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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历年的转经道上


藏历年的转经道上
 
阿之/文


 

 
在西藏要过两个春节,一个是农历的春节,另一个是藏历新年,感受农历春节与藏历新年祝福,觉得农历春节与藏历春节就像密不可分的双胞胎姐妹。
 
从入冬到现在,拉萨始终是沙尘天气,早上看着天朗气清的,过了中午,眼看着沙尘就铺天盖地而来。快一个月了,也不下雪,就是冷,早上给人们明媚的希望,下午给人以无限惆怅。

我这个人有点古怪,在独处时心情总是跟着天气走。
 
一个人原本也没把节日当成一回事,更何况是在异乡。
 
藏历新年紧随农历春节,极尽喜庆,除了习俗和农历春节有很多不同,最主要突出的是藏族人民的节日,从热闹的气氛来看一样的红红火火,仔细体会,藏历春节在本土民俗的基础上,融合进来了农历春节的一些内容,融合进来了很多时代特征的热情和满满的正能量。看着身边的人兴高采烈过他们自己的节日,心情也是不错的。
 
把自己置身在喜庆之外,看喜庆,这比把自己置身在痛苦之外看别人的痛苦要舒畅很多。

昨天早上开门打扫楼道卫生,见邻居罗布大哥买了对联回来,正在自己大门上比划着如何贴。藏历春节的对联这几年兴起藏文,有印刷体的,有手写行书的,比起汉字对联,看上去龙飞凤舞更加显得行云流水般的好看。
 
两家邻居家人来人往的,大人小孩的欢笑声在楼道上热闹非凡。特别是左邻罗布大哥,他家里的人最多,安多县老家的亲人们提前十几天就来了。罗布大哥家里准备很多海绵垫子,每到藏历新年和雪顿节,家里人多时,一人一个海绵垫子,客厅和大一些的房间,甚至是阳台上都是睡觉休息的地方。更叫我觉得有趣的是,我家厨房的窗是在楼道这个方向,中午我在厨房炒菜做饭,两个扎着头巾的牧区女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我炒菜。我招手让她们到家里来,她们俩像做错了事被人看见了,一下子就躲进家门不敢出来了。偶尔在楼道上与她们相遇,她们俩用头巾捂住嘴,只露着一双显得羞涩的大眼睛,也不说话,看我一眼,匆匆走过。
 
这两个女子是罗布大哥的小孩的双胞胎姨妈(罗布大哥的妻子几年前病逝了)。
 
我心里稀罕邻居家亲戚盈门的热闹,更稀罕邻居这两个漂亮的小姨妈。等于说,邻居家里的这些亲戚,不但有男方的兄弟姐妹,也有妻子娘家的亲人们。
 
年三十这一天仿佛过得很快。天刚黑,也就是拉萨的二十点过了,听见某个方向“轰然”响起了鞭炮声。接着,其他地方也跟着响应。藏历年的气氛在黑夜里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欢腾起来。相比农历春节年三十晚上的鞭炮声,要密集得多,有些爆竹声震得窗玻璃都在抖动。

我站在阳台,看看街道上拉着一簇火把跑着驱鬼的人们,再望着外面烟花升腾的夜空,纳闷拉萨人今夜怎么就迫不及待燃起了烟花爆竹。感觉这轰轰烈烈的拉萨藏历新年之夜,就像一幕梦幻色彩的帷幔挂在我的面前。记得在十几年前,每逢过年或过一些重大节日,站在这个窗口,就可以看见灯火辉煌的布达拉宫,还可以欣赏布达拉广场上燃放的节日烟花。现在只能看见从布达拉广场腾空而起的烟花了,那缤纷的烟花冲天而起,照亮了拉萨城林立的高楼大厦,照亮了高楼大厦上面的天空。虽然我一个人,为了给屋子里增添些节日的气氛,我特意打开电视,电视播放着西藏电视台特别演出的大型藏历春节晚会节目,主持人一声声的“罗萨,扎西德勒”,等增添了藏历晚会的浓浓气氛。
 
左右邻居家的小孩子吃完了“古突(小面块,里面包着羊毛、盐巴、辣椒、和小炭块。吃到羊毛的人最有福,吃到炭块的就不好等等)”在楼下燃放烟花,欢叫声声。
 
烟花爆竹的光亮和声音大概有四十多分钟才逐渐减弱下来。刚才光顾着看外面天上缤纷的烟花,拉上窗帘,这才闻见了邻居家点燃的酥油灯的味道。可能是两家都是藏族邻居,点燃的酥油灯的味道,从门缝里和窗子的玻璃缝里钻到我的房子里。可能是平时没有,一下子闻见的酥油燃烧的味道浓极了,比寺庙里闻到的味道还浓。我觉得,这可能就是藏历新年和藏历节日的特殊味道吧?
 
佛文化是本地人民精神的一盏灯,拉萨的每个节日都笼罩在佛光佛音佛的气氛里,一派明净祥和。
 
藏历年的鞭炮继续零零星星响着,拉上窗帘便是静静的夜了。不知怎么回事,没什么打扰就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心里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胡思乱想着。
 
夜里突然爆发的鞭炮声和一下子又回到的宁静,对于我来说不是节日也是节日了。虽然我不知道拉萨人在自己的家里用什么方式在欢度自己的春节,耳边只有一阵阵潮水般的声音,“哗”的过来,就像是鞭炮声留下的袅袅余音,但又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向我冲过来,越来越近,就在我的窗外,一窗之隔,又“哗哗”地远去。紧接着这声音又涌过来……
 
睡不着的我,在潮来潮去的夜声中,就像躺在茫茫大海的一条小船上。
 
如果说农历春节是游子的异乡年,冷清点,也能说得过去。藏历春节却让我生出另一种异样的感受:“看漫天绚丽的烟火,赏一场异乡的繁华。”(忘记这是谁的话,也许是我内心突然蹦出来的)
 
夜深人静的拉萨城,几乎没有其它杂音,只有这不停息的,潮来潮走的声音。是深夜的拉萨城变成了大海?还是我自己此刻的心潮澎湃?
 
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声在很远的方向响起。
 
于是我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明天一早去转经可能是最合适的了。

躺在床上睡意袭来的那一刻,我决定:明天一早转经去。
  

 
早上九点,我出门锁门,下楼。在二楼楼梯口,遇上邻居转经回来(邻居一般都是凌晨五点多钟就去拜佛转经)。罗布大哥背着他八十多岁的母亲,吭哧、吭哧地上楼来,身后跟着七八个男女,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很吃力地搬弄着一副轮椅。
 
藏历年最重要的事情是进寺庙拜佛和转经。
 
记得有一年,也是藏历的什么节日,我去扎耶巴寺。扎耶巴寺是修建在石崖上的寺庙,佛殿与佛殿都有一段距离,必须要攀登十分陡峭的台阶。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与他的儿子,两个人轮换背着老人,去佛殿拜佛,身后是两个中年妇女抬着一副轮椅。这情景让我感动很久。

扎基寺,次巴拉康(小昭寺旁边的小寺庙)是我经常去转经的寺庙。这两个离我最近的寺庙都是不收门票的寺庙,也是拉萨香火最旺的寺庙。次巴拉康严格来说并非一个寺庙,是一个宫殿,在西藏既然是宫殿也是佛殿。“次巴”在藏语里是长寿的意思,“拉康”是宫殿的意思。说来好笑,我不愿意去那些收售门票的寺庙,总觉得买了门票就不是去拜佛了,而这些不收门票的寺庙来去自如,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享受。刚开始到拉萨,因为经常路过小昭寺那条商业街,以为次巴拉康是小昭寺所属的随意转经烧香的去处,于是,我转经最常去的就是次巴拉康,认为转了次巴拉康便是转小昭寺了。是后来才知道次巴拉康是一个独立的佛殿,就是在次巴拉康转经一百次也是在次巴拉康,小昭寺还是没有去过。去次巴拉康并不是去祈求什么,只是这一天,这一刻的心情就想进去走一走。我每次去转经都不知道自己要祈求什么。也许是自己想要祈求的太多,也许是自己什么也不想祈求,只想来拜访这些让后来人敬仰的佛祖们。在其他人眼里,这些金光灿灿的塑像是神的象征,在我的眼里和心里他(她)们是我敬仰的几千年的不死精神。
 
跟着转经的人群,听着前前后后嗡嗡的诵经声,脚步被后面的人们催得匆匆。
 
前面走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阿妈,看样子她是一个人,也可以说她不是一个人。她头发都白完了,有六七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样子,背上背着藏式的条纹布兜,一只手摇着经筒,另一只手却护着怀里的小狗。那小狗把头抬起,看着转经的人,像个跟着奶奶出门玩耍的小孩子,又兴奋又好奇。
 
我转到第三圈的时候,老阿妈才结束了第一圈转经。她可能早就开始转经的,转了几圈了。有很多转经人天不亮就出门来转经,也许老阿妈就是天不亮就来转经的其中一位。她结束了转经,抱着小狗坐在院子的椅子上歇息去了,另一个走在前面的是背着孩子的年轻女子,看穿戴就知道,她是从遥远的农牧区来的。她背上的孩子有七八个月大。在寺庙的转经,每天都有这样孤单单的老人和从偏远藏区来的背着小孩转经的年轻女子。
 
因为转经的女子是走在前面,我看不见小孩子的模样,单从背后觉得那是个十分乖的小孩子,他长大后也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千里迢迢拜佛转经。他很可能就出生在来朝拜的路上。
 
听说有些信徒从家乡开始走,沿途只要有寺庙他们都要停下来跪拜祈福,一路走来,有的需要一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有的人一生都在朝拜的路途上,如果停止转经,他们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即使做事,他们也觉得,任何事情都没有转经有意义。这些信徒的朝圣之路是一步一丈量着走出来的,有的母亲就把孩子生在朝圣路上。
 
我的脚步怎样快,还是要被后面的人们敢上,那些小伙子们转经像赛跑似的。
 
在浓浓的酥油味和汗味中我转了十圈,然后出了次巴拉康,朝着大昭寺的方向走。
 
我看到,有些人,手里拿着刚买的好看的塑料花已经往家走了。
  

 
大昭寺的门口,永远有磕长头的人。
 
两位皮肤白得过分的游客正举着相机在拍摄磕长头的壮观场面。那位穿着灰蓝色户外装的男游客,干脆盘腿坐在旗杆下沉稳地拍摄,白皙的面孔代表着他是个养尊处优的男人,他做着许多初到拉萨的游客习惯做的事情——拍摄异族风情。他就像是从另外一个精神世界里走出来的人,好奇的看着另外一个精神世界里的人。也许在他看来这些磕长头的有点愚昧,甚至有点令人同情,但是这愚昧甚至可怜的场面还是给他以震撼。
 
这个游客,使我想起那个穿藏袍留长发和大胡子的老藏漂——村郎先生。村郎先生真算是一位老资格的藏漂。他热衷于藏饰古玩,他的博客里,尽是些蜜蜡、天珠什么的图片与文字,五光十色宝贝得不行。在这个老藏漂的眼里和心里,青藏高原不再奇特,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有藏族挚友、古玩、家庭旅馆,还有拉萨的风沙、拉萨的阳光、拉萨的甜茶馆和拉萨的酒吧,还有他交往的各种身份的藏漂们。
 
在我的眼里,大昭寺门前这些人,无论磕长头者,还是拍摄者,他们都一样叫我动心。因为凡是能够走到这里的人们,朝拜也罢,拍摄也罢,他们这一刻都心无杂念。
 
藏历新年的这天中午,阳光带着春天的气息。我没有进大昭寺,只是绕着大昭寺转了三圈,转到最后一圈,可能是累了,平坦的路恍惚像是奋力地往高处延伸,仿佛踏着一级一级向上的台阶。沉浸在这种苦行的行列之中,才能感觉到转经道上的神性,仿佛觉得身边走着的转经人都是神的使者。遇到两位磕长头的,男人旁边的女人如果不是有两条大辫子,如果不是头上系着一条红头巾,看她那被风吹日晒锤炼得黑铁似的脸,真的与他身边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执着同样是一脸疲惫。看见这些远方来的朝拜者,我总是在心里问,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看不见的佛。
 
这样,值得吗?
 
佛祖真的看得见他们的诚心吗?
 
佛真的会给他们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来世?
 
也许,佛正是为这些虔诚的生命而虚无存在的吧?
 
在拉萨,每每看着这些令我感动的情景,我内心五味杂陈,似乎觉得,这是佛祖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教化我这样的俗人。
 
看到两位手牵手转经的老人,虽然我不认识他们,却有一股慈祥而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我想:自己的前世可能就是这默默转经的老人,因了一种缘由转生了这一世的我。而现在的我正用一颗融入其中的心,走着前世自己曾经执着走过的转经路。换另一种说法则是前世的我是佛的叛逆,被抛向距离佛祖很远的地方,今生我感受到和前世一切的一切,那种割不断的情感,让我恍恍惚惚似曾相识。面对面被一种咒语似的东西隔着,咫尺天涯。
 
在转经道上,若是仔细看走着的人们,有皮肤白皙的游客,有匍匐在地上朝拜的信徒,特别是道路两边摆摊销售藏饰品的商贩,这些商贩听口音多是内地人,青海人居多拉萨本地人也有,本地商贩多是销售经幡哈达藏香之类。同样要经历转经道上的风吹日晒,只要不开口说话,那些内地来的商贩和销售经幡的本地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看外貌都像是拉萨本地人了。之所以喜欢去转经,是转经道上的异乡客太多,有刚来西藏的,有早来西藏的,有来了十多年了,也有来了几十年的。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走来,形成特殊的拉萨风情,然后汇成转经人潮,走着,走着,有些人离去,有些人又跟了上来,前赴后继。
 
我对待生活不如意的安排很无奈,却也习惯了这样的因果遭遇。转动金色转经筒,就像触摸人生的一种善良和感恩,触摸自己沉默的精神源头。
 
无论在任何时候,一个人眼睛里看到的都是有限的,要真正弄清楚什么必须用心感受,只有与人的本性联系起来:善良的人用悲悯的目光看世界,恶人用怨毒的目光看世界。人都是要死的,死去再转生人世,因为因果循环,他还是生活在生活过的地方,走着曾经走过的路,只是物似人非,他是现在的他了,似乎有所改变,变得连自己也记不得过去的自己,别人也把他忘却。
 
佛用一盏酥油灯,来比喻生命的轮回: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别的火焰,而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
 
按道理说,我本是在佛门外面张望的俗人,看见了佛,但是不是生长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就像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哪怕再怎么热爱河流,怎么也不会成为河流之中的一滴水或者一尾鱼,如果想成为河流之中的一滴水,想急于求成,想融入河流之中,只会被淹没其中。
 
在西藏十几年而没有弄懂佛教文化,显然有点说不过去。是否真正理解佛文化,至今我还不敢肯定。正是这一知半解让我对佛文化充满敬仰,使得我从不敢自我炫耀,,因为感觉佛祖时时刻刻就在我们中间,或者是某位可亲可敬的长者,或者是一个可爱的坐在童车里的纯真幼儿。
 
藏历年,我时刻被一种祥和的灿烂包围着,也感悟到光明永远普照乐观之人。
 
发现了一个地方的美和发现了一个地方的不足,才会懂得,一个地方就好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优越也有自己的个性。
 
我走过很多寺庙,寺庙的氛围皆给了我刻骨的感受,虽然有些是含着片面甚至是自以为是的误解,从外观上它却代表美好和敬畏。就拿寺庙里的佛教艺术,这些色泽鲜艳的佛教艺术,总是给我以色彩之美的震撼,仿佛所有的佛文化都是用色彩来表达一种崇拜和敬仰。比如说人们认为金色是无以伦比的高贵,所以就把所有佛像装饰成金光闪闪的。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转经。与虔诚的信徒比起来,我哪里是在转经,又不赶早,又不会念经,甚至很多时候,因吝啬那几十元的门票钱,连寺庙都不进去,只转布达拉宫山脚下的转经道和大昭寺的八廓,还有林廓,林廓路太长,一圈转下来整个人就累得精疲力尽。

刚开始决意去转经那天,是心里特别烦,在屋子里坐立不安的。像是被无形的什么拉扯着,从小昭寺穿过,经过繁华的北京中路,没有目的,意识混乱的汇入转经的人群。
 
在拉萨多年了,小昭寺这条路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但是小昭寺的院子里,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我反感那些收游客门票的规矩,这种商业规矩割断了我走进寺庙很多的机会。我知道,就连寺庙里那法力无边的佛也身不由己披上了商业化的外衣。可能这商业外衣,佛也不愿意穿,离不开俗世之间这些俗人的礼拜,佛不得不穿了。这些规矩紧紧抓住不言语的佛,像个寄生虫。其实拉萨城里有很多寄生的东西,看似更接近于现代都市的本质,生怕被甩了,所以很虚伪也很丑陋,但是他们也没有脂粉化妆打扮自己。
 
有时候,觉得佛也特别嫌贫爱富。当然,拉萨并非纯粹是有这些虚的东西构成。现代化都市的某些因素,说不准真是被严重粉饰过的,它们在多样化的拉萨城当中占的空间有些是隐形的有些是明白着的。
 
为自己的寒酸而惭愧,又为当今世间的市侩无处不在而无奈。我知道这不是佛祖的错。
我又去了大昭寺。
 
这一天我没有在大昭寺广场溜达,而是十分认真地,跟在一位背着孩子转经的一个牧区来的年轻女子绕着大昭寺转了一圈。女子背上的小孩最多有一岁,他被阿妈用一条带子捆绑在背后,他可能习惯了在阿妈背上生活了,一点儿也不感觉不舒服。当时双手正抱着一个蒙牛纯牛奶吃得有滋有味。小脸脏兮兮的,小手也脏兮兮的,粉红色的外罩也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只有他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那么惹人爱怜。可能是吃饱了,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拿着牛奶的手耷拉下来,没有喝完的牛奶从手中掉下来。白色的乳汁顺着吸管流出来。我急忙从地下帮忙捡起来,用纸巾把上面脏的地方擦拭干净,交给孩子的阿妈。她急忙用普通话说谢谢。

我看着这个年轻的母亲把自己孩子没有喝完的牛奶,给了路中间坐着的小乞丐,还给了那个小乞丐五毛钱。这是个严重残疾的小孩,高高隆起的肩胛骨几乎挨着他的后脑勺。他只穿一件藏袍,露着一条瘦骨嶙嶙的胳膊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讨钱的纸盒子。
 
从小昭寺到大昭寺,我已经把身上的零钱送得只剩一块钱。这一块钱我打算坐公交车用的。如果我现在把一块钱给这个小孩子,坐公交车就要用十块钱找零,公交车上找的零钱总是又脏又破旧。坐公交车一般都是准备好的一块钱。最后,我把一张十元放在小乞丐的纸盒子里,然后又把包里自己打算吃的两个橘子也给了小乞丐。急忙向前走。因为我不敢再看那个小乞丐黑漆漆的胳膊与黑漆漆的小脸。与其他同龄的孩子相比,他哪里还有人的摸样,分明就是一块生铁雕塑摆在转经道的中央,他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给他橘子的时候,他似乎很想对我笑一笑,费了很大劲他也没有笑出来,只是露出他的白牙齿,双手合十给我行了个礼。
 
一圈转结束,我没有坐公交车,而是步行走回家。我是想:等到再去转经,把这一块钱也给了那个小乞丐最好。
 
回家路上我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大早就心烦。如果我不烦躁,怎么会去转经,如果我不转经,怎么会遇见善良的转经女子,怎么会遇见那个好似钢铁铸就的小乞丐。
 
我的心,好多天为转经道上的那个小乞丐而不能平静。
 
等到第二次专门去大昭寺转经,我没有再见到那个小乞丐。我想是不是自己来早了?
 
一直到中午,也没有看见他。看来有些事情无心可以,有心未必就随人心愿。这一天,因为寻找小乞丐,我绕着大昭寺转了三圈,最后把自己身上的几块钱给了那个磕长头的只有一条腿的年轻男人。
 
我并不是可怜这些生命,我是打心眼里佩服和敬重他们。从轮回的理论上说,这些人今世如此艰难,是因为他们前世造下的罪孽。我却不是这样看待他们,我想他们今生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用他们非于常人的肢体语言向人们阐述着什么,预示着什么。他们是佛祖的幻化。
  

 
我在大昭寺的八廓转经道上,有朋友来电话祝福我新年快乐,并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大昭寺转经。她惊讶极了,你一个与佛有缘无分的内地人转什么经啊?你知道转经的时候嘴里念叨什么经吗?
 
这我真的不知道。我最熟悉的佛经只有“嗡嘛呢叭咪吽”,据说不会念经的人只要会这六字真言就行。
 
其实,转经还是体力活,记得第一次绕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又把转经道上的黄金经筒挨个转动一下,回家休息了一整天到第三天右胳膊还痛得抬不起来,犹如转经那天被佛祖的大手摘取了我肉体上的某个毒瘤。病人被医生用手术刀切去身体上的癌变肿瘤时,病人也是要痛彻骨髓。所以,我这么比喻自己转经回来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共同感受,极可能是佛祖看见我的俗念太重,在我转经的时候,对我施行救治。
 
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那一天不知道是藏历的什么节日,转经的人多极了。当时看着身边如潮水涌来的转经人流,还以为他们是去参加什么盛大的集会归来或者是正在往那里赶路。后来才知道是在转经。那一天,好容易才从转经的人潮中走出来,来到绿树婆娑碧水荡漾的龙王潭,脚底板突然痛得实在走不动了。找个石凳坐下,看看痛不欲生的脚简直哭笑不得。
 
曾经走了几天的山路都没有这么痛苦过,如此平坦的转经路竟然就受不了?难道说别人走的是平坦的转经路,而我却是走在刀尖上不?
 
对于我这么一个人来说,在这神秘莫测的地方,我很难解释这奇怪的现象。说起布达拉宫,与我可是有些解不开的渊源。这不是我迷信,这真的不是我迷信,要迷信我早迷信了,我母亲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信仰一切神灵。
 
我在拉萨每天几乎都头痛,时轻时重。都说我是高原缺氧引起的头痛。那么我曾经爬上五千米高的山为什么咋又不痛了呢?那么我在家乡也经常头痛,也是缺氧不成?对于我来说缺氧的说辞通不过,也很难解释清楚。女人家有时候天生喜欢在大街上转悠,我这么爱清静的人有时候也不例外,甚至是独自漫无目的的转悠,像被谁牵着魂儿似的。每次都是头痛的不行了才急着回家。那时,并没有想到去转经去拜佛,认为转经拜佛是藏族人民的事情,我不能瞎掺和,况且我也不是佛教信徒。
 
我最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拉萨出门也是去大昭寺广场或者龙王潭公园溜达一圈,去八廓街欣赏一遍真真假假的藏饰品,极少遇到其它触动心灵的感受。头痛了,就去甜茶馆要一壶甜茶,就着甜茶吃去痛片。知道有一天头特别难受,吃去痛片也不起什么作用了,当时舍不得坐出租车,必须赶到龙王潭附近的公交车站,坚持走到娘热南路也就是过了航空公司,到了那个停车场的出口处。这时候,感觉头不怎么痛了,一阵强烈的睡意袭击而来,怎么克制也不行。拼命睁着眼睛,每抬一下腿,仿佛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怎么会这样?过去服用去痛片没有这种反应的,只是药劲上来稍微有点晕,等喝光一壶甜茶就没什么事。莫不是这一次真要玩完啦?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林廓北路那个公交车站的。当时拉萨的公交车站还没有设置座椅。我一屁股坐在站牌下的水泥沿上。过了一会儿,感觉不是那么困了,眼睛还可以睁开了,浑身也不那么像有虫子在钻似的难受了。
 
这是一次教训。后来我便不敢用甜茶当开水服用止疼药,也不敢太依赖止痛药抑制头痛的毛病。但是我还是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每次走到布达拉宫停车场的那个出口处到林廓北路那一段路,我不头痛也犯困。有一次我是坐公交车在那里下车,转过阜康医院对面的那个转角,我还是要犯困,猛地一下就开始犯困,困得恨不能躺在人行道上就睡去。
 
这种真实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开始忌讳走那一段路。我曾经这么想:是不是我的前世与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甚至想,我的前世是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拉萨人。这一辈子辗转又来到在这里,并且每走到这个与自己灵魂有些渊源的地方,就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应?
 
这感应为什么不是在大昭寺或者小昭寺?为什么不是哲蚌寺和扎什伦布寺?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接近布达拉宫,我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感应,只是没有这个地方感应如此强烈。
 
我从来没有勉强自己去接近这座神殿——是的!我从来没想到要买票,心里总是执拗地认为:我干嘛要买票去?我敬仰,我远远望望就是了。知道那一天,跟着敦煌修补布达拉宫壁画的朋友上去了,才感觉自己恍若做梦。如果作为游客,我只能看见一些被指定的殿堂;而那一天我不是作为游客,但是也不是作为僧尼。好像十分熟悉布达拉宫里的一切,似曾在自己的梦境里到过这里,又给我一种暗无天日的想要逃离的压抑。我觉得自己朝拜的是真正的佛了。

自从那次去了布达拉宫,再观望宫殿的外貌,就像望着一位熟悉的长辈,不再是那么神秘莫测。这只是心里上的感受,经过那段路,我还是照常犯困,转过那个路口,我就清醒了。
说话间,我就走在八廓街的转经路上了。
 
转到第二圈时,前面有两个互相搀扶的转经老人,老太婆手里牵着自己的双目失明的老伴儿,两个人嘴里还叨叨着。在两位老人身上我想起了生命的轮回。想起自己刚阅读完的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丰饶之海》,书里有个这样的禅宗故事:
 
一位国王和一位高僧有这么一段对话:
 
国王问:无论什么人,死后都复生吗?
 
高僧回答:有的人复生,有的不复生。
 
那是些什么人呢?
 
有罪孽者复生,无罪孽者不复生。
 
高僧您复生吗?
 
高僧回答:如果我死时,心中贪恋生而死,则复生,否则,不复生。
 
善哉,智者。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佛教的转世轮回又如何解释?还有,连一丝贪生念头都没有的人哪里去找呢?就因为一丝丝对人生的贪恋,使得灵魂不断轮回。
 
何时清静了,何时去往极乐。
 
如是说,我的前世在死去的那一刻还在贪恋生。所以,我就这样经历着轮回,来到拉萨,可以说是故地重游了。只是我再也想不起来我前世是谁,谁又是现在的我。追溯久远一点,我可能是文成公主带到拉萨的某个侍女或者使臣,因为思念家乡,死后灵魂到了内地,然后轮回做了内地人,又因为怀念拉萨的生活,又一次轮回做了拉萨人。如此往复循环,到了今生的我,我等不及再次轮回就来到了拉萨。正因为没有等到生的轮回,我才有了如此痛苦的感应。
 
因此,转经道上我想到了生死轮回。
 
刚刚从我身边走过的哪位打着电话的四川口音的女子,她的前世是否也是生活在拉萨的信佛人呢?那么拉萨大街上来往的内地人,他们是否也是前世的拉萨信佛人呢?那么,我头痛的原因,是否是我将要想起前世的什么,马上就头痛起来。没有痛苦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这么睁着迷茫的眼睛世俗地生活着。
 
我想知道很多,偏偏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我死,我不再会贪生怕死。因为我不愿意,像现在这样看似聪明实际是愚昧地苟活。
  
  

 
越来越天朗气清,仿若佛光普照一般。
 
跟着前面的人群走,就走到了布达拉宫下面。
 
这时候,已经是临近十一点了。布达拉广场上载歌载舞,一群鸽子在彩色气球之间穿梭飞旋,高高的布达拉宫,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好一派祥和气氛。看到布达拉广场的鼓舞,刚开始,还以为是藏历新年人们自发的歌舞,仔细看,如此统一的演出服装才知道是有组织的。我绕着布达拉宫转了三圈,第二圈转到这里的时候,大型歌舞已经结束,两个穿着节日盛装的女孩子正站在新年搭建的彩柱下拍照,镶着金边的藏式帽子,镶了金边的藏式衣裙,举手投足,她们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歌舞情绪中走出来,她们抹着红红的脸蛋儿,打着鲜艳的唇彩,看上去光彩照人,就像仙女下凡。
 
拉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城市,几乎每天都在过节,内地人的节日——正月十五、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等等;拉萨人的节日都和佛祖有关系——佛祖的诞辰佛祖的出家日,佛祖有着说不清的纪念节日,菩萨的节日、燃灯节、萨噶达娃节、雪顿节等等,等等。再加上这些年年轻人喜欢过的洋节日——什么情人节、愚人节等等。总是让拉萨人有过不完的节日而热热闹闹和欢喜不尽。而藏历新春与农历春节的的确确像亲姐妹,亲密的样子,谁也少不了谁。
 
藏历年的拉萨,空气里飘荡着近处几个大寺庙煨桑的味道,转经拜佛的男女老少更密集,摩肩擦踵。转经道上,依旧有那么多衣衫褴褛的磕长头的信徒。
 
温暖的太阳,佩戴着新年的饰品,清爽得像是从雪山上打了滚儿跑下来一样,一直到了下午太阳将要落山,整个拉萨城都是暖洋洋的。
 
如此干净的天空,偶尔也有云遮日,偶尔阴沉可怖,偶尔也狂风飞沙。
 
到了午后,太阳就像是天空亮着一盏巨大的酥油灯。
 
绕着布达拉宫转经,印象最深的不是如潮的转经队伍,不是那天广场上庆祝新春的大型歌舞表演,也不是那种祥和的节日气氛,也不是天上飞来飞去的鸽子,也不是蓝天白云下雄伟的布达拉宫。而是那个坐在转经筒下面,认真擦拭经筒上油渍的老人,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纸箱子,箱子里有一些零钱毛票,以便那些转经的人们换布施的零钱。这个纸箱子还有另外一个用途,就是乞讨。我进了寺庙在佛前基本都放些毛票,在转经道上我给乞讨者一般都是一块。我是想:如果这些人真的穷困,一块钱起码还可以买几个馒头充饥。我总是先想到人,后来才想到佛。
 
于是,我给老人面前的纸箱子里放了一块钱。等到第二次经过老人身边的时候,我开始猜想老人曾经的经历:她可能是花样年龄就转经来了拉萨。在别人的眼里,她的生活得有点艰辛,后来她老了,转不动经了,也跪不下去了;也许她还没有儿女,孤苦无依,也没有固定的家,从她的衣着还有浑浊的眼神看得出,她这一生真的不幸福,但是她习惯了不幸福,她这么大岁数了还活着,于是她每天都来清理转经筒周围的污渍,希望佛祖会垂怜她。等到我第三圈转到她跟前的时候,看见这位默默清理转经筒污渍的老人时,她沉默的姿态传达给我一种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是苦难也不是乐趣,是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
 
神圣的一切,都是苦难的升华。
 
我终于弄懂自己为什么留恋拉萨,不是天空蓝,也不是白云白,这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原来,转经道真的很神奇,转经也是一项神奇运动,不管是摇着经筒念诵六字真言的信徒,还是那些举着相机的游客,他们这一刻心无杂念,都怀着一份痴念和感动。而真正让游客留恋的,是转经道上的悲悯情怀。
 
那一天,我把转经道上的大大小小的经筒数了一遍,最后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准确——转经筒共有一千八百九十个。
 
这一千八百多个经筒,无论经历怎样的苦风凄雨,因为有老信徒们为它们擦拭灰尘和污渍,始终如出水芙蓉般展示着独特的神秘光华。
 
 
作者简历:
 
阿之,女,汉族。原名:陈桂芝 ;曾用笔名:北风 。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洛阳孟津,陕西延安黄龙人。自由撰稿人。现在西藏,西藏作协会员,曾就读于2014鲁迅文学院22班。
 
九十年代末期开始在杂志上发表小说和散文作品,著有文集《飘在拉萨》《佛国》(藏地寺庙游记),还著有藏地魔幻长篇小说《梦魇》《梦聊》(梦魇的修订本)、《你就是我的佛》、中篇小说集《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