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国:好在有江南
——在上海临港“诗意江南”主题论坛的发言提纲
祁国
一
黄河诞生了合唱的《诗经》,长江则诞生了独响的《楚辞》。敢于“天问”的诗祖屈原,让汉语诗歌真正拥有了个人的灵魂与创造。当然,那时的汉族还没有最后形成,汉语的称呼更没有出现,但可以公认,诗歌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精神源头。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将项羽,“虞兮虞兮耐若何”的诗人项羽,被李清照礼赞“不肯过江东”的英雄项羽,则与屈原共同用自觉的死亡奔赴,构成了长江流域最初的诗意奔流。
长江,还天意地收留了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这两位伟大的诗人,而江南,则成为了这两大诗坛巨星最终的归宿。另一巨星苏轼,则于晚年被大赦后,冥冥之中,由海南北归,亦最终归宿在了江南。
沿江而下,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江南三大名楼,皆因江而楼,因楼而诗,因诗而名,已成为屹立至今的江南诗歌重要文化地标。
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河,是一部流动不息的诗歌长卷,而下游临近出海的江南则几乎是这幅长卷的总汇。
二
我以为江南的命名,是在赤壁之战以后才得以成立。一场以弱胜强的著名战役,不仅为三国鼎立奠定了基础,也为江南的全面发端赢得了历史性的生机。有意思的是,在残酷的东汉末年,这场史诗性的江南保卫战已成了历代多位诗人最喜着墨的战争题材,可见其中深厚的人文价值。
江南,水网密布,天然的鱼米之乡,随着北方人口几次大规模的南迁,及丝绸纺织手工业和商业的兴起,很快就成为了中国乃至世界的经济高地,并孕生了诗意化的独特江南文化。
江南,因水而生,又因水而兴。有了无处不在的水面,一切的现实如在镜中梦幻映现;有了绵绵不绝地朦胧烟雨,万物皆有了性灵之美。人在江南,如同人在诗画之中一般,再经过历代诗人的想象、创造,从一草一木,到一春一秋,完整地发明了江南风物的古典诗意系统。
江南的诗意文化不仅与自然亲密相拥,更与生活无缝融合。
以苏州为例,其园林、昆曲、苏绣、糕点等独一无二的形式创造,能成为世界文化瑰宝,主因均是经过诗人背后的过手与加持,其底蕴均是诗意化的。江南四大才子风流韵事的流传,从另一角度反映了苏州百姓对其诗意文化贡献的热爱与纪念。
江南喜甜食,其实是对女性的尊重; 江南的吴侬软语,其实更是一种雅致的外在声音表达。但别看江南水软风清,出才子美人,但也不缺血性,岳飞“一词盖两宋”的《满江红》,便是南宋抵抗蒙古铁骑长达150多年的精神写照,而明末的“江阴屠城”“嘉定三屠”都是“不肯过江东”的悲壮史诗再现。
三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人们想到苏州 ,就会想到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起杭州,就会说起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江南的每一座城市都有着脍炙人口的诗歌对应,都是名副其实的诗歌之城。而历朝历代诗咏江南的名篇更是数不胜数、不胜枚举,单举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便是“孤篇压全唐”。诗人们对江南的精神向往,本质上是对富裕江南诗意文化的向往,而诗意文化又促进了江南文明的领先进步。
江南不仅崇农、崇文,更可贵的是崇工、崇商,极大促进了江南诗意文化的开放性。
从唐寅等人开始,江南诗人不用再被完全绑架在“学而优则仕”的唯一老路上。经济高度发达而产生的艺术市场,让江南诗人依靠诗书画艺的创作与教授,可以获得相对独立、自由的生存。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重要改变。
东西方之间都有一种相互的新鲜与想象。欧洲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曾把中华帝国想像成了一朵完美的花,而另一位启蒙大家孟德斯鸠虽对清朝政体评价极低,但对江南文化却是近乎无保留的赞美。现实中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到底来没来过中国尚有争议,但他的游记却是最早为欧洲人打开江南想象之门的。三百年后,另一位意大利人利玛窦终于来到了江南,他是一位传教士,也是一位学者。他同时把文艺复兴的欧洲带到了江南,又把士绅开明社会的江南传到了欧洲。从江南开始的“西学东渐”和“中学西传”,让江南的知识份子思想在明末清初有了很大改变,相继出现了黄宗羲、顾炎武等一批朴素的启蒙主义思想家。从黄宗羲、顾炎武诗词来看,背后已初显批判理性,但终因生不逢时,在诗歌史上未获更大的诗名。
鸦片战争以后,上海开埠。与欧美西方工商业文明的对接,上海很快成为江南乃至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历史再次选择了江南,上海以江南新中心的身份,成为了现代汉语诗歌的摇篮。
1917年,胡适在上海的《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他的《白话诗八首》,标志着现代汉语诗歌的诞生。1920年,胡适《尝试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新诗集,标志着汉语诗歌为这个古老而又苦难的民族,率先叩响了现代文明的诗意文化大门。而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闻一多、穆旦、朱湘、刘半农等江南诗人几乎占了大半壁最初的现代诗坛。
是的,要改造世界首先要改造语言,白话新诗的革命成了“五四”新文学运动最先开始、也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转眼间,已过去了百年,长江仍浩浩荡荡,向着大海奔腾不息。
2024/9/8 于锦溪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