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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三题

千古桃花潭
 泾川桃花潭在唐诗里流传了一千多年后,我才姗姗而来。桃花潭是活水,是迢迢青弋江上美丽的一段。
 我是立在桃花潭东岸呆呆地望着一潭幽波的,尽管梦潭杆内一块木浮雕明明白白地浮绘出当年汪伦率乡人踏歇送李白的胜景,我依然展不开想象的翅膀,或许是眼下枯嫂的河床、裸露的滩岸禁锢了我的联想,就像当年那雄浑古朴的歌声不能失去浩森的水光衬托一样,人的思绪需要一种相宜的背景滋润。
 我回身望望岸边那条暮光里的老街,一条铺满青石的古道,每一个坡面的青石上都留下一道深深的辙印。据说是当年独轮车日复一日辗压留下的。在那个遥远的水运年代,不知有多少山货、行李从独轮车卸下,装进泊在桃花潭边的乌蓬船舱;不知有多少穿长衫的男子,伫立船首,作别桃花潭两岸青山,走向外面的世界。风吹起他们长衫的下摆,吹远岸边一声声轻柔的女性叮呼……我就想桃花潭这么个妩媚的名字,断断不能仅仅是泊船的码头,只有西岸峭壁苔痕和东岸芦花晚苗,应该还有一些与爱情有关的传说。
 果然,沿着桃花潭上溯便见一对大小岩石寂然临潭,远观形同姐妹,故称“姐妹石”。相传古时岩石上刻有百字,谁若一口气念通,便能得到岩下潭底一只金船。往来书生不计其数,却无一人能念通。据说某日有一书生竟一口气念出九十九个,金船的桅杆已露出水面,豪光四射,那书生回道一望,不待念完最后一字,就纵身扑向金船,结果船往下一沉,将他淹死在深潭中。他的妻、妾闻讯赶来,痛不欲生,纵身跳下悬崖,化成千秋古石,至今立在潭边。李白因此赋《姐妹石》诗一道:“姐妹双亡恨未休,玉容水化石千秋。吞声唯听潺潺水,多少才郎暗点头。”
 可惜,这虽与情爱关涉,却不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无论是它的刺激性还是启发性都与桃花潭本身一样有些粗糙,让抱着热望和幻想的人多少有点平淡感。世间的事常常这样,我们多变的人类无论是有文化者和得墨不厚者都力求将大自然作为自己心灵的姿势,成为一种寄托情思的对象。“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我想当年李白这样的吟诵之后,这皖南泾川玉屏山脚下的一潭就在他心头留下了一抹幽碧的波光,只是他或许没料到千百年后,桃花潭会从唐诗中化出,化成一道供游人瞻仰的风景。岸边亦真亦幻的汪伦墓已是荒草淹没,李白的醉姿狂态也只能从发黄的故纸中寻觅。可桃花潭依旧在,依旧缓缓无声地流淌。潭边的居民饮水、浣衣、浇灌稼禾都离不开它。就像《尼罗河传》的作者埃米尔·路德维希说尼罗河那样:“朝代来了,使用了它,又过去了。但是河,那土地之父却留了下来。”我不知道如今的尼罗河怎样了,而眼前的桃花潭不再有“潭落天下星,龙升水中雾”(李白诗)的气韵与神秘,滩岸淤积的沙石日益伸向它的腹地。桃花潭离干涸还远吗?踩着咕叽咕叽的沙石,我仿佛听到桃花潭独自哀叹:人类啊,就算你们告别了水运年代,就可以让水干涸吗?难道你那百之七十是水的凡胎肉躯真的可以离散开水而存之于世吗?
 夜宿桃潭饭店。小镇冷清,寂寞中不由格外惦念一箭之遥的桃花潭,想来夜中那静定的水面必有几分别样的梦意与秋光。出了旅店,循着幽巷深一脚浅一脚向桃花潭走去。走近了不禁讶然,黄昏时还瘦削不堪的桃花潭,此刻竟丰盈膨胀起来,一滩沙石已没入水中,略显寒光的潭水已漫及岸边那一片连绵的茑萝。水足足涨了两尺,星光下西岸显得朦胧遥远。想来是上游的水库放闸,太平湖水奔涌而来。
 立在桃花潭的岸边,贪婪地吮吸着那鲜活湿润的空气,掠过水面的风有一种微微的腥甜,游移轻耀的草萤忽地从身后飘来,幽灵一般让人惊出冷汗。鱼舟泛过水面,桨声隐约古远。西岸那些年头悠久的徽式民居,星光下灰蒙蒙的,极少有灯光透过瓦窗。夜幕里,没有灯火的老宅,犹如失了生命的蝉壳。这使我想起画家应天齐的西递村系列版画,那些灰色的老房子在幽蓝的静穆中“门关着,窗关着,关着沉淀的世界……”我忽然非常感动,在对桃花潭的经验中,这个夜晚的身心感受可谓是生命体验里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静美、天簌的亲切、古民居的文化激荡,还有我无法言说的一些温柔的悸动,复活了我心中沉睡已久的审美本能。直到此刻,我心中依然感激桃花潭的一石一草,感谢它千古不息的殷勤流水。桃花潭其实是优美的,它的质朴粗糙有一种力量,数千年的岁月那般无情,将她一点一点销蚀,但它却依旧真实地存在着,使那满潭的美丽雾气和不远千里前来凭吊它的性情中人有一种实在的依托。倘若你不是那种喜欢过就丢弃,随随便便粉碎幻想的人,你一定不会轻易忘掉桃花潭。人们匆匆来了,草草看了,浅浅感受了就心满意足或流连不舍地离去,而桃花潭永远静静地等待。徐志摩说过:“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来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是的,我虽然一厢情愿地要将桃花潭作为心中怀念的对象,但毕竟没真正地“认识”它。许多时候我只能看见地它的臆想之影,我写下这篇闪烁其辞的文字,也只怕越发辜负它了……
 
扬州美女
 
 中国出美女的地方很多,大到燕赵佳人、吴越娇娃,小至洛阳女儿、米脂婆姨均声名了得,但唯独“扬州出美女''的口碑流传最广,说是家喻户晓怕也不过。我读金庸《鹿鼎记》记得分明,韦小宝哼唱过一支扬州妓院小曲,道是:“一杯酒,慢慢斟,我问情哥哥是哪里人,扬州那个地方有二十四条桥,每一条桥头有一个美人......''
 不瞒诸君,我一入扬州城便眼观六路,期待着走来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一饱眼福。结果自然是失望。平心而论扬州街头女性风景实在一般,姿容衣饰均不及上海、南京大都市风景,甚至敌不过故乡芜湖女子的楚楚倩影。我在失望的同时,明白自己来到的其实是另一个扬州,那个温柔富贵、风月繁华的扬州早已逝去了,一如运河岸边纤夫的歌声,湮没飘散在历史的风中。
 看不到美女,心犹不甘,就读了些关于扬州的史志,方知扬州美女实在是个历史名词,它有特定的时代内涵。它不是纯粹指生理意义上的美人,而更多的是指那类区别于一般良家妇女的商女。它有个很怪的别称叫做扬州瘦马。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被人买来豢养着,教些琴棋书画、女红计算,届时出售给他人作妓妾。这原本是风雅的扬州生出的一件很恶俗的事,有诗云:青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但山少些无妨,不是有“瘦得风一吹就能打个美丽的冷颤''的瘦西湖来浮沉扬州的风雅吗?扬州瘦马不是更需要那一湖弱水泽润吗?
 不过将好端端的女子唤着瘦马,实在也是扬州美女的悲哀。当然可哀的不只是扬州美女,那个叫春娘的苏东坡的美婢不是被苏大学士用来换了人家的骏马吗?只是春娘性也太烈,竟触槐而死。临死吟道:
为人莫作妇人身
百般苦乐由他人
今时始知人贱畜
此生苟活怨谁嗔
 扬州才女冯小青、柳依依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古红颜薄命,不说也罢。
 扬州瘦马中难道没有美丽的女人了吗?当然不是,若没有色艺双全的美女子,哪有那么多文士为之浅唱低吟。从唐至清有刘禹锡、杜牧、欧阳修、秦观、黄庭坚......哪个不大名鼎鼎。那位花间派词人温庭筠甚至因过分迷恋“二十四桥明月''而弄得终身不第。“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杜枚的诗至今还被镌刻在二十四桥的桥头。可惜的是那让人浮想联翩的二十四桥在诗里那么了得,来到跟前也就曲桥一座。正欲留影,同行中有人道:“罢了,知道的说是瘦西湖的二十四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芜湖的步月桥。''看看那石桥的样子的确跟家门口步月桥差不离。看来无论姿色、景色盛名越巨越有被诗化的倾向。这样想着再看看瘦西湖畔表演歌舞的扬州女子,个儿高挑,脸儿红润倒也耐看起来。
 美女实在说来是个很模糊的东西,尤其是在中国,环肥燕瘦历来众口难调。就算外国人精细弄出个三围之类的标准,怕也不适所有人种吧。扬州出美女一说想必会慢慢淡出中国历史的。
 
《菊豆》的故乡
 
 第一次感受到皖南古民居的灰色与神秘是看电影《菊豆》。那些雕花的门窗,承接雨露阳光的天井,迷宫一样曲折幽深的古巷,还有踩上去吱吱响的木楼梯……都让我向往、着迷。我想,在这样的背景中,人的生活会是一首绵长优美的曲子。我一踏上当年《菊豆》的拍摄地——南屏,就急急地寻找影片中的“老杨家染坊”。 “老杨家染坊”人散屋空,当年制作的电影道具落上许多灰尘。进去的时候夕阳正从天井里斜射进来,那个卷布的木轮让我联想起山冲里启动水碓的大水车。照进的光线,将室内作了许多分割,浮尘在光线中舞蹈。壁上剧照中的“巩俐”又性感又恐怖。那个当年让巩俐牵着手跨门槛的“小天白”还带着缎面瓜皮帽,一片浑然的稚拙,他惟一的一句台词“妈妈”,据说给他贫穷的父亲挣了两百块钱。 在这间已被称作“老杨家染坊”的古宅里,我逗留了很久,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伤,总觉得那仿佛被炊烟熏黯的屋檐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悲悯的东西蛛网般笼罩在时间之上。它是什么呢?也许就是被时光吞噬的昔日生命的痕迹。“深院尘稀琴韵静,明窗风定墨花香”。这些生命在这里生活过、梦想过、失落过,他们最终消逝了,只在他们的创造物上留下一丝丝难以捕捉的历史痕迹让后人臆想乃至追慕。
 踯躅在空荡荡的“老杨家染坊”,望望顶宇,摸摸雕栏,听听跫音,一切都是偶然,一切又都是心灵寻觅的结果。黟县的古民居,早就萦绕于我的梦境。这里的门楣、题额,这里的幽巷、风火墙。这里既古拙又雅致的砖雕木雕,我都仿佛在梦中见过。
 月亮升起来了,银光格外地纯净。我沿着古宅深巷往村外漫步,每一声狗吠都传得很远。不远处就是“小天白”家的桑树林,清早我约见他时,他还在桑林边放牛。他已长得快和我一般高了。这个真名叫张毅的少年,有些木讷,他已记不清张艺谋与巩俐了,当年拍《菊豆》时,他才六岁,现在是西武乡中学初中生,他没有“大眼睛”苏明娟那么幸运,与巩俐演戏并没有改变他什么。那两位中国明星人物离开南屏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南屏只是他们浩浩旅途中一个小小驿站,而“小天白”平常得如南屏石板路上随便哪块麻石,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期待什么,背起书包上学,放下书包放牛,他依然是南屏这曲田园牧歌中的一个音符,所不同的是他还常被一些当年看到影片《菊豆》的游客记起。
 走近一座古老的宗祠,见室内还亮着马灯,昏暗的墙壁上还挂着棕毛蓑衣,一家电视台正在拍摄电视剧,这让过于平静的南屏之夜,又有了些兴奋点。许多孩子和女人都拥到宗祠门口看演戏。南屏因它的古貌:古桥古井古树古民居,以及古老的农耕风情的田园景色,让反映历史的影视制作人,格外青睐。这是比现代社会“慢半拍”的好处,南屏人已懂得珍惜自家的旧宅屋了,对许多残损处的修复,都大约复其原状。但一些新建的旅社、饭店却管不得那许多,它们像套着汗衫短裤挤进一袭旗袍的淑女队列,使南屏整体的古香古色日益变得支离破碎。这其实是无奈的事。我们不能要求生活的人在时间里不改变什么,今天就是未来的历史,我们在时间面前,丢失的最可宝贵的东西,或许不是文物,而是一种古道热肠。甚或是那种古拙的智慧。
 说到智慧,让我想起在南屏的一则民间传说。一个叫江可爱的晚清读书人,文场失意后,常为穷人打官司。一老讼棍甚为嫉恨,说江不过凭的是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江与其打赌,说我不开口说话,照样可以打败你。老讼棍于是上堂以父子身份告江忤逆不孝,讼词天衣无缝,且声泪俱下。知县老爷听罢,一拍惊堂木,问江可是实情,江点点头,又问还有何言,江摇摇手。不料这一摇手竟让老爷勃然大怒,勒令把江可爱身边的老讼棍拉出去重打四十杖。遍体鳞伤的老讼棍十分奇怪,问江可爱在堂上如何扭转乾坤,江把手撑一摊,只见上书:“妻有貂蝉之貌,父有董卓之心。”隐言大堂之上,“父”之所为不过为达到霸占儿媳的目的罢了,这样的“父亲”岂有不挨打之理。
 这是古色古香的南屏留给我的另一种回味,较之于在这里所拍摄《菊豆》产生的那些故事,更让我有一种亲切感。《菊豆》毕竟是一场电影,放过了,什么都没有了,再过十年、二十年,又有谁会像我这样来寻找《菊豆》的故乡。《菊豆》本来就没有故乡……
 
 作者简介:荆毅(本名董金义),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作协理事,供职于芜湖日报,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散文天地》《雨花》《青春》《萌芽》《福建文学》《星火》《广西文学》《安徽文学》《诗歌月刊》等纯文学期刊, 被《读者》、《作家文摘》等多次选载。散文集《庸常岁月》获安徽文学奖,校园读物《中小学生典故必读》2004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后,多次再版,经久畅销。另有长篇小说《一路走来》、散文集《浮光碎影伴流年》等校园读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