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往事如烟,其实并不尽然。有些事情因为曾经触动我们的灵魂,爱也罢恨也罢,只要一息尚存,记忆就不会荒芜。当我们用心去端详和触摸往事的时候,它就会给我们一种持久的温暖和感动。我在具有特殊历史背景的六七十年代开始我人生的起步阶段,其中的一些往事至今依然饱满丰盈,历历在目,成为记忆中永不褪色的景致。
戽鱼的遭遇
秋高稻熟时节,农村的孩子就有了心事——当然不是为田里飘香的稻子操心,而是那田间日渐干涸且开着水花的沟渠让我们的心里躁动不安。
戽鱼去吧。我对弟弟说。扛起铁锨,提着鱼篓和瓷盆,穿过稻田,我们对湖里的每条沟渠进行一番耐心的勘察,终于选中一段水域。在这段水渠两端筑起堑埂后,我和弟弟赤裸着黝黑的身子,强忍着烈日的暴晒和饥饿的熬煎,一盆盆地向外戽水。水位在我们期待的目光里慢慢地下降,水草在鱼儿的撞击下东摇西晃。希望和劳累进行着激烈的角逐。
经过半天的苦力劳动,池里的水渐渐干了,黑鱼奋力地跳跃,鲫鱼裸露出诱人的脊梁,青虾像京剧里的小生在浅水里兜圈。眼看收获在即,弟弟已提起了鱼篓。这时,狗日的队长像一只鹰一样落在我们的身后,他甩掉满是脑油的褂子,用脚踹开堑埂,外面的水汹涌而下,那游走在希望里的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愤怒、仇恨和绝望把我们摁倒在泥水里。驴日的队长又鹰一样地飞进了稻田里。我和弟弟沮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遇上两条狗正在交欢,我一肚子气,哪有心思看这玩艺,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走了,于是用锨柄将粘在一起的两条狗抬起来,像抬着两袋稻子,很自豪地在村里绕了一遭。老太太就走过来,破口大骂,说我们造罪作孽。媳妇们见了,红着脸,忙躲进屋去。
老林的愤怒
上世纪70年代前后,知青们像蒲公英的种子被政治狂风刮到了农村,下放户们就跻身于贫穷的村落。有一户姓林的南京人,就住在我家的后面,户主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听村里人叫他老林。
老林一家人因为没有被队里的干部查出什么不好的背景,就在村里安居乐业了。老林用上等香烟和茶水向邻居讨来了种园的技术,在门前的空地上用芦苇围起一个菜园,种上黄瓜、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到了夏天,老林的园子里就有十分丰富的内容,黄瓜秧、西红柿秧窜得很高,像老林的胡子一样,很有生机地爬在木棒支起的架子上。远望一片葱绿,近看一条条黄瓜和一个个西红柿挂在叶间,惹得多少行人心事重重。小孩子热情的关注引起了老林的警觉,他操着南京人的口音,提着棍棒将一群孩子追得七零八落。
偷。夜里是我们行动的时候,我和弟兄们忍着困,挺到了12点,估计老林家人都沉进了梦里,就悄悄地翻越芦苇帐子,潜进了我们梦寐以求的菜园里。摸到黄瓜和西红柿架子前,不管是生是熟,揪下一堆,用裤头包了,火速离开。
第二天,老林和他的女人站在被糟蹋过的黄瓜架子前,骂得满嘴都是白沫。我们躲在附近的玉米丛里,反刍着黄瓜的青味,窃笑不止。
光棍的阴谋
和老林比邻而居的是一家也来自南京的姓崔的下放户,听说老崔是个寡妇,因为老头子随国民党出征战死在疆场,就被套上“反革命”的帽子,带着个二十出头的女儿下放到我们的队里来了。老崔受到的待遇与老林家截然不同。她在我们队里的生活只有两个内容,一是参加劳动,二是接受批斗。老崔家没有菜园,不是我们袭击的目标。而且,我们这帮孩子还对老崔母女充满了同情。
一次,老崔家来了个留着平头的男人,三十多岁,据说是个光棍。光棍因为在集市上花1角钱请老崔母女喝两碗茶就和老崔混熟了。当然,他的两碗茶完全是冲老崔那个长得白菜一样嫩梢的闺女来的。
后来,这光棍打听到老崔的住址,就提上两包红糖登门来了。老崔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弯着腰,很客气地同这个请她喝茶的男人聊起当前的生活。我们几个小孩像打游击一样路过老崔门前,见有个生人,很感兴趣,凑过去了。那男人不时用一双贼眼斜视老崔的闺女。男人很兴奋地对老崔说,要不嫌俺穷,你家的姑娘就跟我吧,保管有福享。老崔瞅着啄虫的母鸡,一言不发。我们知道老崔家的这朵花就要被来路不明的光棍掐了,就起哄。那男人飞起一脚踢在我的腰上,我愤怒地向后退去。见那光棍将板凳向老崔的女儿移了又移,像狗一样探出舌头,等着老崔的女儿说话,趁他不注意,我拾起一块坷垃,砸在他的后脑勺上,飞奔而去。
后来听说,那男人又来了两趟,都被老崔回绝了。老崔因为看出孩子的正义,多次用几粒花生或半个咸鸭蛋奖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