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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卡答曹寇九问

赵卡答曹寇九问

 

编者按:提问的时间大约在疫情前,曹寇当时至少每年往返南京——呼和浩特一次,他主要和赵卡、拖雷、刘不伟等几个朋友喝喝酒聊聊天,谈到内蒙古的文学状况时,大家流露出来的表情和口气多不屑或忧虑;欲寻原因,先提问题,曹寇以一个从外观内的角度和内蒙古的文学从业者、爱好者一起探讨内蒙古的文学过去、现在和未来,希望对内蒙古的文学有所启发和帮助。

问卷发出后,响应者寥寥,冷漠可见一斑。赵卡可能是第一个响应的,时任《科尔沁文学》杂志的编辑王楚计划做一个系列,终因答卷不足而放弃。赵卡这个回答应该在疫情中完成的,本平台这次先发表时他未做修改,意在抛砖引玉,希望内蒙古的作家们多参与,一起探讨内蒙古的文学问题。

 

赵卡答曹寇九问

——给内蒙古同行们的九个问题

 

1、大家好,我叫曹寇,南京人,写过点小说。是这样的,我这几年跟内蒙古关系颇为紧密,先是写了部《片警宝音》的电影剧本,再就是在内蒙古讨了个老婆,所以常来常往。在此期间,我当然会接触到内蒙古地区的一些作家和诗人,多少也对他们的作品和本人有一些粗浅的了解。作为外来人口,我对大家的生活和写作挺好奇的,也有自己的一些未必准确的“感觉”。所以起意通过这个机会跟大家交流一下。先谢为敬。

第一个问题,请自我介绍一下。

 

赵卡:曹老师好,我叫赵卡,写诗,写小说,也写随笔评论,最近在尝试写剧本。我喜欢看你的小说;你的粉丝在我们内蒙古有很多,我也是你的一个粉丝。

 

2、很早以前,我也和很多内地人一样,受电视宣传片的影响,以为内蒙的人都是腾格尔KTV里的形象,环境无非草原河流羊群之类的。现在我当然不这么看。事实是内蒙古的蒙古族人并不占多数,城市和乡村与华北地区无异。就拿呼和浩特来说,若非每块招牌上有一行蒙古文字,它并无什么边疆特色。不过,按我老婆的说法是,网购的话内蒙古作为边疆地区基本不包邮。你是怎么认知这块土地的?

 

赵卡:内蒙古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基本历史和地理从网上可以查到详细的信息。内蒙古的东西部地区文化风俗差异很大,汉蒙区的文化风俗差异也很大,我个人居住、生活的地方在以呼和浩特为中心的中西部,就说这块地方吧——从明“隆庆和议”以来,主要是山西的汉人经杀虎口开始进入草原,直至明末清初大规模山西移民过来,现在内蒙古中西部地区的汉人大多是山西移民的后裔(我的祖籍就在山西河曲);四百年的民族和合与融合后,农业区的城市和乡村面貌、文化、生活习俗几乎与山西无异了,所谓的边疆特色也就不存在或不那么明显了。

如你老婆所言,网上购物,很多网店特意注明了内蒙古这个地方不包邮;我注意到,网购不包邮的地方还有新疆和西藏。这都是边地,事实上黑龙江和海南也是边地,但在人们的心理距离上当然物理距离也是,新疆、西藏和内蒙古太遥远了。你要看你以什么地方为中心测量?中国的首都是北京,内蒙古自治区的首府呼和浩特离北京的距离——飞机不到50分钟,高铁不到3个小时,自驾车一般6个小时,都能落地。

关于内蒙古,任何一个内蒙古人也无法全面而客观地认知它,只能这样说,西部区认知的内蒙古和东部区认知的内蒙古不一样,农区认知的内蒙古和牧区认知的内蒙古不一样,汉族人士认知的内蒙古和少数民族人士认知的内蒙古不一样,我认知的内蒙古和其他人认知的内蒙古不一样,不好说。

 

3、内蒙古地区作家的作品在我看来有两个极端现象,一是遵从“腾格尔路线”(姑妄称之),专事于描述那几个“经典母题”——草原和母亲。腔调其实颇为陈旧,很少能看到像张承志那么深情有力的作品。电影、音乐和绘画更是如此,几无突破。另一个极端就是在一些作家的作品中完全看不到地域特质,内蒙古作为本地作家的自然和社会环境肯定是一个客观事实,但他们似乎在蓄意避开这个地域问题。你怎么看?

 

赵卡:你说的这些现象是客观存在的。“经典母题”这种持普遍乡土视角的写作对绝大多数内蒙古的诗人、作家来说是一个传统,看起来就这么一个传统,其实里面有个不言自明的策略,就是投机性的陌生化。对蒙古族的诗人、作家而言,早期的“经典母题”是一种自觉(含革命性质的),后来的“经典母题”遵循了一种题材循环定律,就是用老手法写新题材或用新手法写老题材,最后如你所言走的还是“腾格尔路线”,既是一个题材意识的问题,也是一个文体修辞的问题,甚至是个文本意识形态问题。

你说的“另一个极端就是在一些作家的作品中完全看不到地域特质”并“蓄意避开这个地域问题”,这是符合事实的。我不知道“地域”在像你们这样的作家那里意味着什么,在内蒙古,对我们而言,“地域”的含义可能要复杂些。无论是位置还是文化,内蒙古既有它的包容性也有它的异质性,在包容性和异质性之间有个尽人皆知的民族问题,作为一种暧昧的地方性思考,这里面有个内容空洞的“政治正确”,古代的柏拉图就经常从政治或道德的角度出发谈论(当时仅仅是)诗的“正确”或“不正确”;多数汉族作家最激进的办法也是饶有讽刺性的,避开它。

 

4、在文学版图上,内蒙古的边疆地位也很明显。我就不讳言什么了,在当下文坛上,蹦跶的活跃身影很少有来自内蒙古的。你们为什么不到所谓的文学现场去蹦跶?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制约了你们?

 

赵卡:你提到一个很有意味的东西,“文学现场”,这要看怎么理解这个“文学现场”了。对绝大多数内蒙古的作家而言,“文学现场”是体制的产物,一定是在体制内,小体制是内蒙古,大体制是北京;也就是说,一个内蒙古作家,他要获得的承认——发表或获奖,首先是内蒙古的文学官方,然后才是北京的文学官方,南方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但在我看来,真正的“文学现场”却在南方,比如你们江苏,特别是南京,南方意味着活力和先锋。

你一定会感到很奇怪,但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难堪事实是,内蒙古的作家在全国没有存在感。我发现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一个不合理的解释是,内蒙古的作家被有意忽视了;而一个最合理的解释是,内蒙古的作家太模糊了,模糊到被合理的忽视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讳言的,表面上看,内蒙古的作家是——按我一位作家朋友的话说——“笨”;其实归根到底,内蒙古的作家在心智能力上还是要差一些。

 

5、就我阅读的有关内蒙古的文史资料及到诸多旗县游历的有限经验,我认为内蒙古是一块“沃土”,有太多的好故事,尤其是满清覆亡以后,激烈的民族问题和社会问题,迁徙和战争,简直是遍地传奇。故事好看,蕴藉厚重,写实又抒情,接地又魔幻,写出来感觉部部都是史诗那样的玩意,甚至自成一体开宗立派也为未可知。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我觉得存在相同的土壤。可惜的是,我反正没看到过这样的作品,当代内蒙古作家似乎很少人去触碰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不写?

 

赵卡:你说得没错。内蒙古的确有很多好故事,尤其自近现代以来的,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不止是你,很多作家和学者都提到过这个问题,当然,很多内蒙古作家也都回答过这个问题,但大多属于答非所问。对大多数写作技艺不发达的内蒙古作家来说,题材就显得相对重要了,如果写作技艺要发达的话,如你所言,“甚至自成一体开宗立派也为未可知。”内蒙古这块土壤上的故事,还是有一些作家写过的,比如内蒙古的“三驾马车”邓九刚的“大盛魁”系列,路远的以纳森达赖为原型的长篇小说《红狼毒》,肖亦农的长篇小说《穹庐》等,之所以没有产生预想中的影响,我想主要原因有三个,一是边地作家的被边缘化;二是个人写作技艺上的局限;第三个很重要,他们笔下的题材涉及到了诸如民族、宗教禁忌等敏感性的地方太多,无法放开手脚呈现。

具体到我个人,我这两年尝试写了两个,比如以李守信为原型的长篇小说《杀县司令》和以王同春、杨满仓为原型的长篇小说《王河史记》,在技术上我觉得问题不大,但市场号召力太差了,迄今没有发表和出版。

 

6、当然,对历史题材和宏大叙事我们确实理应保持警惕。而就当下的现实生活,我推荐徐童的一部名叫《挖眼睛》的纪录片,该片记录了乌兰察布一个唱讨饭调的叫二后生的民间艺人的命运。在我看来,那个纪录片是诚实可信且相当动人的。我去过那个小县城(名字忘了),看到那些荒凉的土地,破败的村落,甚至想过,如果把《挖眼睛》改编为剧情片,只要拍得好,绝不会比费里尼的《大路》差,甚至更好。我是想说,内蒙古作家似乎普遍对这些震撼人心的血肉故事也没表现出写作热情。你怎么看?

 

赵卡:民间艺人二后生的故事和形象,主要在快手和抖音上传播的,我关注过一些时日。这种事,在内蒙古中西部地区很普遍,并不稀奇。内蒙古作家之所以对如你所言的这些“震撼人心的血肉故事”没表现出写作的热情,主要原因在于:东部作家没兴趣,中西部作家没感觉;还有,更重要的是,多数作家处理这类题材时没能力。在我们这里,历史题材和宏大叙事是能拿奖的,哪怕拿的是些不入流的奖;直戳人心的血肉故事,不具备某种投机性(你懂的),最容易被人忽略。说句难听的话吧,我们这里的作家,喜欢接上面的任务,喜欢写好人好事类型的故事,你应该看到了,内蒙古写报告文学的作家最多。

但,报告文学能算正经东西吗?

 

7、我的小说总是被评论家描述为写边缘人,对此我不止一次地“警告”评论家,我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边缘人,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边缘人,所有人都活在他自己生活的核心地带,活在风暴眼中。同理,内蒙古的作家和写作现状显然也会在这个参照体系中沦为“边缘”,再加上一个边疆,简直坐实了钉死了。基于等级和势利的归类就是这样,我们确实也没有办法。我们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拒不承认,我们在核心地带在风暴眼里快活着呢精彩着呢。不知你如何看待这个有关“边缘”的问题?

 

赵卡:“边缘”这个概念对内蒙古作家而言相对要简单一些。第一,从地理上来说,内蒙古的作家会把“边地”视为“边缘”的,你生/身在内蒙古,理所当然就是边缘人;第二,从存在感上来说,内蒙古的作家几乎没有获得过文学上的存在感。所以,你所提到的“边缘”问题,主要还是直指一个作家的存在感。对一类作家来说,“边缘”是相对于北京而言的,但对——比如我这类作家来说,“边缘”是相对于“南方”而言的。

其实不止是我,包括内蒙古很多作家都认为自己是“边缘”作家,当然我说的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文化意义上的。拿我为例,我始终认为中国有两个中心,一个政治概念的,京城;另一个就是南方,这个南方是指江南,甚至仅指你们江浙一带。因为你的作品要获得承认,被北京承认是一回事,被南方承认是另一回事,这时人的“边缘”感就出来了,里面有自卑的东西,还有很多不甘的东西。

 

8、我们可能还是需要冒险谈一下民族问题。我知道,内蒙古作家大多都是汉族,不少都是“走西口”之类的移民后代,使用现代汉语写作。虽然确实也有使用蒙语写作的蒙古族作家,但在中国这个以汉语言文字为官方语文的国家,从市场分成来看,他们的写作还是“吃亏”不少。在写作上,是否还存在民族壁垒?我听说写蒙古族题材的作品是一件有点危险的事。我相信如果民族之间互相信任,写作禁忌越来越少,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段,“内蒙古文学爆炸”是完全可能的。大家就此随便聊聊吧。

 

赵卡:在内蒙古谈民族问题并不是一件冒险的事,除非是居心叵测的,我和我的朋友们经常谈,很有意思,有时还能学到一些终身受用的知识。但不可否认,有些场合有些人在谈到民族问题时因无知或鲁莽会引起他人的不快、反感甚至愤怒,任何一个民族都有他们视为禁忌的地方,汉族也是。所以我认为民族问题的根本不在有禁忌的地方,而是禁忌的边界在哪里。比方说,你当着蒙古人的面往火里吐唾沫那是非常失礼的;再比如,你和蒙古人打交道时不能撒谎。

你所说的“写蒙古族题材的作品是一件有点危险的事”,在某些时候或地方的确如此,但也不完全如此,冉平的《蒙古往事》就是我看到过的以成吉思汗为主题的最好的长篇小说。我反对一种观点,本民族的作家写本民族的事,照这个观点,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就不成立了?不,恰恰相反。但这种的事麻烦在于,总有来自非文学因素的力量在干扰你,甚至借助某种权力打压你。

我不相信“内蒙古文学爆炸”的说法,内蒙古既缺文学爆炸的历史时机,也缺适时出现的一批人。这是内蒙古文学的宿命。

 

9、最后聊个轻松的话题。就我观察,内蒙古的人(不分民族)普遍穿着比较正式,休闲装不是特别好卖似的。拿男性为例,T恤以有领为主,大街上穿牛仔裤的男人真的不多,起码没南京那么多。你觉得其中奥妙何在?呵呵。

 

赵卡:不,内蒙古的人穿着普遍还是简单的、非正式的(除了公务员),或者这样说比较准确,乱穿,敢穿,而且不知道他们在乱穿;尤其在二八月,乱穿得更厉害了。一个主要原因,和你们南方人不一样,内蒙古人是没有穿戴传统的,除了一些少数民族;另一个主要原因,说出来可能你会笑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乐观主义者,相比较穿,更注重胡吃海喝。

从穿戴这方面看,其实能折射出一个地方的文化形相,有风俗的,有习惯的,有经济实用的,也有随潮流的,等等;作为一个作家,我总是用文学的眼光去打量一地居民的吃穿等问题,比如当你把语境限定在“内蒙古”这个地域概念里时,你就会发现,内蒙古的人在穿着上具有一种模糊性,如果——我把这种模糊性引入个人的创作构思里,会得到一种什么样的文本呢?我觉得很有意味。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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