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恩如海,母爱无私,最直接、最纯粹而不求回报。
母亲离开我们十二年后,体会日深,思念之情愈加强烈。我曾一度非常迷茫,尽管这是自然规律,世人都不能违背,心头却始终弥漫着思亲的情怀。
我的母亲,一生极其普通而平凡,既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可讲,也没有任何惊人之举让人谈论。她就是个典型的北京人,心地善良,热情好客,勤劳质朴。
我真正体会她的这种优秀品质时,自己已长成大人。
一九二零年,母亲出生在北平东城圆恩寺附近的一个贫苦之家。八岁丧母,困苦的生活,使她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十六岁那年,经人说媒嫁给了父亲,这一嫁就是六十八年。在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岁月中,母亲忍辱负重,孝敬公婆,抚养儿女,付出了全部的心血。
母亲作为家庭主妇,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在周边很有口碑,尤其尊重我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在日常生活中有着惊人的温柔,成天忙于洗衣、做饭、带孩子,没有任何怨言。她和父亲从没有红过脸,那种默契,那种和睦,真是心灵上的相互感应。
天性善良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正值我国遭受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时期,饥荒严重、食品奇缺,家家生活都很困难。我家那时有十口人,由于妈妈的勤俭持家,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心中烙印最深刻的,莫过于亲眼目睹的一件小事。
小学二年级时,一天中午,吃完饭后一出门儿,只见大门口儿石墩儿上斜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瘦小的身躯裹着“飞花”的破棉袄,突出的颧骨顶着一张黢黑沧桑的皮。老人凄惨的情景着实吓了我一跳。皮包骨,骨瘦如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那么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骨瘦如柴”是什么样子。我连忙跑回家中:“妈妈,外边有个要饭的!”“看见了。”母亲一边做饭,一边说。过了一会儿,母亲在炉台儿上拿了一个烤馒头,“去!给那人送去”,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善意。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大门,老人已不在了那里。我着急地四下找寻,终于在邻家的东墙跟儿下找到了他。
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老人无力地坐靠在墙旮旯儿下。我怯生生地走到他的跟前,伸出手来一送:“给”。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来,花白的头发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深陷的眼窝中眼睛大得出奇。“给你的,吃吧”,我说。只见老人干涩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丝生气,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布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老人接过焦黄的馒头,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停滞在那儿,像是欣赏一件珍宝一样。“你怎么不吃呀?”我问道。老人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有了声音,“我……我,唉,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吃不下。”“……想喝水吗?”我小心地问道。老人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急忙跑回家,跟母亲要了一碗开水,端给了老人。这时老人原本枯涩的眼中突然湿润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黯然的目光中有一丝亮光闪烁着。这目光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老人颤抖的双手在随身带的一个破布袋子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斑驳的搪瓷缸子来,将开水倒了进去。他小心翼翼地把馒头浸在水里,等到馒头表皮涨了起来,老人伸出黢黑的手指,一点点儿,剥蛋皮儿似的把揭下来的馒头渣儿送进干裂的嘴唇里。老人艰难地咀嚼着,一下两下,一次两次,好一会儿,馒头的一边才被吃掉了一小块儿。这时,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端起缸子喝了几口热水,有了点儿精神。
老人抬起头来,“小爷,谢啦,谢——啦。”他伸手在破布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块破布将剩下的馒头包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黑黄的脸上有了一丝苦笑。“您怎么不吃了?”“唉,都吃了,晚上咋办呐。”
回家后,我和母亲说起了老人当时的样子和表情,母亲眼睛湿湿的,叹息不已,半晌没有言语。以后母亲每次提起这件事,都要嘱咐、告诫我:人活在世上都有危难之处,千万记住要善待他人。
母亲出身旗人,从小练就一副好身板,一双天足,走路风风火火。由于生活拮据,格外俭朴,一件衣服穿得褪了色,也不舍得换一件。破的地方,就缝个补丁。母亲年轻时心灵手巧,料理家务井井有条,即使给衣服缝补补丁,也要缝得伏贴、整齐,不凑和,永远收拾得干净利落。
母亲做饭总是做在前边,吃在后边。在我眼里,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把全部的爱洒在这个院子的每个角落,是我们家庭的阳光,让全家充满了希望。
母亲还是做鞋的高手,全家人的鞋都是母亲亲手做出来的。
说起做鞋,那时的北京人似乎会做的也不多。空闲时间,母亲把旧衣服、碎布头儿,不管什么颜色,一边薄厚的分在一起。然后打上一大盆浆糊,找几个大板子,有时连吃饭的桌子也使上。母亲先在板子上抹上一层糨子,然后把准备好的布头儿细心地裱糊在板儿上。母亲干这活儿特麻利、仔细,一层层,一遍遍直到满意为止。北京人叫它打“纥帛”,这东西不能暴晒,只能阴干。干后揭下来,按鞋底样裁好,沿上白布条,码上五六层,对齐了就是鞋底儿的模样了。接下来,就该镎鞋底儿了。
镎鞋底儿的麻绳也是手工搓出来的,从劈蔴到用手工搓成麻绳是一个费时的过程,没见过的想都想不出来。然后纳鞋底儿,裁鞋样儿,上鞋帮,喷水上鞋楦子,最后成型。
那时,棉鞋、单鞋每年要做很多双。母亲的手指由于过分的劳累,变形了。许多年,白日里,灯光下,母亲不辞劳苦,度过多少艰难岁月,迎来了我们一天天的长大成人。
“世上只有妈妈好”,这歌写得太感人了!母亲的爱是真诚、无私的,不求回报的施恩。母亲给了我们生命,她给予我们太多太多、无穷无尽的爱。如今母亲没有了,而我们呢?真的像根草了。
岁月难忘
三年自然灾害,给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母亲用她那强壮的身躯保护着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艰难自然是不用说。父亲每月工资只有七十多块钱,维持这个家庭捉襟见肘。 父亲年轻时曾经有过的辉煌,为后来积攒的“利息”,现在开始发挥重要作用,每月百十块钱的房租收入,足以弥补家用。那个年代穷人多,像我家这种情况的也是不多见。
大灾之年什么都缺:“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太住茅房”。有吃的,住哪儿已不重要,没有钱,什么也别吃。由于粮食限量供给,家家都吃不饱。相当长一段时间,由于粮食标准不够吃,每个月的中下旬以后总有几天断了口粮。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带着我们到鼓楼后去吃饭馆。当时一大盘儿炒面才两毛钱,即使这样,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的起。
为了避免引起街坊邻居注意,我们经常要分几拨儿出发,到鼓楼后再聚齐。晚上,饭馆人不少,但是许多人站在那里,既不买也不坐。开始时不知是干什么的,后来才明白,这些人在等着舔“盘子”!
舔“盘子”,就是把人家吃剩下的盘子敛在一块儿,然后再一个个的把盘中的剩饭、汤汁儿,用舌头舔吃了,以此充饥。那时节,填饱肚子成了生存的第一需要,什么身份、脸面都不重要了,机关干部打扮的也不例外。一点不夸张,在那种场合,能把那么大盘子里的剩汤儿,用舌头舔得一干二净,最后和刷过的一样,真得有点功夫,那模样儿导演都导不出来!
印象中,点菜的几乎没有,都是一水儿的大碗面,炒面,炒饼。母亲总是给大家买好了以后,找个座儿看着我们吃。看到我们贪吃的样子,她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希望。“吃饱了?一个人只能一盘儿。”终于有一天,我发觉她一直没有吃。“妈,您也吃呀?”“我出来时把剩饭吃了,还不饿呢,你快吃吧。”她说。我只觉得鼻子发酸。妈,您哪儿是不饿呀,您分明是为了让我们多吃一口,不舍得再花一份儿钱……顿时,心头如同压上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这面,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我将半盘儿炒面一推,“妈,您吃吧。”“怎么了?”母亲睁大了眼睛,惊异地问道。我说不出话来,脸腾地红了起来。“是不舒服么?”我慌乱中点了点头,眼睛也湿润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说谎。迟疑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拿起了筷子慢慢地吃完了炒面。
回家路上,母亲关切地要带我去医院看病,我一再坚持不去,为了证明我没事,我相反走得飞快,一个人将家人远远地甩在了后边。我是实在不愿意让她和别人看见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啊!
春天时节,万物复苏,地里的野花儿都开了。困难时期进入第二年,北京人也感到了危机,粮油供应开始紧张,很多人吃不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长的,水里游的,能够吃到嘴里的,似乎人们都想到了。那时的人们,已无暇去欣赏大自然的美好。
有一天,母亲和邻家大婶儿约好去挖野菜。我嚷着要求和她们一道去,母亲最后同意了。她不知道,我其实是想分担她的一点体力劳动。出城不远,眼前已是满目荒凉。我们走在残破的城墙根儿下,高低不平的地面上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虽然我们来的不算晚,但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仨儿一群,俩一伙儿都在剜野菜。从小长这么大,真不知道野菜是什么样。母亲耐心地给我讲野菜的外观,什么样儿的能吃,什么样儿的不能吃,嫩的、老的都要。野菜剜了整整一上午,满载而归。母亲不辞劳苦,把野菜摘得干干干净净,洗了不知多少遍。晚饭时,大家吃着香噴喷的菜团子,很是惬意。看到大家高兴的样子,母亲疲惫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夏季的北京,酷暑难熬。我与弟弟、母亲同睡一个大床。北京人睡觉一般不开窗户,房间不大就显得更热,所以经常是睡的很晚。一天夜里醒来,只觉凉风阵阵徐来,很是舒服。睁开眼睛定睛一看,黑暗中母亲正在用一把大芭蕉扇子给我们扇凉风,为了让我们能睡好觉。阵阵凉风送走了多少个炎热的夜晚,许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忘怀。我的儿子出生后第一个夏天,看到孩子通红的小脸儿,热得翻来覆去的样子,便拿起扇子给他打扇。每每此时,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和那把大大的芭蕉扇,体会到了什么叫“母恩如海”。那些不眠之夜,母亲的芭蕉扇,就是这样摇呀摇……
大白菜
北京的秋天,不是很长。几场秋雨几场大风,就使人感到了冬天。冬储大白菜是北京人永远的习惯。那时的天气也特怪,只要大白菜一上市,不是刮风就是下雨。
三年自然灾害最后一年的秋天,人们更觉难挨。
清晨,天不亮人们就排起了长队。买白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排队就要几个小时。样板儿台一类、二类、三类菜分得清清楚楚,每户按户口定量供应。那场面也挺气派:大磅秤一摆,大木排子一放,大白菜码得老高,一秤便是几百斤。副食店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正是最忙的时候。
有一天,我下午放学回来做完作业已是四点多了,窗外的天阴沉沉的。突然一阵大风过后,悄然下起了细雨。时间不长一下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那雪,真叫大,老北京讲话,棉花套似的。妈那时尽管家中负担重,还是争取了几天到副食店临时帮忙的工作。我来到大街上,看到母亲正在忙着干活,跑过去帮她干了起来。雨雪扑向排队买菜的人群,大白菜上满是雨雪,抱了几棵就冻得手生疼,但我还是坚持干到了最后。天黑了,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带着捡来的菜帮、菜叶回到家中。
一进门,母亲急忙叫我换掉早已湿透的衣裤鞋袜,坐在炉旁。这时,我才感到双手火烧火燎,脸像刀扎一样的难受。晚上,母亲将捡来的菜帮儿、菜叶摘洗得干干净净,剁好馅才能舒口气儿。为了让全家第二天能吃上一顿菜团子,母亲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辛劳。
酒暖情怀
夫唱妇随、相濡以沫、相互尊重、相伴到老、白头到老,我的父母共同成了跨世纪的老人。他们以平和的默契,习惯了一种平常的生活,他们的作为,后来直接影响了我和我的孩子。
早年间,我家有个老式的橱柜,据说还是爷爷留下的,从我记事时起,印象中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里边除了搁放盘子碗之外,还有个小酒瓶儿,确切地说是只装二两酒的青花小瓷瓶,扁扁的。这小小的酒瓶装着永远倒不完的酒——二锅头。这小小的酒瓶,寄托了母亲对父亲的一片情怀,这小小的酒瓶,曾给这个家带来多少融融的暖意,这小小的酒瓶,曾托起了全家人的希望。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只要父亲一下班,母亲就麻利地将饭菜摆到了桌上。然后转身从橱柜儿里拿出小酒瓶放到他的面前。父亲从来不用酒杯,打开瓶盖儿,嘴对嘴,喝上一口酒,吃上一口菜,这烈酒一扫周身的疲倦,脸上红彤彤的。开口就是奶奶、孩子的聊上一阵,家中的气氛总是非常活跃。
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坐在一旁,看着父亲喜笑颜开的样子,满足、幸福和爱意,洋溢在她脸上。
母亲最喜欢两件事,一是喜欢听评剧,从老白玉霜《牧羊圈》到小白玉霜的《秦香莲》,新凤霞的《花为媒》更是百听不厌,高兴时还经常自己哼唱几句。二是看报纸,特别是父亲退休后,母亲看报时经常读给他听,日复一日成了习惯。读报,反而成了两人的一种需要,一种默契,一种享受。一个不紧不慢地读,一个是聚精会神地听,仿佛周边所有的事情都和他们无关。那份悠闲的情态,让人觉得不是在读报,倒像在漫游。漫游在哪儿?只有他们心中明白。幸福吧!
善待他人
母亲心地善良,人缘好,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因为不管谁家有困难,她都乐意施以援手,所以街坊四邻都愿意和她来往。文革中,由于父亲的家庭出身原因,母亲心里很是压抑,但丝毫不影响她对人热忱。
旁边有家街坊,男人的单位迁到了湖北,剩下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生活拮据,女人便找了一份儿临时工作。一次,她八岁的大女儿突然发烧,家中无人照顾,母亲知道后,放下家里的孩子不管,背着这个女孩,徒步走了好几里地,去医院看病。事后,这家人十分感激母亲,每年春节必来我家给母亲拜年。
史无前例的那场运动,让原本良好的邻里关系蒙上了阴影。我家已属不许“乱说乱动”的对象。有一些街坊对我家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不再像往常那么热情,但母亲对此十分大度,依然保持自信、豁达,这一点让我佩服。
1968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院门被敲响,来的是以前邻居家的孩子,几年的插队生活使她长成了大姑娘。由于她家后来搬了家,我们两家很早就没了来往。她的突然来访让家人始料不及,母亲热情地将她迎进门,问寒问暖。当知道她还没有吃饭时,马上给她热了饺子,做了一碗热汤面。当母亲把热气腾腾的汤面端到她的面前时,她感动得热泪流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母亲像对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地抚慰她。
饭后天色已晚,母亲没让她走,留下她和自己睡一张床上。后来听母亲讲,这女孩几乎一夜没睡,抱住母亲哭了好几回,把母亲当成了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
母亲的胸怀,如大海般包容接纳,为我们所学习。
卓别林说:“对我而言,我的母亲似乎是我认识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我非常喜欢这句话,相信世上所有的母亲都了不起。当我的爱好稍有进步并得到社会承认时,就更加从内心感激我的母亲,感谢她许多年一如既往的关怀、鼓励和支持。
母亲是个平凡的人,她对儿女的爱像潺潺流水永远不息。母亲就是创造我们生命,在我们成长道路上付出最多并且无怨无悔的人。
母亲对儿女的教育一向十分严格,做人要忠诚老实,忠奸分明,尊老爱幼,善待他人。
有个诗人说的好:“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母亲的呼唤,从儿时就伴随着我,让我平凡的生活充满了色彩和乐趣。在母亲的呼唤中,我渐渐长大。在我离开她,踏上东北的列车时,我听到了充满关爱的叮咛。在漫长的艰苦环境中,家书的字里行间始终传递着母亲的嘱托、呼唤。返城后踏进家门的刹那,我又听到了母亲期盼已久的呼唤……
斗转星移,转眼间,母亲离开我们十二年了。回首凝望,慈祥的面庞浮在眼前。是啊,没有了母亲的呼唤,生活变得乏味,没有了母亲的呼唤,不知道亲情在哪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让我们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母亲的恩爱。可惜,我已没有了机会回报您,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