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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无痕

 秋已深了。天空灰蒙蒙的,要下雨的样子。一片黄叶和另一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就像离了娘的孩子。焦躁的朔风左冲右突地在街道上游走,行人都缩紧了脖子。连成线的秋雨卷着雪花从暗哑的天空飘落下来。落叶和泥土,是在赶一场千年不遇的约会?还是再次回归母体?这种仪式虽不同于母仪天下,但也委实让人揪心。在阳台的一隅,栖身着几只灰褐色的麻雀,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其实,说是黑褐色的麻雀更确切一些。在这个北方的小城,空气污染指数还在不断攀升,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这个时辰,鸟是潮湿的,树是潮湿的,就连人语也是潮湿的。过往的风,抱成团的麻雀,都找不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这是来自故乡的麻雀吗?远离热闹的枝头,看不到它们逃离式的飞翔过程,但从它们瑟瑟发抖的情状中,我感知到另一种凄惶、落魄,这个时候,连没有栖落下来的飞鸟也是惊心的。它们不顾一切地朝前飞,鸟头和羽毛都被雨雾打湿了。只有不停地飞,才是它们的宿命。而鸟和人的命运都是没有定数的远行;只是到了哪里,都忘不了来时的天空,来时的路。他(它)们的飞翔或行走,都不留下一点痕迹。
 不远处的一个水塔上,峭立着一只喜鹊。她正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一幅荣辱不惊的样子,让我心生爱怜。
 雾霭渐浓渐淡,和故乡的炊烟隔着一片天地。从麻雀亮晶晶的眼睛里,我依稀看到了故乡的影子。母亲屋顶缕缕上升的炊烟,散发出谷粒的芳香,庄稼一样拔节、生长,落在那片板结的土地上,蜷伏在我依然干渴的心田。那摇摇欲坠的老屋,墙体上的土坯和烂泥巴都脱落了。村头的那棵老榆树还在,树上碰撞着叽叽喳喳的鸟语。不知何时,记忆深处的马嘶、牛哞、还有狗吠,都听不见了。一条水泥路从村庄伸展出去,通向未知的远方。路面上一辆农用车装满衣柜、杂物。这是又一家去城里打工的农户在搬运家什。这也许是最后的一家了。这场没有终点的迁移是找不到支撑点的。这使我想到了六、七十年代流落新疆的盲流。他们此去的地方是陌生的城市,在城市钢筋水泥筑成的楼层的夹缝中,求得一片本不属于自己的天空。那一条狗的忠诚,或许是这些空巢老人唯一的精神慰籍了。离开村庄的儿女们,随风而动,逆向而行。但无一例外,他们的临界点就在村庄与城市的边缘。而他们的落脚点,又会在哪里呢?
 沿着飞鸟的指向,隔着历时的云烟,我看到一个王朝和另一个王朝的风云迭起。也看到了一个王朝转身后留下的背影。
 唐朝诗人杜甫在历史的非常时期为后世留下了他的名篇《三吏》《三别》在他的《春望》中,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里,“车辚辚,马萧萧”饿殍遍野、草木呜咽、民不聊生的戡乱之地,连一封家书都是奢侈的,奢侈到“抵万金”混迹在衣衫褴褛,背井离乡的饥民群里。纵横驰骋的铁蹄踏碎的是杜甫的春秋梦。战国的狼烟熏染的是昏君的麻木灵魂。在他看来“城春草木深”所预示的荒凉,是对家园陷落的悲悯。连年的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灾难罄竹难书。“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鸟儿,离开了枝头,就没有了栖息地;草木,离开了泥土,就失去了生存的根基。离开了家园的鸟,倍感凄惶那种揪心的痛,只有鸟儿自己知道;而失去了家园的人呢?杜甫的家国情怀,忧的是国之破灭后民之苦海无涯。而“山河犹在,民意不可违”。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历史的最好教义。
 惊心动魄的鸟鸣,从唐朝的天空,从宋词的韵脚里,以蜿蜒曲折的弧线砸过来。她惊动了一个王朝的梦魅,唤醒了谁的睿智?鸟,是人类的始祖;鸟,是大地的子嗣。自仓吉造字开始,鸟是首选。在象形文字里,是一个人形的“飞翔”的图案。飞翔,是一个连动的词语,预示着生命最初的萌动,意寓着永不停歇、不可消亡之意。这就是说他与世间的草木、动植物、灵长类的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一只鸟的鸣叫,是对人类的最初关爱。对于一个王朝的倾覆来说,最先发声的是鸟,是下沉的鱼雁。可惜的是没有人能够破译一只鸟的语言,一条鱼的沉浮,一朵花的倾诉。在浩瀚的史籍中,对人类最初的爱情的描募就与鸟有关。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有《击鼓》中“死生契阔,与之成说,执之之手,与之偕老”的典范之作。《诗经》在对相濡以沫的爱情进行赞美的同时,它所涵盖的是华夏几千年的家国情怀,故土之恋。
 家养的笼中鸟,失却的是一方自由的天空。被鸟翅切割的天空,掉下几粒金属的碎片。翅膀上的天空,才是鸟和人类共有的家园。一个村庄的溃散,就是精神的荒芜。没有鸟声的天空,还算是天空吗?
折翅的鸟,其鸣也哀。
 沿着麦芒的走向,一只鸟遁入空茫,另一只鸟还在飞翔的路上。没有翅膀的鸟,就不再是鸟。
 从村庄的腹地,一只飞鸟石头一样砸过来。以一颗子弹的速度。
 飞鸟无痕。
                                             2017年8月23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