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了,我在重庆这座城市生活、学习、思考、恋爱和成长。在我即将赶赴另外一所城市继续人生之前,走过一段这样的路,是很好的事情。利用一个暑假,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打工生活,从此也结束了我日后无法接触的如此人群和社会。在我还有能力敲下这些文字,至少心是愿意的时候,就让这些记忆在文档里面怀胎、返青、发芽吧!
—— 写在前面
兴 兴
搬进集体寝室的第一晚,我睡在了兴兴的上铺。当晚见到她的时候,恰逢她沐浴过后,头发上的水珠直往肩上滴,转身跟我打招呼,明眸皓齿,笑起来很招魂。我在一旁收拾零零碎碎的物什。她穿着黑色的低胸吊带和蕾丝内裤在室内走来走去,像爱情电影里让人又爱又恨的慵懒情人。五月中旬的重庆气温足够凉爽,嘉陵江的江风一阵阵地吹过十五楼的阳台,紧张的忙碌中我分明闻到了两股强烈的味道,花露水,骚。
我问她,十五楼有没有很多的蚊虫。她说,没有小虫,喷花露水就不用喷香水了。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爬上了床,继续看涂又光先生版的《中国哲学简史》。她大概是觉得我的到来是一件很有话题的事情,站在床上,伸长脖子跟我东拉西扯。比如:你怎么不去当记者?为什么不回家找工作?有没有男朋友?平时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对于这些可以构成问题却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我只能用敷衍了事的答案作罢。她倒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见我回答有所保留,便乖乖的去玩自己的手机。
楼面因为缺人,店长把兴兴从厨部调到了楼面。她十六岁辍学,之后一直在广东和重庆两地务工,换了很多份工作,做过工厂工人、酒店保洁、服装导购、收银员之类的不需要多少文化知识就可以完成的工作。调到楼面,上手快,所以兴兴跟店长提出转调寿司吧的要求,在楼面当服务生没有任何前途,在寿司吧还能练习手艺。时间过去了一段时间,店里的人走走来来,寿司吧的师傅也换了几个,她依旧以服务生的身份生活在这里,被客人呼来唤去。后来我们被分到了一个班,好几次在上下班的路上,她都向我抱怨社会不公,店长偏心,男友家穷,然后教我如何在工作中偷懒,讲她小时候因为不学习而被母亲抽耳光,诅咒初进社会时遇见的两面派同事。看着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小姑娘,眼睛澄明,有对生活发起挑战的意味。我竟那么理解她,愿意听她讲她遇见的人和事,随心所欲的,不需要任何刻意的修饰和夸张,这才是真实的人和生活。
六月末,我返校办理毕业手续。回来时恰逢她休班。听见了关门声,穿着吊带从卧室出来看我,跟我搭讪,说这几天很无聊,没人听她抱怨。许久了,在店里,她吝啬比别人多付出一点,无论是财还是力,店里的同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没人听她无休止的抱怨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她从床上抽出一件本白色雪纺衬衫穿在身上,问我漂不漂亮,随手又从床上摸出一件黄色碎花雪纺衫,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我惊讶的看着她问及价格,她居然淡定地回答我说两件五百多。对于她的这种花钱方式我是不能接受的,五百多就是她六月下旬的工资呀!而且是买了两件VeroModa的夏装,还真够白领的,确实高端大气上档次。我还在心里嘀咕着,她说这不是自己买的,是店里的客人加的她QQ,后来客人约她吃饭,她没时间,客人就给她买了两件衣服。她还在不停的描述客人的样子,并让我努力回想起那个客人的模样。事实上,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每天都在招呼客人,开消费卡,点菜下单,唱收唱找,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四位一体的循环,怎么会有多余的脑细胞去记下客人的样子。在这家料理店做暑期工,我只是想逃避一些人无休止的追问,想看看生活在我背面的人以怎样的姿势活着,然后告诉自己是多么幸福,倒霉蛋也并非我一个人。
进入夜间的北滨路,灯光低靡,嘉陵江水照着城市的浮躁和人群的迷茫。我们俩下班途经千极,门口站着一排打扮妖艳的美腿女郎,在夜里的十点钟格外招摇。兴兴看着她们,埋怨自己现在的工作环境太累,工资太低。然后,她跟我提起千极里面的公主,以及住在龙湖小区里面的年轻女子。一如往常的叙述风格,我似乎习惯了她内心的波澜起伏,矛盾的混合体。一方面嫌弃现在的工作状态,一方面顾及男友的感受。我想,她还是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做了会后悔一生的。
很快,她辞去了现有的工作,唠叨着和男朋友到外面租房住。那几天下班回来,都没见到她的踪影,只是听见三更半夜的关门声,第二天清晨又不见了踪影。我无暇关心别人的事情,每天除了超负荷的工作,还要准备研究生的英语课程。后来,在店里听她的男朋友说,兴兴去了一家化妆品店做销售,待遇还不错。
临近开学了,兴兴的男朋友告诉我,这段日子兴兴经常提起我,说我即将告别人生的苦日子,祝福我学业有成。我听了之后,有那么一丝的感动。茫茫人海,遇见,认识,熟悉,离别,循环往复,我愿她找到人生的意义,一直幸福。中秋节那天,从大学城发出的问候落在了北滨路,不知道是否有人接收。
韩 生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对他的事情并不关心,甚至在今天我已然忘记了他的名字,敲这篇文章的时候也只能用小说里常出现的名字韩生来代替。
他每次做好饭,都会喊着我的名字,饭熟了。起初,我以为她喊我吃饭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是他的职责所在。后来挨着琳姐吃饭,她悄悄地跟我说,最近发现韩生在开会的时候一直偷偷看你。我惊奇的抬头看了那个坐在我对面的男生,使劲的打量了这个满脸猥琐的男孩。开玩笑吧,我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两个世界的人,他怎么会对我感兴趣。我满不在乎的回应了琳姐温馨的提醒。下班后,我躺在床上,回想了琳姐的话,女人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笑话,因为我根本看不上他。
往后的日子,我也并没有因此而关注他的言行举止,一如平常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对喜欢的人和事微笑。有一天,店里门庭若市,所有的人都加班到很晚,厨部准备好了夜宵,之后喊我们楼面的吃饭。一张张的消费卡摆在收银台,我要一张张的对单,根本没时间去盛饭,更没多余的时间坐下来细嚼慢咽。琳姐见我被一张张消费卡搅的焦头烂额,便喊了韩生去帮我盛饭。下班的时候,他问我什么时候找到一份记者的工作。我冷笑,回了他一句:三年,六年,也许永远都不会找到记者的工作。我猜他是不明白我话中的内容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我要继续读书,不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一个暑假工,不知道我曾深爱过一个跟我一样还需继续读书的大学生。
开会的时候,他问我现在是否适应店里的环境。我看着他长得并不好看的脸,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人这么真诚的对我嘘寒问暖了,心就噗通的震颤一下。他应该是跟店里其他的员工一样,初中毕业就东奔西跑,第一次当厨师就被人否定,应该很伤心,也或者对于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他眼神游弋,不敢正视我。我告诉他,我是暑假工,九月一要去广州读书啦。后来,在下班的路上他都走在我的后面,似乎有话跟我说,但是一直难以启齿。
一段日子后,琳姐拍拍我的肩膀,操着重庆方言告诉我,那个韩生回家相亲了。跟她们接触久了,自然知道她们走南闯北走够了,就会被家里人张罗着相亲,结婚,生子。比如他,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就应该立刻结婚,否则就会被亲戚邻里说闲话,也没有太多的婚姻自由可言。因为面子,因为年龄,过于在乎,一生都被囚禁在一座村庄。
他们都是来自山村,家里上有小,下有老。初中毕业便辍学奔波在外,辍学原因一是学习成绩差,不想继续读书,包括一门手艺的书。二是家里贫穷,成绩也不好,辍学好比男女拍拖期间的争吵。他们初来乍到时,每个月开销所剩无几,时间久了,身上自然会有些碎银,盘点一下存进父母的银行卡。时间再久一些,银行卡的姓名换成了自己的名字。他们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春节来临,揣着最后几个月的薪水和几百块钱的年终奖往家赶。这时,我会想起记者在春运高峰期间拍摄的各大火车站的场景,大包小包的抗在背上,东张西望的排队买车票,或者干脆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大口吃起方便面。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琳姐她们很可爱,没有过分的尔虞我诈,没有凶神恶煞的争吵,没有贪婪的欲望,她们的想法纯粹,做事也少了繁华中的烟火气味。她们在很多时候都原谅了生活中的小事,不去斤斤计较。当然,她们会维权,面对无休止的无偿加班,她们会对公司提出意见,也会拿本店的员工餐与其他餐厅作出对比。
主 管
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中午,一身正装,鼻梁驾着一副黑框眼镜,左手腕带了一块手表,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店长向他介绍我,我礼节性的伸出右手。没想到,这一举动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和楠姐陪我去了建新村超市,买了凉席、蜂蜜、太空被、水果以及洗衣液等日用品。回来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三个人只带了一把伞,他用右手拎起日用品,左手抱起凉席,然后让楠姐撑伞,我抱太空被。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晃晃悠悠的踩着雨水回了寝室。
他的女朋友比他小五岁,是在上一份工作中认识的,个子较高,具有重庆女孩固有的气质,现在在重庆一家餐厅当领班。他每次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女朋友,脸上都会露出像是占了小便宜一样的笑容。然后颇为绅士和骄傲的告诉我一些真理一样的事情,他的女朋友是因为家里有关系,才当上的重庆党校餐厅里的领班,然后拿我抛砖引玉,分析了我找不到工作的原因,说明现在社会关系的重要性,否则自己就要奋斗很多年才能修成正果。他时常跟我大谈人生,写一些哲理性的文章让我看,事实上他是在网上摘录的,我当时考虑到男人的面子问题,并没有直接揭发他。后来,他找空余时间在楼面和厨部的走廊里开设了“员工天地”的板报,并喊我和他一起设计、做材料。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丝毫兴趣,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亮化工程,是给领导看的伪善工程,更不是我工作范围之内。我对此嗤之以鼻,并找借口推掉他留给我的事情,确切的说是任务,我不愿设计,更不愿意提笔写东西,我关注的只是手机里面的“百度新闻”。
好几次他喊我写东西,我都留露出不想写的表情。他心情倒是大好,说不想写也可以,拿张A4纸,把手机里面的内容抄下来就可以。我无奈的看着他长得并不坏的脸,想到他一直很关照我们楼面的人,时常帮我们盛饭,喊厨部师傅做夜宵。便答应他写过几日将在店里举办的公司厨艺大赛的新闻。
在临近开学的日子,我接到了公司金总的电话,他告诉我办公室那里有一份工作,问我要不要过去。我突然想起主管曾跟我说起过,在我休假期间,金总带人来店里吃饭,看到了我写的新闻,就问起了我。我想他是在金总面前狠狠地夸了我,并且很希望我能被调到办公室,这样也能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书本。事后,我跟他说金总打电话的事情,并表明了我的态度。他劝我参加工作,说以后工作也要从头开始。我看着他的眼镜,碗里并不丰盛的员工餐,竟无语凝噎……
后来,他跟我说将要调到其他门店当主管,比这里的待遇要好,走的时候要带走在店里最支持他工作的蓉妹。她做事勤奋有效率,为人真诚善良又热情。带走了蓉妹,也就成全了自己的小心思。蓉妹经常跑到我的面前抱怨主管整日耍嘴皮,不务实。有一次,她说主管说话不管不顾,以至于她在其他同事面前好尴尬。她们一直打打闹闹,直到我写辞职申请的时候,蓉妹还在一旁抱怨又要跟主管一个班,不想理睬他之类的。
同事都在给我开学倒计时,唯独主管在一旁张罗着休假期间领着他的小娘子去加勒比游泳。八、九月的重庆,正直高温,上班的最后一天,他安排我提前下班,好回去收拾一下零碎物什。我选择一如往常,做好最后一次收档工作,打卡下班。走在路上,重庆的江边异常宁静,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图景诞生,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我发现自己生活了四年的重庆在今夜竟这样清晰可见。我想人生的无言胜过长话慢慢,尽在心底。善良的人终会有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