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生活,僵直的心态,扭曲的灵魂,放大的潜能,非常人所能理解。
人本善良,不会说谎,不能作假。谎言,不得已而为之时,已不觉得脸红;作假,无路可走,行至绝境时,变成了担当的勇气。善良的本性,一旦被自己亵渎,却隐隐作痛,心灵深处常常被善良的本意斥责。善良为自己所破,随之困扰生活,安宁之中心有余悸,成了一种烙印,这烙印如同伤害,无法抚平,无法忘怀。
“哎!1床的,就是你,到院长办公室来一下。”听到这样的呼唤,心里激灵打了个冷战。再清楚不过了,这下又有麻烦了!心中一急,连两腿也挪动得这么费劲,两脚如同灌了铅一样不能举步。外面又催了,情急之中一步跨了出去,一个踉跄……睁眼一看,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眼看着周围的小伙伴儿,一个个办困退、办病退,能走的都走了,心里着急,但又不能问。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告诉你是怎么办的。自私吗?一点儿也不是。不告诉你,也是情理之中。那个非常时期,太非常了!非常得让人不可能想象。
我亲眼目睹了许多知青为了返城,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采取了许多非常规手段,甚至不顾日后给身体健康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违心、人为制造的这些疾病,荒诞、无知的作为,给以后的生活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隐患,给原本善良的本性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阴影。
这是谁的错?身体伤害,心灵创伤,乃至犯罪坐牢,非常时期,非常做法,又有谁说的清楚?这种纠结,这种压力曾使多少年轻的心灵扭曲,绝望、彷徨,究竟应该由谁承担?
我的一个同学想办病退,听说将蓝墨水浸泡了的香烟晾干,连续抽完三支去透视,能看出肺里有阴影。结果,准备了好几天,抽一支,觉得头晕头疼,再抽第二支,恶心欲呕,胸腹严重不适。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如同化学试验般的折磨,放弃了。尽管如此,还是弄得他真的大病一场。
还有一个同学服用了过量的麻黄素,休克了,最终医院查出,告知连队受到通报批评。更有甚者,作假装病,被查出在连队点名批评后,想不开用镰刀自杀未遂。
如此种种,一时间,做什么病的都来了。当年下乡的知青,懂点儿医学知识的非常稀少。但是,人在困境中所表现出的智慧和创造力,无法估量,难以想象。像血压高、心脏病、肾炎、关节炎等等,让医院应接不暇,我相信,那时的医院大夫一定犯懵!这装出来的病和正常得的病,一定有区别。如何界定这些病?真的给大夫出了难题。
我和他人不一样。困退(父母身边无子女,家庭有困难)不够条件,病退也甭想,没病呀!但是要想回城,也只能走病退的路了。思来想去,也想装病,可是能装的别人都装了,我装什么病呢?除了这些大家熟知的病例,还有什么病能符合返城的条件呢?既要病得与众不同,还要病得比较严重。问题是,我身体好,好的不得了!一年也不得一次感冒,即使真的不小心着了凉,也不发烧。那时候,不发烧,连病假都休不了。
真是让我头疼,犯了愁,为难了。特别是我的几个好友相继返城以后,我一天到晚的混吃闷睡,为返城一事所烦恼。
终于有一天,在家翻看闲书,发现一本《家庭医疗手册》,拿起随便浏览。
糖尿病!这病厉害呀!这病能装吗?仔细看来:
“糖尿病是一组由于胰岛素分泌缺陷和/或胰岛素作用障碍所致的以高血糖为特征的代谢性疾病。持续高血糖与长期代谢紊乱等可导致全身组织器官,特别是眼、肾、心血管及神经系统的损害及其功能障碍和衰竭……糖尿病基本症状为三多一少: 多食;由于大量尿糖丢失,如每日失糖500克以上,机体处于半饥饿状。 糖尿病环境因素是由于血糖过高,超过肾糖阈(8.89~10.0mmol/L),经肾小球滤出的葡萄糖不能完全被肾小管重吸收,形成渗透性利尿。血糖越高,尿糖排泄越多,尿量越多,24h尿量可达5000~10000ml。”
那时的我,什么胰岛素、高血糖、代谢呀——统统看不懂,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糖尿病的症状:三多(吃饭多,喝水多,尿多)一少(体重减少)。知道了病因是由于身体血液里的糖份高,排出的尿里有葡萄糖。
年轻有激情,有幻想,有冲动,有胆量!
我决定,就是糖尿病了。
我要用自己的努力,向世人证明我的智慧和潜能。
说干就干,我先给连领导写了一封信:因病在京治疗不能返回连队。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是没有头绪的。这事儿既不能和家人商量,也不能让父母知道,怕他们担心。一切,只有自己默默地担当。
知道了病的基本原理,我大胆地进行了试验,一次、两次、三次……结果十分理想,成功了!这让我兴奋不已,我心里清楚,这应该是我办病退的起点。
经过多次验证,我可以随时应付医院的各种检查了。跨上飞快的列车,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连里。
住院
当我站在团部医院大夫面前,开始叙述病情时,表现得那么镇静、坦然,看到他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明显感到,他不相信我。淡定的表情,果敢的心态,我自己都吃惊。我觉得我真的就是个病人。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有表演的潜质。
“你家里有人得这种病吗?”大夫问我。“没有!”我肯定地回答。“嗯,根据你的叙述和化验的结果,我怀疑你——可能得了糖尿病。你这么年轻,有可能是最近休息不好,或其他原因。这样吧,你今天就不要走了,留院观察几天。”
我别无选择。这意外的决定,使我措手不及。一想到明天可能要进行的化验,心里紧张起来。我形单影只徘徊在团部的大道上,苦思冥想,心中倍感孤寂。时间过得飞快,一下大半天过去了,我没有想出任何办法。
正在我急得无可奈何之际,突然眼前一亮,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关键时刻,意外地碰见了铁哥们儿小陈,聚在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小陈是团部的干部子弟,回来看望母亲。我简单叙述了燃眉之急,小陈当即说:“你今天晚上多晚都要等我!”留下这句坚定的话,转身消失在回连的路上。朋友,关键时刻看出来了。
这是我一生都要感谢的好朋友。小陈当天徒步往返五十里地,夜半时分,终于将我所需要的东西取了回来。望着他满脸的汗水,我的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好友的帮助,使我第二天顺利通过了化验。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第三天开始。头天吃过晚饭,主治医来到我的病房,说:“你明天早上别吃东西,为了确诊你的病情,从早上开始准备抽五次血,验五次尿,千万别忘了。”
这哪里是要诊断我的病情?分明是怀疑病的真实。这简直是精神摧残,是一种心理折磨。这无形的压力使我的精神险些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已别无选择,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下。
那一夜的黑暗,漫长而恐惧。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一丝睡意也没有。病房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太静了,静得连手表“嗒嗒”声都变得异常清晰,静得让人窒息。我大睁着双眼,心里沉沉地、默默地等待着决定命运时刻的到来。
六点整,护士推门进来,叫我抽血,留尿。六点一刻,抽血,留尿。六点半、七点,重复着一样的程序。八点,终于结束了。我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如同喝醉了一般倒在了床上。
只过了一天,吃过了早饭,住院处主任和主治医一行五人来到病房。主任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说:“你的病经过化验,观察,我们几个专家会诊,最后确诊你患有糖尿病。不过,你还很年轻,心里不要有任何负担,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养着吧。”主任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我知道,我已经向着北京又前进了一步。
住院十来天了,也没什么具体治法。大夫说,这种病没有什么特效药,让我先控制一段饮食,看看效果。特意给我开了小灶,有了专门的食谱,这病弄的,养起来了!
病历
虽然初战告捷,但是我仍然心有余悸。从来医院看病到住院会诊,印象中,第一次大夫就写了好几页,几次病历都写了什么?他们究竟怎么看待我的病?大夫的想法,我想知道,特想知道!一想到这些,想看病历的念头就愈加强烈。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这种心理的纠结,使我无法安宁。一段时间,经常噩梦连连,心情十分的压抑,不得排遣。
大夫不敢问,怕引起怀疑,问护士,试过了,干脆说不告诉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想到偷看,如同做贼一样的偷偷进行,就有些别扭,我这样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人,怎能做鸡鸣狗盗之事呢?想到家人的期盼,想到我为返城所作出的种种努力,豁出去了!我一定要弄明白。白天,肯定不行,我侦察了几天,根本没有机会拿到病历,只好等到晚上了。但晚上也不看好,值班的护士不轻易离开办公室。这事难办,真的特难!
春节过后,天气依然寒冷。终于有一天,实在无法入睡,我来到办公室的门外,透过玻璃窗,看到年轻的护士守着火炉子在值夜班,手里编织着一件毛衣。我徘徊在走廊里,不敢有任何声响。等了好一会儿,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去看病历,只好回到房里,抽烟打发时间。突然,听到办公室一声门响,我迫不及待窜出了房门,疾步走到那儿一看,护士出去了,真是天赐良机!我拉门进去,直奔存放病历的架子。
我的病历放在何处,白天早就看好了,没费力伸手就拿到了。我飞快地翻看着大夫们的医嘱,找到了最初的会诊记录。刚刚看了开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护士回来了!情急之下,我赶紧钻到了对面的写字台的空档里。这是个大号的写字台,中间的空档正好能容下我。我躲在下面,大气不敢出。护士回来后又坐在椅子上打起了毛衣。炉子烧得很旺,屋内暖融融的。
深夜,这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一定不知道我就在对面桌子底下,相信她若发现我吓也吓个半死。我突然地感到一种落寞和无奈、无力、无援。如同死水一般,连时间都仿佛定了格。我尝试着挪动两腿,索性坐在了地上。一人值夜班,肯定闷得慌,打着毛衣,可能想起了什么高兴事儿吧,她哼哼哑哑的唱起了沂蒙山小调儿,真的很动听。看来,她心情不错,没有走的意思。我也不走了!索性踏踏实实看病历吧。
等我把病历的内容全看了一遍,护士还没有走的意思,我心里不禁暗暗着急,一个姿势呆长了,腿酸麻得要命。陡然,歌声停了,听见她站起身往炉子边走来,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打开壶盖看了看。说实话,她只要往前半步,我就彻底完蛋了。转身打开柜子,原来她要配药,病人有按小时服药的,可能还有输液的,该换瓶了。她终于打点好了,开门走了出去。真正的有惊无险哪!
屋内没了动静,我几乎是爬出了桌洞,伸开僵直、麻木的腿脚,将病历放回原处,疾步走回了病房。
回房躺在床上,紧张、惊恐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脑海里重复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病历上分明写到:患者无家族史……,患者叙述可靠……,建议长期休息。这下终于病成了,有病了!
接下来的情况比我预想的好多了,所有的人都相信我得了这种病。在团部医院一住就是仨月。期间,例行的检查、化验,我一一应付自如。
出院后,我就提出了病退申请。由于当年对北京知青有规定,必须要在北京市级医院诊断后,方能在知青办办理病退手续。得到连里批准,我请假回京。由于有了这方面的经验,北京方面的手续很快就办完了。最后,我终于回城了。
我可以自豪地向所有的人宣布,我把自己办回来了!
办病退,从找病、装病到住院经历了五六个月,从提出申请到真正办完手续回到北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在这漫长而难熬的岁月里,精神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犹如自残。伤害,无法忍受的伤害!一个纯正善良的人,原本为了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实,违心作假,以致后来连自己都相信了。
回城后,生活走入正轨。然而,病退在心中造成的阴影和心灵遭受的伤害,时时在我的脑海里泛起。睡梦中经常犹如电影一样,一幕幕真实、离奇的幻觉,惊厥,追迫我常常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破解。噩梦袭来叫人心魂不定。虽然,这已是过去的事了,但这种感受和摧残,相信有着同样经历的知青们,永远都无法忘记。比起那些因为装病,受到迫害及不公平待遇的,我又幸运了许多。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