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
朱向青/文
偌大一座寺庙,大门紧闭。直至七八十年代被租用为芗剧班场地,才热闹起来。姐姐去的时候才刚小学毕业。听母亲说,是怕姐姐被送去上山下乡,刚好省艺校下来招生,于是就通过层层几关的严格面试到了芗剧班。芗剧又称歌仔戏,是用闽南语演唱的汉族戏曲剧种。起源于福建漳州,成型于台湾宜兰,流行于东南亚一带。姐姐最常练的是水袖功,“水袖”是缀在戏服袖口处的一段白绸,约二三尺,舞起来行云流水,人物情感顿时被放大、延长。排戏时,剧中的小生、小旦及小丑,在那投、掷、抛、拂、荡、抖、回、捧、提,靠着这些招式的相互搭衬,表现出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有的用水袖轻轻地虚拭表示拭泪,有的用一只手扯起另一只水袖遮着脸意为害羞。有的躬身时用一只手横着扯起另外一只水袖表示恭敬行礼,也有两人对练把水袖轻轻地扬起来互相搭在一起表示握手相拥……水袖功如果没练好,到了舞台上水袖就会象两条不听使的布条,收不回,出不去。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
姐姐很勤奋,周末回家,也常带这水袖回来练唱,我那时还小,看了眼馋,总在长袖善舞的姐姐身旁蹭来蹭去,姐姐就抓我来配戏,我原本就是姐姐的跟班,即刻上场,她扮白蛇,我扮小青,姐姐的唱腔宛转清丽,我听得入迷,自己的却只记得一句,水漫金山后,“我”义正辞严爱恨交织痛斥许仙:“你却为何站在法海一边!”当时小心眼里真把姐姐当成了白素贞,对不在场的负心郎许仙满腔义愤,连唱带比,全无章法地把个水袖甩来甩去,骂的十分带劲。
周日傍晚,爸爸常常借辆三轮车,捎上姐姐和我,一路吱呀回寺。有时我等不得姐姐一周才回来一次,便吵着妈妈给姐姐炒面茶让我送去,那时我家就住江边,一桥之隔,妈妈便也默许。到了剧团,只见入门处,隔出一间教师办公室,一间跌打治疗室。外面就是长长走廊,廊边墙上的橱窗里站着十八罗汉二郎神哼哈二将等,有的慈眉善目,有的青面獠牙,手拿棍棒刀叉,做出各样吓人样。那时还小,每次都低了头快快地跑过,不敢多看。见了姐姐我偷偷问,那么多菩萨盯着,怕不怕?姐姐一边把面茶分送一些县里来的同学,一边笑答:白天不怕,晚上害怕。上厕所要经过那道长走廊,所以,一般不多喝水,早早睡下,一觉天光。
那时姐姐她们就餐的是大食堂。每至用餐时间,大伙儿拎上白色搪瓷缸,铁汤勺,呼朋引伴,叮叮当当,相约用饭去。正是长身体的少男少女,练功本就耗力气,又没有现今孩子们多得数不过来的零食,每日这几顿就成了大伙儿的念想,散着热气的白乎乎的饭团,一荤一素红绿相间的菜肴,连同浓浓的汤汁,从小窗口胖乎乎笑眯眯的阿姨那递出来,还额外搭配一小碟烧制过的酱油,一浇,一拌,就成了众人口中无上的美味。姐姐说,因为她们属省级单位,特殊照顾,每人每月的定量比一般百姓多出一点,每至周末,有时中餐米饭会改成肉包馒头,通常是一人四个肉包。姐姐惦着带回给爸妈弟妹尝尝,就怀揣着,一个也不吃。一路肉包香气直钻心里,姐姐忍着,觉得这路怎么这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心里油然生出一个愿望:以后工作了,有了钱,一定要买上一大箩肉包,给自己,给家人,吃个够!还有香喷喷的花生、酥饼,那是大伙儿放假时回各自县区带回的美食,一人分发一点,也成了姐姐一路上的遐想。
夏天到了,情势突然紧张起来,高音喇叭不断播出地震要来的消息,人心惶惶。恰逢周末,老师不在,班长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出逃大计,大伙儿纷纷出主意,有一个说,市区马肚底广场那里宽敞、安全,可以到那里暂避。主意打定,各自回去收拾东西,其实这群小儿女哪有什么贵重细软,不过都是一些团里发的东西:一套被褥,带不了;几件衣服,用一个当时流行的带网的尼龙袋子,胡乱塞了。还剩下一件家当——搪瓷脸盆,倒没忘记,班长一再交代,地震来了,拿它当头盔,都带齐了。临行集合,面面相觑,每人清一色手拎头顶,想想,那场面有多滑稽。大伙儿也顾不上笑了,像一群逃难大军,急急出了寺门躲避。事后姐姐回忆,当晚他们就在广场上露宿,有细心的还带了一块塑料布出来,往草地上一铺,顿时成了天然的床褥,左顾右盼,俨然贵族,把众人十足羡慕。姐姐说,生死关头,大伙儿反倒不怕了,有说笑的,有拿刚才狼狈样子打趣的,也有几个凑一起,不知什么心思,沉默不语。看夜幕沉沉,大伙儿竟惦起寺里,有一个说,天明无事,我们就回去吧。齐齐赞成。就这样过了一晚,天亮了还是手拎头顶一路步行,撤回南山寺。入门,一眼看到天王殿的弥勒菩萨,慈眉善目,大肚憨笑,像在迎你。就连左右两侧站着的四大天王,有的怀抱碧玉琵琶,有的手持青光宝剑,平时看着浓眉怒眼,一脸凶相,现在竟也让人心定,感觉可亲。班长突然大悟:还有什么地方比庙里更安全?除妖降魔,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念念有词,一时众人也跟着诵经之声诵经。大伙儿有惊无险,总算度过一劫。
到了冬季。姐姐他们因为赶上宣扬地方戏曲的好时机,属省重点培养戏苗子,大家不但行头统一,从绿红腈纶衣到平底白球鞋,清一色崭新鲜亮练功服,还每人额外发了一件长大衣,颜色是当时常见的军绿,但多了个希罕的咖啡色毛领子,摸着柔柔绵绵,象抱只小兔子。这让姐姐他们着实兴奋不已。他们还是孩子身形,穿着未免长了点,可又忍不住想炫一炫,便常常于傍晚饭后时分,一大群人呼三吆四,大衣毛领,打扮齐整,浩浩荡荡出寺,洋洋得意踩街去。沿街几乎家家摆摊设点,卖些香火烛台,香皂毛巾等日用百货。每天坐镇店中,家长里短,早已见怪不怪,见一群绿蚂蚁蠕蠕而出,眼睛鼻子大半裹在毛茸茸里,又见底下几乎垂地,都谑心大起,探身或挤在店前围观,有的还故意把手掌拍的作响:“南山寺那批戏娃子,又扫大街来了!”几次三番,众人只觉颜面扫地,悻悻回去。毛领也灰溜溜的收了它骄傲的亮闪的光,随主人“暗淡”收场。有一两个会缝缝补补的大婶拉住他们:少年家,离家出门也不容易,我帮你们改一改吧。姐姐她们却又不乐意,反正个子还会长的,这么安慰自己。大衣不常穿了,却依然还是大家的宝贝,珍藏着。到毕业时带回,绿色的布子,咖啡色的毛领,还是颜色分明,毛领摸起来还是一样柔软可爱。样式却略显旧了一点,南方也始终暖和,姐姐就渐渐不穿它了,渐渐地忘了。偶尔提起这事,妈妈恍然想起:“早给了你叔家的阿红。
晨钟悠悠中,这群如花少女忽然沉静起来,一向嘻嘻哈哈疯疯癫癫的也懂得了矜持,人前低言少语。男的呢,正相反,陡然多了些阳刚之气,只是,依旧毛毛躁躁,粗心大意。偶尔,一对少男少女遇于庭院两侧碧绿碧绿的鱼塘,心有好感,却知道避些嫌疑,两人隔老远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个看着鱼塘里游来游去的小鱼,一条,两条,三四条,假装数数,偷偷瞟往一边去。一个忙着查点鱼塘里香客们买来放生的乌龟,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大的背上还驮只更小的小乌龟,真有趣!眼睛却在打量着水里的人影子。看那块木板,大乌龟玩累了,一家子会到上面去休息。是呀,另一个人口里应着,心里翻来滚去,终没蹦出自己想说的那句,懊悔不已。有那已经暗里表白的,约了月亮之下,长廊之上悄悄一聚。怀揣着一颗怦怦跳的心回到寝室,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话也吞吞吐吐起来:让人亲了,会不会有小孩?几个本地同学领命速向妈妈或姐姐打探,回来神神秘秘耳语:放心吧,不会有的!这才心定下来,天空依旧多彩。
桥边新开了家书店。店主是个勤快的小青年。每次周末,我去寺里找姐姐,回家时两人必定折进去七翻八翻,舍不得买却又喜欢。一天,小青年期期艾艾开了口:“要不,你们借回看,别弄脏。”“记得早点还,再换。”他红了脸,眼睛不敢看姐姐,好像比我们还不好意思,“我认识你,喜欢你的戏。”我回头瞧同样低着头捋着两条长辫子的姐姐,秋天的蓝空下,姐姐穿件小圆点花衫,真好看!
就这样,沉寂的古庙暗生波澜。一群少年男女鲜灵活泼,如鱼儿般扑剌剌搅动了深潭。而凡尘俗念经年累月,也渐渐淡在寺内的清幽宁静里,悄然化去。
就这样度过这段长达五年朝夕相伴的学艺生涯,现已定居香城的姐姐至今念念不忘,每年回乡相聚也就成了她最快乐的时光,每次,必定要舞一舞她的水袖,我也跟着手舞足蹈一番。几件大庙里的男女青春波荡的往事被揭秘了,毕业后,戏娃儿们正式组为漳州实验芗剧团,恰逢姐姐和姐夫刚谈上对象,每有演出,姐夫必去剧团捧场,结束后照例要“英雄”送美,却每每发现车子不见了,好容易找着,那车胎不是瘪了就是破了,只得推着走,十分狼狈!如今,这件无头公案终于有了着落,酒宴上,几位堂堂的局长、主任,一个个腆着脸儿,不打自招:“是我把自行车偷偷拉去旮沓藏起来的。”“放气的是我!”“扎钉子我也有份,哈哈!”原来当初大家一听姐姐要外嫁香港,均愤愤不平,以为那是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岂能眼睁睁看着剧团姐妹跳入染缸!众兄弟本着无比朴素的阶级情感,千方百计阻挠,使出各种花招,当真是不择“手段”!还供出一桩陈年旧案:某一天,剧团上演折子戏《雪梅教子》,姐姐饰演雪梅,幕启,颦颦婷婷出场,甩个飘袖,做悲戚状,开口要唱“可叹儿夫丧镇江,每日织机度日光。但愿我儿龙虎榜,留下美名万古扬” ……突然一片寂静,后台三弦、苏笛、月琴等大小乐器通通没了声音,片刻,才吱吱呀呀,重又响起,姐姐呆立那里,一惊一急,眼泪啪嗒就掉,顺势唱出“哭调”,观众以为她太入戏,还哗啦啦掌声四起。事后挨了批,姐姐很委屈,也一直不明就里,以为自己走神,在剧团里几次真诚检讨了对待革命群众的态度问题。时隔二十多年,元凶终于“良心”发现,投案“自首”:原来是后台领奏的老班,指使大伙儿群体作案,故意慢了半拍,为的是替团里一暗恋我姐而未果的兄弟“复仇”!哈哈!真相大白!酒宴上,大家你捶我打,笑成一团!
姐姐在多部传统戏目《三进士》《三家福》《五女拜寿》《安安寻母》等及现代戏《龙江颂》里担任角色,尤其苦旦(芗剧中的青衣),更为她所长。后来,姐姐后来因为诸多因素,怅然离开了剧团,或许曲曲折折本就是人生完整的一出戏?姐姐终是对戏里的一切难以忘怀,离家前,她把她心爱的水袖留给了她最亲的妹妹我,嘱托我好好收藏。
柜子里,依然是碧白的一小团,叠得整整齐齐的,隐约透出几缕的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