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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汪曾祺老师

 每当提笔行文前,我总要想起老师汪曾祺的那句略带苏北味的普通话:“作品为大,名利为小。你用毕生的精力写好一部作品比出最多的书更可贵。”
 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老师那张难忘的笑脸:头发白,前额宽,炯炯的目光中透露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敏锐,微微的笑容中露着一丝无法抗拒的亲切感。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京,初夏刚至,风中飘来一股燥热。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的大门口,我正细细聆听完老师这句意味深长的教诲,顿时深深感悟到这句金玉良言的真谛。
 老师真好!这次分别,他特地赶来送我,还送了我这句令人难忘的赠言。而我至少有两件愧疚之事一定要在分别前向他老人家好好道歉。
 我思定了,很诚恳:“老师,在这段学习的日子里,你对我这般好,可我对你却一不尊二不礼……”
 老师一下子惊呆了,有点不解:“哪来的不尊?”
 我清楚地记得,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那段日子里,我很穷。看看人家都上老师家有说有笑,我也想去呀,可上老师家,特别是上这样呵护我的汪老师家,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呀!可是钱呢?唉,我就这样在无奈中一直拖到与 老师分别时仍未成行。你说,我对得起汪老师吗?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挑明了:“老师,这次鲁迅文学院的学习已经结束了,只有我这个小气鬼还没到任何老师家去拜访过,特别是您老人家的门朝南朝北都不知道……你想,这不是对您的不尊吗?”
 老师听完,一下子呵呵地笑了:“你还挺封建哩,到了老师家就尊,不到老师家就是不尊!哪来的道理?说心里话,我挺反对学生们朝我家跑的呀,我真不明白,他们有能耐为啥不埋头多写一些好文章来让老师高兴高兴?人家登门,你不登门,我就是要夸你……”
 老师一点也没有责怪我,难道还要夸我?我感到有点意外。
 “你想,你埋头写的那篇小说《螺旋》不是被《人民文学》选中,还列在三篇中榜作品之首吗?你想想,你这次中的是一甲第一名,‘状元’呀!”
 老师太风趣了,他的心胸大得好撑船。我抬起头,望着他,心中充满了好感。
 显然,老师兴奋了,一下子话也多了,他瞄瞄我:“哦,你还讲啥二无礼,哪个无礼呀?再说来听听——”
 “初遇您老人家的那次……”
 老师略一思索,明白了:“有意思,你说的呀就是你我在这门口的那次初遇,是吧?……这又怎么能算是无礼呀?我看呀,这是巧遇,特别有味道的巧遇!”
 我不好意思地侧过头,“扑哧”一声笑起来,一下子又沉浸在那次初遇的往事中……
 九零年的早春,北京的风沙很大,也是在这个鲁迅文学院的门口,我煞下步没敢进门。说心里话,我初到北京,初到中国文坛的最高学府,原想碰上一二位文坛大师,看看他们到底如何与众不同:也许他们仰头朝天,目不转睛,大有不可一世之相,也许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为我们这些文坛“下人”指破迷津?我真有点胆怯了,我连这所学府的文坛大师姓啥名咋都说不出一个,竟还异想天开去拜访拜访文坛大师!你说傻不傻呀?
 “小伙子,你是来报到的?”一句带点苏北味的普通话,很平和是个老人声音。他从传达室里出来,手中卷着几张报纸。白头发,宽前额,穿中式装,除了目光敏锐和脸上的微笑荡起几丝皱纹外,没什么特别之处,看样子是个退休工人。
 “先来看看,明天来报到。”我的普通话极差,但还是硬着头皮,学着京腔说,“请问北京大爷,鲁迅文学院的办公室在几楼?”
 老人笑了,笑得很善意:“哦,你是苏州人吧?苏州人的普通话又软又糯,虽有点洋经帮,但好听。随我来,找谁?”
 我一下子蒙了:找谁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装作未听懂自管跟在他的后面边走边冥思苦想,一副尴尬相。
 老人一回头,看出我的窘境,忙停下步,圆了句话:“找教导处的周艾若处长?还是找唐因院长?”
 我只好跟着停下步,朝他胡乱地直摇头。
 老人忍着笑:“想想,找谁呀?别急,再想想!”
 突然,我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人,管他是不是这所学院的人,先答上再讲:“我找汪曾祺,找那个写样板戏而出名的汪曾祺!”
 老人一愣:“院长不找,处长不找,你为啥只找他?”
 我顿了下,还算不笨,终于想出了理由:“近年来,听说他的散文写的与众不同,有人讲他的散文不像散文,有人评价他的散文别出心裁,语言凝练,意境深邃,公认他是个写散文的奇才……”
 我很得意,看来我平时没白读汪曾祺大师的散文!
 “没那样神奇罢了。”
 “你说什么?”我不满地盯着他,火气一下子冲了上来,“看来,你就是讲他散文不像散文的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小人!”
  老人没动气,只是淡淡地说:“学述上争论是平平常常的事。小伙子,不要人家说好就是亲家,人家讲不好就是仇家。”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太失言了。看来,这老人的度量很大,绝不是一般人的见识。
 “这样吧,你果真要找汪曾祺!”老人一句话把我从窘境中勾了出来。
 “是的。”
 “见了他。你肯定会失望的。”老人又丢了一句
 “肯定不会。”
 老人又呵呵地笑了,笑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猛然,老人又丢出了几个字:“老朽便是。”
 我一下子傻了眼,想不到眼前这位貌不惊人,平常和善的老人竟是汪曾祺!
 老人热情地伸出双手:“欢迎你,苏州来的……”
 我忙握住他的手,毕恭毕敬地叫了声:“汪大师!”
 “大师不敢当,叫我老师好了。”
 我的眼睛里湿了:“汪大师!不,老师,对不起!多怪我刚才太无礼了……”
 “怪啥呀?今后,我是你的老师了,初次见面,哪有老师怪学生的!”
 巧遇呀巧遇,我无意中竟面对文坛泰斗汪曾祺,竟同这位文坛奇人握住了手!是做梦吧?我揉揉眼睛,浑身上下有股暖流在动,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老师,我终于成了你的徒弟!”
 老师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的惬意。
 我敬仰地望着老师,看来这位文坛泰斗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仰头朝天,目不转睛,不可一世的高人,也不是那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专门指破迷津的超人,而是一个极其平平常常的人。不过,他的学识与智慧,他的风趣与幽默,他的平易与热忱是常人所不及的。也许这就是文坛泰斗的风采,这就是文坛大师的风范……
 风中的燥热袭在我的脸颊上,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还是鲁迅文学院的门口,老师耐着性看着我,也许他也沉浸在这次难忘的初遇中……
 “老师,那次初遇,我有眼不识泰山,真的太无礼!”
 “不是无礼,这是缘分!”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后,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作品为大,名利为小……”
 我说不出话来,心头一热,泪水簌簌地滚了下来,我望着老师,只能不停地点着头点着头……
 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师的这句话一直伴我在文坛上走到今天。在我签约出版《2018 第三次握手》这本书的美好时刻,我不由自主地从心底迸出一句话:“老师,谢谢您!老师,谢谢你的金玉良言!”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老师那张难忘的笑脸:头发白,前额宽,炯炯的目光中透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敏锐,微微的笑容中露着一丝无法抗拒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