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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戒尺

       在我的记忆里,父爱是特别具象的:它有时候是棉花糖一般明媚柔软,就像小时候父亲用一对箩兜挑着我们荡过那些美好的岁月;有时候又是腊月寒风一般冷峻凌厉,就像少年时光的每一个除夕,父亲手里高高扬起的那条戒尺。
   
       父亲的戒尺陪伴我走过了整整12年,从6岁到18岁。说是“陪伴”,其实毋宁说是约束、监督和规整——青葱岁月的毛躁丫头,多半是有几分顽劣的,谁会真的喜欢一条戒尺的“陪伴”?

       那条戒尺长约两尺,宽二指许。是父亲选了经年的老黄竹,截下最靠根部的一段,花了整整半天时间精心削制而成。黄竹的肉厚,质地坚硬,尤其是老黄竹,可以用好多年不变样,甚至可以用来做扁担。不像茨竹,茨竹的肉薄,长处在于柔韧,用来编制精细的篾器正合适,甚至可以用来当绳子捆柴火,但茨竹片晒上几个太阳就会七歪八扭弯腰缩背变了形。父亲把戒尺仔仔细细打磨光滑,又自拟了四句家训——“家规一戒尺,公评子女事。忠孝礼义先,奋博创前程”——用工整肃敬的小楷写在戒尺上。那几句家训,父亲本来是可以用毛笔写的,但后来却用了钢笔,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填上许多遍。那神情,那力道,像是要把那些话刻进戒尺的每一根竹丝竹脉里。以至于后来我每次见到成语“入木三分”,眼前就会想起父亲在戒尺上刻字的样子,想起那条黄竹戒尺。

       戒尺做好后,长年供在家里的神龛上。那神龛就在堂屋大门正对着那面墙的中央,用简单的雕花木板搭建而成。龛里是用蜡光纸写的香火牌位,红底黑字,毛笔楷书,请双龙桥的杨老道士来写了整整两天。写香火神龛是有许多规矩和讲究的,比如说,我们罗氏宗族的香火牌位最顶上的四个字必须是“豫章家声”,不能写成其他,而这四个字也不能用在别的姓氏的人家——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中间是什么道理。牌位正中间竖下来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两边依次排开的就是历代先人的名讳。父亲的戒尺,就靠右立在先人的名讳旁边,仿佛也和先人们一起受着我们的香烛供奉。

       那时候,村里大人们信奉“不打不成人,黄荆棍下出好人”,细娃儿挨打是家常便饭,不打孩子的爹妈简直比六月间飞雪还少见。在我家,负责“日常主打”的是母亲。因为“日常”,所以也就没什么章法,只要是我们姐弟做了错事,不分时间不管地点,刷把响篙篾条树枝,什么顺手用什么。母亲教训我们的时候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嘴里说得狠,下手却并不重。所以这样的教训实实在在并没让我们长半点儿记性,常常是上一次挨打的泪花子还挂在眼角没干,我们又开始犯下一个错误了。

       真正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父亲的教训,尽管他平日里几乎从不对我们动手——那条戒尺凛然地供在香火神龛上,每年只在开学、期末和除夕几个特殊的日子才会祭出来。而那些为数不多的挨戒尺的经历,至今依然让我记忆犹新。

       按父亲的规矩,每年除夕都是“算总账”的日子。上午拿一条戒尺,跟我们姐弟仨“算账”;下午则翻一本账簿,盘算一家人全年的收支。所以这个别家的细娃儿欢天喜地吃零食放炮仗满院子疯跑最不讲规矩的日子,在我们姐弟几个心里却像是一道“年关”。

       早饭过后,我照例给父亲搬一张凳子摆在香火右边,然后带着妹妹和弟弟——弟弟比我小8岁,所以在我14岁之前这个仪式他都是例外——规规矩矩在香火前从左到右跪立成一排。父亲仔仔细细洗了手、净了面,往香炉里点一炷香,燃一对红蜡烛,然后从神龛上恭恭敬敬请下戒尺,端坐下来。我们依次各自把4句家训向父亲背诵一遍——这是断不能错的,也不能打结,否则那条戒尺立马就会落下来。背完了,父亲轻轻点头表示满意,接下来便由我们总结自己这一年来的表现,计划下一年的奋斗目标。总结的优点不外是学习成绩又提高了些,家务活做得更多了点。而缺点就不同了:学习上改不掉粗心大意的毛病,某个学科成绩有退步,干活不主动总是要等大人三请四催,姊妹间爱争东争西吵架闹架,不懂礼貌遇见长辈不爱打招呼……我们自己总结出的缺点或者错误,会一对一地换算成手板心挨的戒尺;而如果有缺点自己没说到,却被父亲揪了出来的,那惩罚就要翻倍。当然,我们提出的目标也不能信口开河,因为如果最终没有做到,来年自己总结的缺点就又多了一条——这就意味着又要多挨一戒尺。所以我们总是从前一个晚上开始,就在心里反反复复打腹稿,从来不敢敷衍。我们都说完了,父亲开始训话,对我们一年来的表现和刚刚的自我总结做点评,对没说到的优点或缺点进行补充。训话结束,最后才动用戒尺。由我开头,从大到小,自己算好应该挨几下,跟父亲报数,然后伸出手板,静等那把戒尺在手心上落下。其实挨戒尺也是有诀窍的——要尽量把手板伸直,能够挺翘就更好,那样戒尺接触到手心上的面积就比较小;千万不能把手掌缩起来,戒尺打到手指或者手掌边沿,比打在掌心要痛得多!那戒尺一落下来,啪地一声,掌心瞬间通红一片,眼泪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能哭出声。我还好,每次都是第一个,咬牙忍着,心里默数着第几下,这一关就算就过去了。旁边的妹妹和弟弟心里更是紧张,往往是还没等到挨打,听着那几下声儿,泪珠子就已经快崩出来了。戒尺挨完,我们再对着祖宗牌位磕三个头,作三个揖,这一次仪式才算结束。不知道弟弟妹妹怎样,反正我每次磕头的时候,都宁愿趴一会,不想那么快立起身来——从仪式开始就笔直地跪立在又冷又硬的灰石板地面上,这时候趴下来,膝盖真是无比轻松啊!所以当年追《还珠格格》的时候,我看到小燕子那个“跪得容易”,简直羡慕得要死!作完揖,我们弯着腰慢慢地站起来——膝盖又凉又酸又麻,是没办法忽然站直的——敲敲酸痛的膝盖,这才赶紧去找一条毛巾,在冷水里浸了,捂在挨了打的滚烫通红火烧火燎的手心上。

       直到我18岁参加工作之后,父亲那条戒尺才再没祭出来过,以后就一直供在神龛上。弟弟结婚那年,家里要拆了老屋建新房,旧的香火神龛自然也要一并拆掉,而那条戒尺不知什么时候竟已被虫蛀得千孔百疮。父亲拿着直掉虫粉的戒尺,唏嘘不已。我宽慰道:“老爸,别怄了啊!您已经把咱们几个教导出来了,这戒尺也该功成身退了吧!”弟弟笑着说:“放心!您这戒尺虽然坏了,但那几句家训,我们几个就算说梦话也绝不会背错的!”妹妹也在一边打趣:“我看老爸是打算用这戒尺调教孙儿孙女呢!”父亲终于忍不住,这才释然地笑了。

       父亲60岁生日,我特别请一位书法家朋友把那几句家训写下来,装裱好了,提前一天送给他做寿礼。父亲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当即兴致勃勃地让老公和妹夫帮忙,把那幅字挂到了堂屋的正墙上。第二天,每到一个贺寿的亲友,父亲都把他带到那幅字前面,一遍遍地说这几句家训的来历,说这幅字是我们送给他最好的寿礼。

       拜寿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坐在香火神龛前,我和老公、妹妹和妹夫、弟弟和弟媳三对人跪成一排,依然是从大到小、从左到右,我们每个人说一句祝寿的话,然后对着二老,恭恭敬敬磕三个头、作三个揖。堂上的红烛呼啦啦地跳着,香炉里的檀香静静地燃着,祝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满堂宾客们笑着说着,孩子们在人群里跑着闹着……父亲的脸笑成一朵明媚灿烂的花,满头的白发在烛光下闪着莹莹的光。在他背后的墙上,正挂着那幅家训,我忍不住又把那几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我又想起了那些挨戒尺的日子。

       其实在老家那个村子里,父亲绝对算是一位慈父了。除了每年按规矩的几次“仪式”,他几乎从不动手打我们。而每次动戒尺之前,他必定先让我们自己认识到为什么会挨打。那些自我总结和反思,让我们学会正确认识自己,既不盲目自大,也不妄自菲薄;学会凡事先从自己找原因,先做自我反省和批评——正是这些,让我们能够坦然地面对学习、工作和生活中的诸多坎坷和不顺,即便在逆境中也能保持幸福和乐观的心境。

       所以,真的不能不感谢父亲,感谢父亲那条戒尺!

       【作者简介】 罗贤慧,上世纪80年代生于川中农村,大学文化。当过教师、机关文秘,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挂在睫毛上的月光》,在《散文选刊》《时代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3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