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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先生

 接过卖鱼小贩找好的零钱,在转身的刹那儿,猛然认出一直耐心端坐在我身后轮椅上慈祥而温厚的长者,竟是我三十年前的恩师——文厚先生。从初一到初三,他一口气教完了植物学、动物学和生理与卫生。虽然在当时看来都是些并不重要的学科,先生却极其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与懈怠。
当年没有实验经费,只有绞尽脑汁才能勉强开课。上鲫鱼解剖课前,他亲自绾了裤管到溪里捉,凑不够数量,不得不自掏腰包到早市上买。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我们的剪刀下支离破碎。可就是这些零碎儿,在课后被他仔细收拾起来,送到厨房,让厨师帮忙做成佐餐的午菜。我们那时年少轻狂,非但不能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反倒嗤笑先生抠门儿。一人浑说,大家一起跟着哄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自作聪明。
初识文厚先生,先生不过像我今天这样的年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瘦削白皙,颌下无须,目光清炯,好像能隔着衣服看到人的心里去。先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深刻得如同一张烙刻的木板画,但并不美好。因为他教的是副科,而非主科,却被任命为我们的班主任。我们认为学校没有一视同仁,他没有自知之明。同学们开始闹情绪。既然气一时煞不到校长那里,就一古脑地煞给先生。先生当时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忍耐,默默地承受,默默地付诸行动。他坚持每天早到,甚至抢在全班同学之前,不声不响地坐到教室后边的条案上批改、备课,如同一尊菩萨。开始我们感到极其不自在,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监视。可日久天长,若那一天进门见不到先生,心里反而空荡荡的没了底儿。
几个调皮的男生终于耐不住寂寞,不断在课间爆料说先生的生理缺陷。当时的原话简直不堪入耳。其实我们早就发现先生走路时有些踮脚。虽然先生素来步履平缓,努力正直身体,端平双肩,但仍然从他吃力的步态判断出几分刻意遮掩的真相。出于好奇,我们私下里打听,当得知先生因大病手术终至残疾的不幸遭际后,我们集体进行了反思。我们开始同情先生,几个想趁机发难转班的女生也悄悄打消了念头,就连那几个调皮的男生也断然改掉了在先生身后恶意模仿的陋习。
先生住在离学校十几里地的镇上。八十年代城乡间不通公路,只有一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粘土路。雨雪天往返其间,异常辛苦。春秋两季,季风肆虐,连我们这些小伙子都头疼,更何况病弱的先生!每当忆及往事,我的眼前总浮现出先生穿着雨衣,绾着裤管,赤着双脚,艰难在泥泞不堪的泥水间跋涉的身影。栉风沐雨,爬冰卧雪,先生本就弱不禁风的身板,就像一片在风中颤栗的秋叶,虽然羸弱,却顽强地对抗着人生路上的风雨。此时无声胜有声。每每于此,我胸中充盈着对先生的怜惜与崇敬,同时也焕发出克服困难,战胜自我的勇气与魄力。现在流行一句话:青春在逆风中飞扬。而那时更崇尚榜样的力量,是先生的模范作用,让我满怀信心地迎接人生的挑战,精神饱满地面对生活的磨折。
初二时,先生不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但先生仍俨然以班主任自居。我们与先生之间的关系也相当的份微妙。我们几乎都是贫寒农家子弟。鲤鱼跳龙门是我们唯一一条摆脱生活窘境改变生存方式的道路。学习尖子在学校里很吃香,如果大毛病不犯,即使小毛病不断,老师们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只有先生的眼里从不揉砂子。算起来,整个初中时代,我总共被狠批过五次,而三次就赉先生所赐。一次是自习课上,几个同学明火执仗争抢我的作业抄袭,不小心挤翻了几张课桌。一次是夏天的一场雷阵雨后,同桌悄悄捅我,并用眼神儿示意操场上有稀罕儿;我鬼鬼祟祟伸头探脑几次也没看见,却被文厚先生逮了现形。一次是毕业前与我小学校长的儿子在课堂上搞小动作,开始还是“窃窃私语”,聊到兴起,竟肆无忌惮,眉飞色舞地大声说笑,视眼前空无一物。
尤其是最后一次,我至今仍记得先生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先生下颌哆索着,头失控地摇晃,就像玩具店里一元钱一个脖子会动的木偶,滑稽而可笑。可我已来不及欣赏,就被先生关进了办公室,接受全体老师的检视。我知道中国古代有游街示众这样的刑罚,文革时期也很普通,可用在我身上,与酷刑无异。他把我独自摞在办公室里,自己气恨恨地去上课。与其这样惩罚我,或者还没有想出惩罚我的招数,倒不如打我一顿,身上受点苦,心或许好受些。说真话,当我讲话被先生粗暴喝止时,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只是嘴上还硬撑着,不肯马上认错。其实也不是煮熟的鸭子身软嘴硬,我是不知道如何挽回局势。我忐忑不安地等待先生发落,整个下午被勒令停课。出乎预料的是,回来后的先生不像出去里的先生,倒像个消防队员,自己灭了自己的火,心平气和地跟我讲话,只这一点,足令我感恩戴德,感激涕零。训诫,检讨,安慰,鼓舞……不觉已是日薄西山。先生推了自行车,摇晃着身体,费力地偏身骑上去,回头不忘叮嘱我一句,“天不早了,赶紧回家去!”,然后,转过身,渐渐消失在昏黄的天光里。我又看见了他单薄的背影,眼睛里涌出屈辱的泪水。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悄悄别过脸,挥袖抹下去。
初中毕业后,我考了师范。毕业前的谢师会先生因故没有参加,我无缘在离校前再见上先生一面,当面向他致谢。后来,却风闻先生渐渐恶化的脚疾日趋沉重,办公室与教室之间的几十步路也要骑车成行。闻讯,我心里发酸,嘴里自然发苦!师范毕业的前一年冬天,在周末返乡的路上不期邂逅先生。他人很兴奋,夸赞我的诗写得好。他如获至宝地收藏着我——他得意弟子作品的每一份报纸,并向亲友学生炫耀自己教出了一个好学生。临别,先生拍打着我的肩膀,鼓励我好好写下去。当时,我好想好想对先生说,再没有像先生将学生稚嫩的习作奉为至宝更好的鼓励!再没有像先生以自己的学生为荣为傲为豪更大的奖赏!再没有像先生将自己的荣辱和学生的成败捆绑在一起更真的情谊。我使劲点着头,把先生的话牢记在心间。如今,我从学校调转到机关工作,全托弄诗作文的福,这是先生有所预见而我从未敢奢望的。
想不到三十年后,重又见到先生,先生仅存残躯。我上下打量着他,心里酸涩,话不知从何说起。先生看破了我的心思,淡淡一笑,装作轻松的样子,反过来温婉地安慰我。
多年师徒如父子。望着先生摇着轮椅缓缓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睛模糊了,但我仍然固执地高昂起头。我要让全世界看见,也要他看见,我已经学会了含着泪水微笑!
 
作者简介:响沙,原名郭升良,辽宁辽阳县人,祖籍山东登州,现居鞍山,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响沙文集——留个愿望让自己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