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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若浮萍

由于中风,太婆80岁上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人,走路总拖着一只脚。
    在这之前,她的身体一直都很硬朗,她自己种菜、洗衣、做饭,什么都用不着我们操心。一下子变成这样,太婆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最初的几天里,她总是愣愣地看着那条不听使唤的腿,跟自己说,人老了,真是很可怕,什么事说来就来,一来就把人打倒。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是太婆自己慢慢调整过来的。只是,因为腿脚的不便,她不再离开屋子了,屋前那两丘种得好好的地也只得给了别人。
   她叫人把她需要的东西都写在一张纸上,等我们去看她时再交给我们办。
   她要的东西常常很少,一点咸菜、几两鲜泥螺、几块钱的冬瓜糖,更多都是我们额外加上去的。
   每次去看她,才踏上门口的小石子路呢,就听见她的叫唤。一抬头,便见她在窗里坐着,头发梳得很光,一张喜悦的脸,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    
    她坐在那里,看我们一样样从包里取东西,从不怪我们的花费,安心地接受我们的孝敬。她随和的性情很让我喜欢。虽然我只是她的孙媳妇,而且不是亲的,但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很自在,也能不知不觉说上好多。
   怕她冷清,我们弄了一台小的黑白电视机给她。但她好像不太爱看,每次去,总见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我问她,做什么呢?她笑着说,看外面。
   外面,是看了几十年的景致,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吧。那丛离屋子最近的月季,是她和太公结婚那年栽下的,长得有两个人高,碎碎的小叶间,朵朵胭红,散发着幽香,一年四季都很热闹地开。有个戏班子,每次到村里献艺,总会来讨花,说是采去做胭脂,据说用那花做的胭脂,画酒晕妆和飞霞妆特别滋润,特别好看。村里人也有剪去插种的,但都比不上太婆屋前的那丛。
   再过去一点,是两丘菜地,那可真是两块好地呢,太婆曾在上面种过我们爱吃的玉米、南瓜,还种过豌豆、茄子和黄瓜……有一次,不知是谁撒的西瓜籽,那漂亮的藤在地边上爬啊爬的,居然结了老大一只西瓜。然后,自送了人后,地便渐渐荒芜了,野草几乎能没膝。太婆说,村里人都出去挣钱了,谁还会稀罕种地呀。荒芜了的地里,常有青蛙躲在里面唱歌,有时是三两声,有时是一整片,咕咕咕咯咯咯说它们自己的热闹事。
   稍远一些,就是翠屏山了,沿着石级往上,在半山腰那儿,有当年生产队分给太婆的两株杨梅树,树已经很老了,枝干粗大,树皮皲裂,每年的七月,它们会结出许多酸甜的果。树左近坐着几个老坟,村里几个太婆曾经相识的人埋在那儿,那些人,有几个我曾在太婆的老相册里看到过。
   太婆从没有跟我说过她的往事,虽然有时候我也挺好奇的,想知道她从哪里来,想知道她是怎么嫁给太公的,我总是会想,那其中,应该也有一段浪漫故事吧,可是,太婆从来不提,问她,也总是笑笑说,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记得清。
   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怎么可能会忘记,我后来渐渐了解她更多后才明白,在她不愿提及的往事里,有太多的磨难、痛苦、哀伤和不幸。她和我太公都是第二次结婚,她原来的丈夫结婚没多久就死了,她带着第一次不幸婚姻的阴影嫁给太公,帮着他抚养前妻留下来的四个孩子,她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手操持,绣得一手好花,还和人一起做过酒,卖过多年馄饨……
   然而,因为天灾人祸,太公的两个孩子年岁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太公也早早离她而去,一次次地历经生离死别,那样的痛苦又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呢?
   那年春天的某日,我去看她时,她迟疑了好久,终于说:“前一晚听到楼梯咚咚响呢,每次走到一半就没有声息了,吵得我大半个夜里睡不着,是不是你太公来找我了?”
   我惊了一惊,想了想,就安慰她说,隔幢96岁的张阿婆还在呢,再远一些,101岁的洪阿公也还在呢,哪里轮得到你,也许是老鼠吧。可是因为胆小,我终于没敢上楼去看看。
   那天我告别的时候,太婆在窗子里嘱咐,路上小心。我回头冲她挥了挥手,忽然觉得心里发酸。我想,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周而复始的等待中度过的吧,我们每次去看她,虽然能热热闹闹地陪她说上好一会儿,可走的时候,就只能留下她一个人,那幢空旷的房子,就像一个蜗牛的空壳,掩蔽着她的失意、落寞和害怕,我却不能帮到她。
   我坐月子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夏天,婆婆忙不过来,便雇用了一个老妇照顾太婆的饮食起居。可是有村村里人来告诉我们,说那个人不勤快,对太婆也并不好,我们想过换人,可是总有事一拖再拖。没多久,太婆病了,她吃不下饭,我们以为她是苦夏呢,以为到了秋凉就会好。可是到后来,她居然只能喝一点稀粥了,精神也越来越不济,婆婆带她去看了医生,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开了几贴寻常的药。因为吃后根本没有好转,婆婆再要带她去看医生时,她说什么都不去了,只是说想见一见我的孩子。
   我抱着两个月大的孩子去看她,孩子粉嫩的小手,粉嫩的笑,和她枯黄干瘪的脸相比,看了真是让人心酸。她对着我的孩子,很珍惜地看了,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床角落里翻出一个小包,包里是两块银元,也不知她是在何时攒下的,说是给我女儿的见面礼。看我收下了,她仿佛松了口气。我问她要喝水吗?她点点头,可是,我喂她喝了两口水,才一转身,她就又吐干净了,她望着我们,没有眼泪,眼里却盛满了哀伤,她说,我等不到她跟我磕头了。我心里一阵痛,我说:“不会的,会好起来的。想再安慰她,喉咙却堵得慌,什么也说不了。”
   太婆挨了半个月,那一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黄昏时分,炊烟已尽,夜幕降临的时候。太婆慢慢没有了意识,她的身体从脚开始一点一点凉上去,老辈人说,那是她的魂从身体里抽走了,她生命的年轮在84岁那年秋上戛然而止。
   她死后,她生前用过的床、桌、布帐,全都放在门前烧了。一个人一辈子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死了,一阵烟,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的太婆,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子嗣,她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漂到了这个村子。在这个朴素的小村里一点一点品尝过人生的滋味:幸福、不幸,快乐、悲哀,热闹和寂寞……
   她坟上的草已经青过几回,脑海中她坐在窗边微笑的脸还是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