改定,题目是《谢林矛盾学说初探》,11500字。我以此获得哲学学士学位,从而结束了大学学习生活。此文后经梁志学先生进一步指导,我又修改两次,最后由他推荐,发表在《外国哲学》第4辑,商务印务馆1983年9月出版。
  
  写到这里,我再次感慨万千!从我1981年上半年第一次给先生写信,到他把我的论文推荐给《外国哲学》集刊并确定发表,在这两年多时间内,先生不知道我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样子。就凭我给他的一封信,他就热情并认真地履行起一个学者、老师的职责,一丝不苟地指导我如何研究,一字一句地审阅我的文稿,一次又一次指导我如何修改完善,而且不厌其烦,三番五次,直到推荐发表。这是什么品格与境界?感动我并让我难忘的原委就在这里!
  
  在一个人的学术生涯中,学士论文恐怕是最纠结、最感到困难、最需要帮助的第一个坎儿。因为我遇上了梁志学先生——一个这么权威又这么好的老师,这个坎儿我顺利地通过了!
  
  学术生涯的起步阶段发表论文,是最要紧、最渴望而又难度最大的事情。因为我遇上了梁志学先生——一个如此理解青年又如此给力扶持青年的老师,我的学士论文发表了,而且还是发在学术分量很重的集刊!
  
  先生对我的帮助多么重要,显然又是不说自明!
  真是让我“铭记终身的提携”!
 
  渐渐地,到了别人在学术上需要我帮助和提携、我也有能力帮助和提携别人的时候,我基本做到了尽力而为,既是对像先生这样许许多多老师的效仿,也是对像先生这样许许多多老师的回报。
  1983年春,在南京建工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任教的我,得知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10月将在呼和浩特召开年会。闻此消息我“如获至宝”,随即写信向学会秘书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王树人研究员提出申请,并附《论巴门尼德的“存在”》一文作参会的基本资格。5月,负责会务的冒从虎教授从南开大学复信:基本同意,待正式通知。
 
  金秋10月,秋高气爽。我登上北上的列车,仿佛小鸟溜出鸟笼飞向蓝天、融入广阔世界一般惬意。这是我首次参加全国性学术会议,也是首次跨越淮河。
  
  此行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拜访与我通信已达3年之久、3次亲笔修改我那篇谢林论文的梁志学先生。梁先生专程从家中赶到办公室接待我这个未曾谋面的学生。先生豁达开朗,声音洪亮,十分健谈。当然,更没有架子,即使在我这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青年面前,这位已经硕果累累、声名日盛的专家,平易近人,如同兄长,让我无拘无束。
  
  我准备了很多问题向他讨教,也向他汇报了我下一步研究谢林哲学的计划。他一一解答,热情鼓励,并给以指点。他特别强调,要想深入研究谢林,一定要学好德语,达到能够阅读谢林原著的程度。
  
  和先生见面以后,我对谢林的研究更钟情、更投入了。发表的论文有:《谢林思想发展的最初阶段》《青年恩格斯对谢林的批判》;发表的译文有:《谢林的自然哲学》《青年谢林和康德》。1983年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朱德生教授主编《西方古典哲学名著菁华》,知悉我研究谢林,约我撰写《先验唯心论体系》提要,就是梁志学先生翻译的那本。我按约完成,《西方古典哲学名著菁华》后来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那时,我差不多已成为国内发表谢林研究论文篇数较多的人了,但写作过程十分艰辛。对我来说,谢林哲学之晦涩难啃,超过康德、黑格尔,因为那时国内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重视它,没有更多的研究资料可供参考。
  
  本来,我想一直研究谢林,但不会德语是我的短板;学习英语的过程让我体验到,要想从零开始去掌握德语是多么不容易。正好一个偶然的机会,推动我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1985年9月,我成了著名哲学家萧前教授的博士研究生。此后,我没有再写过关于谢林的文章,但对谢林的研究给我后来的学术研究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梁志学教授到海南大学做学术报告)
 
  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后,我于1989年5月调到了海南从事经济特区研究工作。我便想请先生来海南考察和讲学。但先生总说忙,一直没有成行。直到2007年12月,应海南大学邀请,先生和夫人沈真一起,来到了海口,让我十分高兴。
  
  那天晚上,我早早来到海南大学,和学校领导一起,陪先生走进报告厅。报告厅座无虚席。在热烈的掌声中,先生走上讲台。他特意穿了一套整洁的西装,系了领带,以饱满的精神、敏捷的智慧、洪亮的声音,作了题为《大学的理念——费希特的教育思想》的精彩报告。报告充分显示了他作为著名哲学家、翻译家和费希特研究专家的深厚功底,引起强烈反响。
  
  梁志学先生就这样以他那特有的气质和形象,永远地留在了海南、留在了我的心里!
 
  (来源:《学习时报》2020年1月17日)
 
  作者:周文彰,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