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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大师与他的“瓜饭楼”

冯其庸先生是文化大家,他研究曹雪芹家世、《红楼梦》脂本、红楼梦思想等红学问题,取得的成果在学术界产生了重大影响;他的学术研究贯通中国文化史、古代文学史、戏曲史和艺术史,有杰出的成就。惊闻他于2017年1月22日驾鹤西去的噩耗,我的血液几乎要停止流动,怎么可能呢,先生才95岁啊!
有幸认识冯先生是2014年10月1日那天。上午九时,在青年雕塑家纪峰先生的引领下,我与赤峰启功书院巴易尘院长去看望了他。
冯老的院落是一座具有江南水乡特色的二层小楼。院内树木掩映,花草盛开。冯先生和夫人夏菉鹃教授早早就站在门口等候着。进门后我刻意浏览了一下楼房门厅两边的走廊里堆积着的一捆捆书籍,有些已经变了颜色;客厅的书架上也摆满了书籍和古盘陶罐,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由著名书法家刘海粟先生亲笔题写的“瓜饭楼”木刻。 夏教授一定是发现了我的兴趣,很亲和地说,这小楼里几乎都是先生的书房,一楼有两个,一个收藏的是戏剧和明清小说;另一个收藏着各种古董和艺术珍品并兼做画室。二楼上的四个房间,全是文学作品和书画作品。
观赏着楼上楼下的书屋,感到振奋、惊讶,林林总总的书不要说认认真真、字字句句地阅读了,单是将每本书的书名浏览一遍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难怪启功先生看到后倍加赞赏地说:“您这小楼应叫瓜饭楼博物馆了。”
冯其庸先生的学生、著名青年雕塑家纪峰先生深有体会地说,自己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化背景,从小就喜欢与泥巴为伍,是带着处女作“李白与杜甫”来到了冯老的家里。真没想到,冯老竟欣然同意收纳他为学生,并带着他去新疆喀什、敦煌石窟、云岗和龙门石窟等地考察。他说,冯老一直对重走“玄奘之路”情有独钟。八十多高龄,曾十次去新疆,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三次上帕米尔高原:一次上4900米的红其拉甫,二次上4700米的明铁盖达坂,发现并确证1300多年前唐代玄奘取经东归的古道并为之立碑记,留下了“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的可贵诗篇。
冯老出生于1924年2月的无锡前洲镇。从他宽厚的脸膛上,可以看出他这个“宽堂”栉风沐雨,奋斗不息孜孜追求的痕迹。那天,我坐在他身旁,静听着他讲给我们的每一句话。他的无锡口音很浓,但声音洪亮,展现着无限的幸福感。当我将刚刚出版的第七期《山河》杂志递给他,敬请教诲时,他从茶几上拿过眼镜戴上,看到杂志的封面上有“启功书院”四个字很是高兴,这四个字是他于2011年8月亲笔给我们题写的。缘由是启功先生很熟悉巴易尘院长,1995年曾亲笔为他所在的喀喇沁旗乃林蒙古族实验中学题写了“志存高远,自强不息。厚德博学,报国为民。”的十六字校训。而冯老和启功先生又是最要好的朋友。启功先生长冯老12岁,他逝世后,冯老万分悲痛,用“相交平生四十年,问书常到小乘前。生花妙笔时挥洒,教我勤参笔底禅。”等四首诗句表示哀悼。
冯老一一审视着《山河》杂志里的文字和图片,看不清楚的地方摘下眼镜再换上高倍放大镜看。他说:“刊物很不错,我知道你们办刊物很辛苦。”说着,放下书本,摘下眼镜揉揉眼睛给我们讲起了一段故事:“我无锡有个做紫砂壶的朋友,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做一把壶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很长,可他还要再看上三个月啊!后来我才弄明白了,看,其实也是在学习、总结、研究嘛!”说完,冯老稍停顿了一会,喝口茶,看着我们风趣地说:“我也很辛苦啊,才10岁就在家种地,凡田间农事,无一不做。你们看,我的双手结满了厚茧,左手手指及手背,至今还有镰刀的割痕呢。”“都10岁了,那时还没有上学吗?”我看着他那双大手佩服地问。“那时读书的环境很不好,一边种地,一边躲着日本鬼子。在战乱的苦难中,醉心于读书、写字和画画,没钱买书,就东借西借。只要见到一本,就天天如饥似渴地读到深夜,早晨下田要读,从地里回来,泥腿都没洗净进屋就读。”说话间,冯老放在身边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没有接听。纪峰老师担心冯老的身体支撑不住,劝他先休息一会。可他却很有精神劲,轻轻地抚摸着盖在膝盖上的小绒毯,似乎在清晰地回忆着过去。“读书就是生活。我这一辈子读书有个特点,就是白天根本没有机会读书,晚间总是要读到凌晨两三点才睡觉。我很感谢初中教我的丁约斋老师,他告诉我:读书要早,著书要晚”。“您老让我们很是敬佩,家里那么贫困,还能坚持看书学习,最后成为中国人民大学的国文教授,非常不简单了。现在我们正要开始写您的画传,作为校本教材让学生们读呢。”巴易尘院长深情地看着冯老说。冯老很幽默地用手指了指屋里的书架说:“我的生活就是被一本本书摞起来的。我的人生就是一个书架,读过的书中有自己很多的记忆。”
冯老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由于生活所迫,小学五年级就失学了。但放羊种地却没有忘记读书。一部《三国演义》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后无处可还,就成了反反复复读的一本书。后来,又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水浒传》。也正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两部名著引起了读书的兴趣,觉得越读越有滋味。冯老看了看眼前茶桌上放着的几本书,像是在告诉着我们读书的秘密。“读书能使人聪明,启人智慧,读书是自我造就自我成才的唯一道路,所以你们青年人应该勤奋读书”。当我问及到墙上挂着的“瓜饭楼”表示何意时,冯老灿烂地笑了,笑得很年轻,很愉快。他说他对南瓜情有独钟,不仅喜欢种南瓜,吃南瓜,还喜欢画南瓜。说着,纪峰先生指了指书架上的一副南瓜图,示意那就是冯老的作品。冯老说:“前洲老家的西墙下有一片空地,长满了杂草。面积不大,倒有个名字,叫‘和尚园’。每到秋天,大人在这里种的南瓜就会丰收,那硕大的金黄色的南瓜,一个个在叶子底下露出脸来,可好看了,这可是我们一家人秋天的粮食啊。为了不忘这段瓜菜生活史,因此我就把家命名为‘瓜饭楼’了,目的就是记住曾经以瓜代饭的苦难岁月。”
苦难岁月,培养了冯老不怕艰难困苦的意志;瓜菜生活史成就了他笔耕不辍,日臻成熟的大师梦。2012年出版的35卷本1700余万字的《瓜饭楼丛稿》,是他为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增强民族文化凝聚力、向心力的一部传世经典。记得书中有着这样一段话:“2005年9月中,我到医院看季老,告诉他人民大学创建了‘国学院’,要我回去任院长。我说我想在国学院里增设‘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从事中国西部文化历史语言民俗艺术方面的研究,其中特别是西域中古时期的多种语言,急需培养人才继承下去,以应国家将来不时之需。因为西部是西方敌对势力觊觎的地方,不会永久安静的,我们得有所准备。为此写了一封信给胡总书记和温总理,我说希望季老能支持这件事,我们一起签名。季老说,这是他多年的愿望,但一直没有能实现。这时,李玉洁老师就说,那你就签名吧,不是现在有机会实现了吗。于是李老师就把我打印好的信放在季老的面前,季老大体看了一遍,就在信上签了名。等到李老师拿给我看时,却发现季老把名字签在我的后边,明明在我的名字前面空了很多,是留给他签名的,他却偏签在我的后面。我对季老说,这样不好吧?季老说,你是国学院院长,你带头,我支持你。这封信是9月20日左右送上去的,9月24日我就到了乌鲁木齐,26日我与中央台的同志一起从米兰进入罗布泊去楼兰,10月1日,我们到达罗布泊,我在营帐里利用卫星电话给北京通话,家里告诉我,胡总书记和温总理已经批示了,并要求高教部和财政部大力支持,这样我们的‘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党中央的大力支持下就正式成立了。我在大沙漠里停留了17天,历经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直到进玉门关到敦煌,回到北京后我急忙去看季老,把胡总书记、温总理的批示告诉了他,他听后非常高兴。”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听冯老的教诲,看冯老所著的书籍,他那只争朝夕,研学苦读的精神让我们后辈终生效法,他是当之无愧的学术大师!
那天,天气很好,冯老破例陪我们在院子里转着。一朵朵紫色的牵牛花在院子甬道两边的竹栏上幸福地攀爬着,一片片兰草开着白花、黄花特别好看。园子左墙角的一石山下,流水潺潺,数条鱼儿游来荡去。右边的一尊石雕,像是一位将军威严挺立。我们穿行在散发着艺术气息的庭院里,感到周身的血液在奔涌着。冯老和我们合影后,高兴地用手杖指着园内海棠树前面的一棵古梅说,梅花一开特别好看,树的两个主干紧紧缠绕在一起,很团结,也很有艺术特色,因此我叫它绕梅。冯老美的形容,我油然想起了元代诗人王冕的诗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我猜,此刻的清香,就是冯老高贵的大师精神,万里春不正是瓜饭楼里春天永驻的乐曲吗?
 
 
作者简介:王慧俊,内蒙古赤峰市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赤峰启功书院秘书长兼《山河》杂志主编。先后出版了散文集《情》《超越梦想》《心丝絮语》《阅读启功》《那些年,阳光温暖》和报告文学集《在事业的坐标上》《使命的回声》等十几部著作。其中散文集《情》获香港首届龙文化金奖三等奖,散文《剪纸大妈》获中国第七届“漂母杯”全球华文爱母.母爱散文诗歌大赛散文组二等奖。散文《家风这面镜子》获全国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