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养过一对牲口。自从大队单干分到我们家就没出过岔子,顺顺当当地使唤了二十多年。
八九年以前,我们家的生产劳动还离不开牲口。那时,离家十几里外的那几十亩旱地还务着。牲口基本每个季节里都有它的用处:春秋犁地,夏天驮运,冬天碾场运粪。在人不歇下来的时候,牲口们便也没有闲下来的日子。
不知是从哪年起,气候的恶化已不经意间让故乡人传统的耕种方式陷入重重的危机当中。收成每况愈下,不几年,种地成了入不敷出的折本买卖。当那每年投入大量人力物资的几十亩旱地出产的粮食还不及川道里的几亩水地的时候,即便是爷爷眼里的“田心地胆”,爸爸和叔叔还是毫不吝惜地像丢弃垃圾一样将它们丢弃掉了。
然而,在灌溉良好的川道水地,一年也就耕种的那几天能用得上牲口,其余的日子里它们只能闲待在圈里。只是在饥饿或者寂寞的时候,将脖子伸出圈墙,用粗厉的叫声诉说着它们肚腹的饥渴和精神的不快,并以此提醒主人给他们准备食物放它们出圈跑动。其余时间,甚至都没有人能想起它们的存在,就像天暖时叠放在衣柜最里层的棉衣棉被唤不起主人的兴趣一样。就这么点水地,要是在开春时雇辆拖拉机,花不了几晌功夫,自家人倒是伙计做成了掌柜,省得亲力亲为了。用兵一时,却要养兵千日。就为犁那么几天地,喂料却要整整一年。算经济账,不划算。而问题并不止于此。就像一个主妇在一家老小吃饱喝足之后,看着杯盘狼藉的餐桌会惆怅一样,当人心情烦乱或手头忙乱的时候,那一声声“啊噢”“啊噢”的叫声就会像脊背钻了蚂蚁一样闹得人全身都不舒服起来。但是,当牲口贩子一遍遍光顾驴圈时,家里人却又下不了决心了。尤其是爷爷奶奶,卖骡子的念头一生出,就觉得愧对骡子,于心不忍了。
于是,黑驴和骡子度过了几年清静日子。
然而,时间像水一样,也在将牲口的好处在一家人心里一天天淡化稀释。同时,那一声声粗厉的嚎叫也在一天天将无视和不满逐步累积。而这,就像沙漏漏沙一样,不动声色却又步步为营。
随着年龄的增长,喂牲口的担子也在朝着我和哥哥的肩上倾斜。每个夏天里,我们都得背着背篼或者拉着架子车走向田野水渠。哪里有丰盛的野草,哪里就有我们的镰刀和脚印。
有一回,我们发现了一个好地方。那个水渠里,稗子草、狗尾草和一些不知名的草足足有两尺深,嫩生生的,球场的草皮一样,密密麻麻扎满了几十米长的整条水渠,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空出来。我们高兴坏了。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都将不用发愁了。但最终我们又怕夜长梦多,被人横插上一杠子——这样的好地方谁见了都不会手软的——就一口气将那一渠的草割了个干净。回去的时候,满满地装了一架子车。看着那几大捆草堆起来的小垛子,我们心里就蹦起了无数快乐的音符。
可是,第二天的下午,爸爸又照常从草料房里摆出了背篼镰刀,吆喝起来。难以置信!我们疑心是爸爸有意捉弄。就一个箭步奔到了草料房里,要拿出证据来给他看看,以证明我们接下来两天的“自由身”是理直气壮的。而结果令人咋舌:草房地上,偌大个草堆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草屑蔫巴巴地躺在那里,袒露着无耻而可怜的嘴脸。
我和哥哥一下子都崩溃了。
那次以后,看着黑驴和骡子的那两个瘪肚子,就像看见了两个永远也装不满的漏水大缸,让人心劲疲沓、焦虑顿生。它们将无休止地将属于我的那么多的时间和乐趣裹挟而去,泥牛入海一般,一声不响地化成泡影了。看着同村的孩子们一天心无挂碍地凫水、打鸟、自在游荡,心里就一阵一阵的懊恼和难过。
是尕爷结束了我们的挣扎。
那年春天,尕爷把那头黑驴卖了。
用牲口犁地,通常情况下,因为骡子和驴在体力和个头的差距,驴和驴搭对在一起,骡子和骡子搭对在一起。而我家的骡子个头小,体力相对于一般的骡子来说,弱一些,但相比与驴来说,那还是要强一些的。而黑驴是驴群里拔尖的好驴,全农业社没有几个能抵得过它的。于是,骡子和黑驴就成了一对不错的搭档。黑驴本是尕爷家的,但尕爷的地都是川里的水地,只是春耕的那几天犁几天地,其余的日子就完全交由我家支配了。
黑驴一走,骡子不习惯了没有搭档的孤单,立卧不安的,脖子架在圈墙上嚎了好些日子。然而,骡子已不是当年的骡子,早没了独自担起犁耙的魄力和豪情。从黑驴走出圈门的那刻起,也就宣告了这个劳动组合的解体。骡子失去了组合中的那份子作用,也就失去了独立存在的意义。就像马车掉了一个轮子之后,另一个轮子即便是好的,也将要废了。
事情发生在杨花飘落的春末。我背着书包走进村口的时候,一个生人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牵着骡子的缰绳(通常,我们那里的驴贩子都是骑着自行车赶着驴的)从我家的巷子里出来了。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即便它的离开将带走与它捆绑在一起的我的烦恼。但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还是不由地涌起了依恋。和骡子相处的那些瞬间像许多庞杂的电影镜头横七竖八地从眼前闪过。在面临相遇的那段路上,我不由得狠狠埋下了头。然而,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我还是明显的感到,骡子挣着缰绳朝着我这边拧过头来,极不情愿地蹙了蹙脖子。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
表达什么呢?一切都是无谓。
第二天又碰见了那个驴贩子。而他手里牵着的已经换成了一头矮个子灰毛驴。当我把消息报告给了家里人时,爷爷气急败坏:“口口声声说拉回去自己养的。这个骗子!”奶奶也出来说话,诅咒起了那光鲜面皮下的险恶心肠。爸爸沉默良久说:“但愿能换给一个会惜疼牲口的好人家吧。”于是大家都朝爸爸说的方向上充实渲染着骡子将有个好归宿的多种可能,宽慰着爷爷和奶奶。半刻钟后,大家都沉默了。气氛顿时沉闷起来,连空气都快要凝固了。死一般静的屋子里,飘起了一种莫名的古怪味道,让人有种难以承受的痛。
那一刻,我能感到,每个人心里都在升起歉疚和不安。但和爷爷奶奶相比,大家歉疚和不安的来由更加复杂。因为,过去的一天来,大家都沉浸在解脱的愉悦当中。而这刻,这些是那么的不合时宜。沉默就像一面镜子,穿透了隐秘,照见了真相。
爷爷给我讲过有关骡子的事情。他说那是他这一生使唤过的最好的牲口:温顺,灵性,可靠。
在骤然而降的暴雨中,是骡子引领他找到了山洪泻下时可以避险的高地。
在一次驮运途中,骡子失蹄陷进泥沼里,大半个身子陷了进去,等折腾出来,没被泥水打湿的脊梁上的鬃毛像顶着露水的一垄若苗,在晨风中瑟瑟的抖着,可怜的像个受惊的孩子。
有几回不知是谁填料时忘了拴门,夜里骡子和黑驴趁机溜出了圈门。不是啃坏东家果园里的果树,就是偷吃了西家草垛上的草料,再就是踩乱了打谷场上晾晒的谷物,让主家人在邻居们跟前脸色难看。可每次“作案”之后又都是一大早就赶回圈舍来,乖顺的脸上写满忏悔。这样的服软态度,又让人怎么好发作呢。
在爷爷主家的年月里,骡子一度是家里最大分量的财产。有几次为了度危救难,爷爷险些忍痛割爱。然而,爷爷终究还是没有舍得。舍不得是对的。有骡子在就有希望在,就像有青山就有柴。保住骡子,也就保住了一个家庭微弱如灯纤细如绳的命运从此蓬勃的希望。以至于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就像星火燎原一样,将一个农民该有的财富和尊严逐步累积了起来。
然而,金子总有褪去光彩一天。在传统农耕制度和经济模式不断式微的今天,骡子也不可抗拒地失去了它的时代。就像老家那些荒旮旯里被荒草隐没的碌碡石碾,架在房梁上的笼嘴套绳,别在木椽空隙间的连枷、老式犁耙等一大批农具,不再受主人的青睐一样。
如今,想起骡子,我就想起没人倾听他作为“种田把式”的光辉历史的爷爷和那些成天蹲在村口土岗上,用石子和木屑在地上摆弄古老游戏的他的伙伴们,那些昔日的老铁匠、车把式、牲口牙子们。仔细一想,他们的生活,吃喝拉撒以外,也就剩下这些内容了。
我有时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否也是一代人集体的疼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