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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日记


流浪日记

作者:王芳

总是在天下流浪,仿佛这样才知道自己的灵魂一直在左右。与山河对话,与草木共呼吸,世间文明的密码轻悄悄地住入我的心里,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地方,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愫都变成了素手轻拨的琴声,在深夜弹给自己听。
 
双塔:青砖雕琢的1599
 
1599,大明朝已经拽不住时光的尾翼,自从张居正死后,这一个曾经把蒙古人赶回草原深处的汉族王朝就已经如下坡的机车,一路向历史的纵深处奔逃。
这一年,万历已经在位二十七年。这时候,万历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不肯向所有人就范。在此之前,马可·波罗向世界打开了一个窗口,世人看到了绚烂的东方文明,自那之后,西方的一些人(最多的传教士),带着西方的科学技术前赴后继地来到中国,而万历沉迷于宫囿之内,并不接见这些洋人。对内,万历在1599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和王朝一起弄的衰弱不堪。正赶上这时候人类正处于小冰期气候,天灾人祸,导致民不聊生。这些,万历自己不知道,而西方人正处在对于东方的膜拜中,他们的科技进步远超过了这个曾经是西方的文明启蒙者,他们看不到属于明朝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傅霖,这个能进入史书记载的一位山西官员,他的视线不能看到世界的变异,但他在明朝的官场上看到了一点先机。万历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最大的腐败分子,并创造了体制性腐败,在这样的官场上,所有的功名都毫无价值,所有的道德都没有市场,如果还有拯救的意愿,那都是飞蛾扑火。傅霖是进士出身,是文官,他却能以文人解武事,兵备辽海,使后金的军队退避三舍,边境肃然。中国历史上有许多文人领武事,都功勋卓著。傅霖知道,一己之力难挽既倒之狂澜,不得不回归故里。
故里并州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风景形胜,对于傅霖来说,都是有疗伤作用的。所以,万历再三征诏,他以清醒的政治目光,称病拒仕。在故乡的岁月里,傅霖要做的事很多,当时故乡几次大旱,再加上整个朝廷的政治气候,故乡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里。傅霖很忙,忙着以另一种方式效力于家国,不肯再去朝堂中浪费自己的有限岁月。
当然,这样一个心系民生襟怀百姓的人,是不会拒绝来自于民间的请托的。太原的风水、并州的文脉需要一座塔来提振,而百姓们需要一个他们信任的监造者,傅霖众望所归,傅霖义不容辞。
于是,万历朝少了一位官场战将,太原城的地界上多了一座文峰塔。而万历朝乃至大明朝的官员们甚至皇帝们都被历史淹没了,这一座文峰塔却飞越了清朝的兴盛衰亡、飞越了民国的巨变沧桑之后,依然以挺拔之姿吸引着世上诸人仰慕的目光。
 
当我一走近永祚寺,这些娓娓诉说的声音,便和那座塔一样,越过千山万水,与我只隔着一道音墙。
我错过了永祚寺牡丹的盛放。但是,这不要紧。满院枯瘦的花枝,虬劲而强壮,稀疏的根茎间依然可以畅想出当初盛放时的狂妄。肯定是那样目中无人地开放着的,我想,那被后人誉为“紫霞仙”的花瓣,便是以武则天、杨玉环的容颜呈现的,那都是我们山西孤绝的先例,可以摹仿但再不可超越。
1599的牡丹,容颜一定不老,根茎一定茁壮,可以跨越时光,老去的都是世间的红尘杂事。
连盛放牡丹的园子,竟然以花一样的容貌出现,超出我的想象之外。花坛如花瓣,朵朵绽放。我在这样古旧的方砖间行走,竟然有些疼怜。我一直是个疼花的人,所以我喜欢黛玉,此刻,不忍心在这样的花上行走。
极目处,大雄宝殿、禅堂、客堂都用青砖砌出。青砖之间,既有规则又是无序地排列,这种我们看似找不到秩序的组合,竟然在四百多年前整齐的砖墙上,开出了无数的砖花。斗拱是花、垂花柱是花、雀替是花、悬鱼也是花,就连三圣殿内的藻井也以绝艳的丰姿出现,一时间,我在这初冬的落叶间,看到了花团锦簇的盛景。是花,便有了生命,尽管这些砖花常开不败,却也难掩岁月交赋于这花的沧桑与寂寞。四百多年,有些寂寞,我们已经读不懂了。
谁?有这样的妙思,能用青砖砌出花的模样,让这园子在花朵的开落之间,一直貌美如花?
不由地叹为观止,这永祚寺内,满眼都是青砖雕琢出的风情,如同佛的莲花宝座。这世间,每一事每一物都是有情感的,永祚寺的一切也一样,每一块青砖、每一株花草,都有不可言说的佛性与尊严。不管此刻,大雄宝殿里落坐的是谁,祗树给孤独园也已经给了我们启示,一只脚踏入这里,就进了佛陀的灵境,子起子落的地方都是皈依。
除了文峰塔,这些园子,这些建筑,都不是1599的产物,但是,是1599的延续,贯穿着1599的灵魂,四百多年来,这些物事在一起,周围的万物生灵都在这里随遇而安。
 
那一墙之隔召唤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我只好穿过月亮门,离开祗园胜境,来到塔下。这一夜,没有月光,城市的灯光穿过雾霾而来,把塔的剪影留在地下,留在三圣阁的檐角,仿佛有着千古的对话,而我,很想把这玲珑的剪影带走。
很庆幸,是双塔。
能够陪伴1599文峰塔的是妙峰法师建造的宣文佛塔,虽则晚生了九年,但无妨双塔四百多年的相依相伴。许多个岁月,寒来暑往,栉风沐雨,双塔一起喟透风月,一起见证并州城的衰落和繁荣,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千百座塔,木塔也好、砖塔也好、铁塔也罢,都是孤单地在世间飞越,而我们双塔却因缘际会地成了双,即使有泪,也流成了两行。
双塔的身高近似,模样也近似,一样地是青砖砌出的,重叠错落,仿如阿弥陀佛站在眼前,接引众生前往西方世界,那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无尽烦恼,一片清明圆融。不由得,双手合十,口喊一声“阿弥陀佛”,也许这样就可以消弥我的执念妄想。
双塔立世的这些年,容颜被毁损过,而双塔总是能在创伤过后,很快地达到忘我的境界,重新修炼一个大自在的身躯。如同男人守护着女人一样,守护着永祚寺以及永祚寺里开出的砖花,守着太原城。
可太原城在日新月异地变化,变的不再是双塔的旧识模样,双塔为此时常会泛出几丝忧伤。
 
在这样的双塔下,面对着万历在皇宫内阴鸷的冷笑,觉得冷冽。张居正死后,万历的母亲宣文太后专注佛事,捐资修建了佛塔,却也不能让万历停止毁损的步伐。而1599,在大明朝的东北方,一个叫努尔哈赤的人已经40岁,正值壮年,他正在厉兵秣马,要与明朝争夺天下,再过17年,努尔哈赤就要建立大金国了,而开启清朝历史的皇太极也已经7岁,历史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在1599之前的1583年,一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把望远镜带到了中国,在1599之后的1601年,利玛窦进入了紫禁城,想把望远镜进献给万历皇帝,可万历不稀罕这个东西,他不稀罕一切科学技术,通向世界的大门被万历武断地关上,他的内心版图不断缩小,也缩短了东方文明前进的路程。如果看到伽利略制造的这个望远镜,万历能不能看的远一些,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我们的双塔无意中以类似于望远镜的形象和功能的模样,挺立了四百多年。双塔看到的不仅仅是并州城的兴衰,还有整个东方文明的兴衰,因为300年后,西方人就要带着他们的鸦片和坚船利炮打过来了。
塔的建造总是带有一厢情愿的性质,而这种一厢情愿的向往并不能挽救命定的劫数,如果不能有登高望远的胸怀,一切都是妄想。历史的迷雾,让许多睿智的当事人都看不清楚,何况那个执迷不悟的万历呢。
1599之后,又过了8年,一个拒不入康熙朝的傅山出生了。这就是一个傅霖的翻版,而康乾盛世也只是昙花一现。
 
大庆,只与风月有关
 
拽着时光的尾翼,在天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弧线,我便来到了大庆。
站在大庆的土地上,湿润的空气便绵绵软软地沁过来,就着高天流云,一些忧烦和心头隐疾次第消失。
一种香味,与自己亦步亦趋,长长地呼吸,弄香花满衣,作展翅欲飞状。朋友说,我是和丁香花一起来到这里的。我展眉浅笑。生活,在诗人的眼里无时无刻不成诗。丁香花,象无孔不入的投机者,兀自盛开在大庆的每个角落,只要适合植物生长,它便要挤占一席之地,且要把这初春开出一城的花香。在这迷叠的花香中,我的心魂轻浅地掠过,只闻花香而不究其源,只闻花香而不闻其色,等到那个气质姣好的女子拍下了丁香花瓣,我才惊觉,在共同的花叶轻舞中,其实是有不同的生命姿态的,二瓣、三瓣、四瓣、五瓣,不同的模样暗暗地生长出不同的生命质地。人说,遇到五瓣的丁香花,会遇到幸福,于是我在朋友圈收下也传递出这种好运,愿这世间的幸福不会象花朵一样,只灿烂一个花季。
我,从山西飞抵大庆,交错了一个花季。
风,真的很大,空气还湿冷着。大庆的花香之外,树木还是鹅黄或者嫩绿的娇憨,与凌乱的风斗智。遥想着故乡的牡丹,已经从繁艳开到即将谢幕。朋友说,我来早了,一个多月后,大庆才能到达最美的季节,莲花才能开出诗意,芦苇才能长成诗经里的蒹葭苍苍。我低头,淡然而笑,与一个人,一件物事,一个城市的缘份,并不能编排或者算计,只要遇到就在恰好的状态,只要心中有爱,无处不成风景。
丁香花多开在湖边。
大庆多湖,这是天地的恩赐。
嫩江、松花江,连接着这些湖泊,雨不涝旱不涸,与天地共生长。这些湖泊象大地的眼睛,一眼又一眼,用不绝的波光潋滟,完成与天空的绝命勾魂。有飞鸟在天与湖之间,啾啾往返,它是天与湖的信使,在这世间最远的距离中,虚度自己的天光日月。也许真有鱼深潜海底,等飞鸟的情话。只是我站在湖边时,心中却是天地的苍茫辽阔,听不见世间万物的情语,看不到天地的深情。距离,在我眼里,唯其遥远的距离,才构成了亿万年的沧海桑田。
不废江河万古流。
上百座湖,我不能一一丈量,只能选择在黎明湖、乘风湖这些大一些且名字好听的湖边,自己与自己对话,与时间对话,也与空间对话。极目处,省略了垂钓的、散步的人群,暗淡了水岸边的杨柳毵毵。湖水任性地铺展开去,急欲成“秋水共长天一色”,可有一些建筑硬是挤了进来,隔断了秋水含烟。这些建筑便是大庆人的杰作,或是高楼,或是形态各异的各个展馆,硬生生地横在水墨间。大庆人便是用这种战天斗地的精神活着的,这个精神流淌在大庆人的血脉里,虽则几十年,却已长成骨头连成肉。在这曾经的莽莽苍原上,竖起了许多丰碑。城市象得了水份滋养的水草,攻城掠地,越来越广阔,湿地环绕其间了,草原也被包围了,大庆以弹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在这里,反正苍原辽阔,那就呼吸着自己的呼吸,喧嚣与安静共存,现代与古代同步吧,建成自己的国自己的城。
大庆,就是这样,在荒原上繁衍出茂盛。
是的,在这现代化的版图中,隐藏着远古的讯息,亿万年前的古生物生长过,又灭绝,在地球的一次次怒火与狂涛中,化成另一种生命方式储存下来,变成了石油,就在我们行走的脚下,就在我们徜徉的湖泊之下,安静地等待,等待着再一次幻灭。我们的每一次呼吸以及吃穿用度,都是古生物的寂灭,想到这里,心,忽然疼了起来,这世间的物事,走了,就有可能不再回来,这样的沧海桑田,是飞鸟与鱼的距离,错过了,便是一种痛。
湿地比湖泊更宽广,生长着各种生物。山兔、狐狸、黄鼠狼、黄羊、狍子,狼、貉、艾虎、狗獾、旱獭、水獭、猫头鹰、鹌鹑、乌鸦、鹊雀、非眉鸟、燕尾雀、红马料,三道门、苏雀、燕子、雉鸡、百灵鸟、鸿雁、丹顶鹤,数不来的动物以及植物们深藏其间,芦苇还是一片苍黄,却也一样涵养生物。细细观之,接近湖水处,已经青绿起来,蒹葭苍苍指日可待。在这里,打湿的羽翼都可以风干,那些尘世的怨念都不会留下痕迹。在时间的青草上,你能看到时间与世界如何交欢。大自然不会辜负任何人的期待,永远给人的是美、是永恒。
站在湿地上,风从身体穿过,带来几许忧伤,还未曾离别,已经开始想念,让人心心念念的不是湿地上同生共长的人间生灵,该是大庆人吧,他们热情、宽容、不拘小节,你可以在这里获得大自在。这里没有高山,自然也没有登高望远的不可一世,这里的水亿万年不绝,自然也就上善若水,容万物而不争。就象家人一样穿梭于这些美景间,心也无比的旷远和辽阔。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这不言的世间,与美共存同频,大庆人是幸福的。而我,只是一个流浪者,隔着一条时光的河,于大庆而言,我是过客。但我不会忘记,有这样一个城市,在特殊的时刻,收容过我。我终于可以卸下尘世的疲倦。
不说再见。
在大庆,萨尔图是月亮升起的地方,而我在这座工业城市里,忘却了工业带来的成果与危害,我只看到月亮升起,只闻到盛世花香,我被一株草木劫持,被一粒尘埃俘虏,也被一片风声拷问。那么,这座城,就只与风月有关。我在人生的荒途上,辗转成歌。
愿山河静美,盛世长宁。
 
贺兰山的岩画密码
 
宁夏的暴雨未约而至,也许曾经有过暗示,人们忽略了。我不知道它有着什么样的愤懑和怒意,终于化身成泥石流肆意地从贺兰山奔腾而下,这力量雷霆万钧,石头、山峰、河流、树木、道路、纷纷不战而降,地面上满目疮痍。
当我看到晴丫头发出的图片,心底里阵阵凄凉。世间的物质,创造的时候特别难,毁灭却很容易,物质与情感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人类常常束手无策。
那满地废墟,是泥石流的河床开出来的破败之花。河床下却有我走过的路,在这个人世间,总是与自己相关才有所感应吧,所以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成语。我曾在晴丫头的陪伴下,顶着烈日,走过山川、树木、河流,去看贺兰山岩画。
我不知道在这个已经没有秩序的废墟之上,有没有岩画裹挟其中。新闻说是有的,但我不愿意有。能不能让所有的物质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不生不灭?可恨,身无彩凤双飞翼,此刻尽管有许多心疼和惦念也无法抵达,只能在遥远的黄河之东臆想着黄河的上游,我曾经停留过的银川,有一些来自远古时期的人们的密语,在一点点地减弱,并要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地消失。
宁夏有水,黄河水。因为水,与其它大西北的地域相比,便有了几分阴柔、几分灵秀、几分明亮、几分通透。行走在宁夏的日子,脚步是轻盈的,胸腔是湿润的,到处裸露的绿色也是挺直了腰身,带着几分属于宁夏的傲娇。同饮黄河水,心理上便亲近些,或许这是我去宁夏的借口。
此刻,是那些命运多舛的岩画,连通了时间和空间。我又仿佛站在贺兰山下,与那些不规则的线条有着一些外人不想懂的对话。
关于贺兰山的记忆是带着童年的青草香的,才刚刚记事,便知道有个诗人写下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这样的气壮山河,躺在地上,嘴里嚼一根草棒,总弄不明白,驾个破车,还能把山弄破?也总有个声音会把你拉回来:快点拨草吧,天快黑了。几十年于历史的长河,不过是一弹指的时光,这时光把诗人和谬误都带走了。唯有贺兰山三个字一直蛰伏在内心的某个地方,等待着卫青、霍去病、李元昊、成吉思汗这些名字,横刀立马,鞍镫与马蹄包裹着历史的风雷,一次又一次地碰撞,直到你的内心坚硬又柔软、多疑又肯定、好奇又淡漠,直到一切光芒与声响都静息,直到一切都灰飞烟灭。
真正站在贺兰山下时,那些内心里的交锋和词汇都单薄的不堪一击,就象风中的一片落叶。贺兰山的强大秒杀了人类的自大。我是喜欢深山幽谷的,里面藏着幽微的美,或许是花草,或许是山鬼,总不会让人失望。望见那些面容丑陋的岩画,我却体会到美的欣悦。石头总是比人的肉体更永久的,所以很久以前的人把心思和所有的日常都刻在了石头上,隐约中谋求着一种永恒。也许会有人懂的。贺兰山的石头耐心地等待了无数个世纪,不敢风化,就与风抗击,不敢流失,就与雨搏斗,坚持着,等那些通灵的人。山间溪水清澈,映出我这个临水照花人。在我与溪水相望的间隙,战争、祭祀、水草、种族、野心、对抗、游牧、爱恨这些词语,在岁月里沿袭并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还有那些未曾实现的梦想、英雄没有走完的路,都混在其中,堆积、发酵、诉说、演化,淡妆浓抹,既与历史相依相生,又和世界窃窃私语,于是贺兰山就比别的山多出了一些壮烈、艳丽和神密的色彩。只是经年愈久,这种色彩越淡,这种声音越轻,象大山的回声一样,渐行渐弱,许多便东西消失了,我们读不懂了。
是的,宁夏丰美的水草绊住了一个又一个游牧民族,而贺兰山本身就是骏马,这些民族在马上就可以过出生老病死的人生全部,在马上就可以饮尽爱恨情仇,他们从贺兰山下沿着大山的褶皱蜿蜒行走,忽略了时间,也给自己规划了空间。鲜卑、匈奴、突厥、回纥、党项、瓦剌、鞑靼,一代又一代地来来往往,去往天堂也去往地狱。生命在这些民族彪悍的不可示弱的争锋间,贱如草芥,刀锋、箭镞、战车,从来是用血来喂养的,那些血水又顺着贺兰山的沟壑流走,滋养着水草的丰美。很多年的时光里,这都是一个黑暗且罪恶的轮回,那些山间开出的沙枣花、沙玫瑰等花朵,不知自己的前世的前世是拿人的鲜血来喂养的,更不知道它在摇曳间昭示着战争的本质。
在很远很远的古代,“祀”与“戎”狼狈为奸,祀为戎之前奏,戎为祀之理由。祀与戎都是国或族之大事,该勒石以记之,于是那些巫师或者略微与神相通的人们便用石块在上面东一画、西一笔、轻一点、重一抹,谁也不想少记录一点,仿佛线和点之间有功绩的显示。其实,这都是历史的骗局,它给你胜利的假象,便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又让你迅速清零,谁也逃不脱这个规律,大唐不能,西夏也不能,匈奴不能、鲜卑也不能。风雨飘摇过后,历史会给你一个结局的,很多人只是等不到结局。这些人,刻的太久了,从天地玄黄就刻到了现在,有一些在窥视中被覆盖了,有一些在斗争中被涂改了,我们看到的,永远不是真相,也只有在线装书的墨香里,还能拚凑出这些线条背后的刀光剑影和血与火的洗礼。也是有一些温暖的,这些岩画里,人与动物和谐相依,女人们早就学会了簪缨戴帽,只是相对于战争,这些都变得微不足道。
当然还能想起,庄子写到曾经枕着骷髅睡去的故事。这些岩画就是庄子的骷髅,是死亡者与复仇者的对话。当我在史书中看到,那么多的民族不过都是古匈奴的后代时,背脊上有冷汗渗出,历史老人在旁边冷笑,这些线条掩不住自相残杀的实质。而西夏王陵在远处,回应着我的一声声叹息。
晴丫头不打断我,她去拍摄那些岩画上的脸,有一张酷似太阳神的脸,我不相信那是阿波罗,那只是一个夸张和变形了的酋长。那些脸看似清晰,实际上,早在历史的演进中模糊不清了。远离拍照的人群,我站在一张脸谱下,兀自出神。看惯了戏曲中的脸谱,勾画出浓墨重彩的深度自由,纷繁复杂,千变万化,以一张脸谱便能确定一个人的命运和归宿。而这个脸谱竟然是这样的简单,一个圆圈,内有一个叉,叉两边有两个点,简单的看不到指向,也看不到喜怒哀乐,但你知道,那就是脸谱,或许是祭祀完毕顺便把面具刻上去的,或许在脸谱的周围还应该有人跳傩舞,但此刻,所有的史实都漫漶不清了,却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戏曲的起源是祭祀,脸谱就是明证。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历史用自己的方法早就告诉你结果,可是当人们身处其中时,却总是忘记这一点,又要为一己之私烽烟再起。时光到了今天,我们总是在讲保护,讲传承,于是开掘、描画、打扮、显世,当该深藏的宝物现世,是不是就面临着毁灭或消失呢?很少人会去想这一点。但大自然不客气,宽袍大袖就这么一掸,无边骤雨萧萧下,不尽泥流滚滚来,来自于几千年的声音和图画,不得不,带着一些密语,带着一些咒语,永远地离开了。
美,脆弱是它的先天疾病,因为不可修复,不可再造,便孳生出不尽的凄凉,于是,我此刻祭出心中之剑,写一篇关于岩画的文字,代表我对宁夏永远的怀想。
而贺兰山依然是永恒的,包含着所有的信息,所有我们或忧虑的或欣慰的信息,但那都不是贺兰山自己的负担。我此刻忽然懂得了艺术家韩美林为什么要把他的美术馆放在贺兰山中,他破解了一些贺兰山的私语,他获得了部分文明的密码,所以,我们看到他的作品,会忽然觉得心中一凛,隐隐然有痛感
 
姑苏慢
 
寒山敲响了那座梵钟,余波袅袅,于是我搭乘张继的客船来到姑苏。
姑苏城外,我也去敲那座钟,是想让这钟声,荡漾过千年时光,划破夜与昼的距离,链接上张继在枫桥上已日益枯瘦的失意。
在这相濡以沫的江湖(长江与太湖)之外,打量姑苏。满心满眼的水,碧波余韵,氤氲出烟雨般的情境。清凉御风而来,柔柔软软地沁入我的肌肤,我瞬间化为水做的女子,柔柔软软,如丝如缎。
该怎样叩响姑苏的城门,那钟声便是我的预谋。
船,抑或是蚱蜢舟,轻摇橹,慢扯帆,越过伍子胥不曾合拢的双目,掠过那些俏皮的挑角飞檐。我不曾预设相见,姑苏就在眼前了。
城里的人们,悠闲地或坐或卧,拈指对弈。一杯清茶,眺望着尘缘的彼岸,他们无视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他们是自己的归人。莫非,我撞入另一个桃花源么?无论魏晋,也不知有汉。时光之前绥到了这里,也只能被画成一种慢。
慢,慢的河水都在倒流,只看见白居易还在筑堤。在白居易的眼里,子民安然,河流慢,船行也慢。轻拢慢捻的蚕茧,慢成了苏绣苏绢。太湖石慢,慢成了园林的处处风景,慢的人只能看到瘦金体的风骨。那些白墙黛瓦也慢,慢的上千年时光根本就没有进入人的视线。
不得不,慢。
木渎古镇的上空,雨,不期而至。撑一把油纸伞,彷徨在寂寥的水乡,而相约的人却没有了讯息。这清凉的语境,怀旧出了丁香一样的惆怅。我是谁?我又在哪里?丝丝缕缕的孤独袭来,我不由自主一遍遍地寻找,我需要一个人来陪我,不是天荒地老,不是咫尺天涯,只是一点儿笼上肩头的温暖。小巷的那头,真有天使出现,此一刻,云收雨住,我破颜欢笑。伊人笑我:为何急如星火?在姑苏,一个人也可以风情千万。
是,我错了,若不懂姑苏的慢,就和姑苏格格不入。
在尘缘里转身,我慢慢去寻找,寻找藏在水乡的幻境。
当元朝的铁蹄踏破了山河,也踩碎了文艺家园的时候,一些园林就在江南兴起了,山水画与烟雨江南结合的天衣无缝。那是文人雅士们最后的防线,也是他们最美的艺术呈现。这些园林就是诗就是画,就是让人魂飞魄散的艺术,就是大宋朝最后的宫殿。乱世时,这艺术象花儿一样盛开在江南,奇妙的是,盛世时,这艺术又顺着京杭大运河回返北方。日暮修竹,翠袖薄寒,倚园怀想,尘世间便是这样,一次次的毁灭,不死的文化总会以另一种样子,一次次地出现。
那些清瘦的巷子里,古风古韵古祠堂。也只适合慢慢行走。
时空置换,若是古代,该有才子佳人在桥上相遇,这桥是欢喜桥,永安桥,也或是西施桥,美人桥。什么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牡丹亭的曲牌响起,声声回环,勾人流连。只能慢,走快一步就错过了探花府、榜眼府,错过了宋绸光滑的回文诗。
总以为素手评弹的都是董小宛,气如丝,神不散。旧时光包裹着一个旧的灵魂,恍惚间,真的坠入桃花源。
不,不是桃花源,是桃花坞,是桃花坞里的桃花庵。
面对唐伯虎的墓,时光停滞在明朝。他在街上卖画为生,潦倒不堪。一步三回首,一字字地读出: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竟是来自于五百年前的桃花,击穿我一贯的伪装,世间事,无非是悲凉二字,而我在世间孤单地行走。想哭。
干将莫邪的剑身已在历史中淹没,剑魂却化作姑苏的阡陌。在这样古旧的阡陌中飘荡,陌上未曾花开,伊人不曾归来,只传来吴侬软语在小桥流水中的浅吟低唱,拈一瓣情花,吟一口词香,吴国的青铜器凝注了兴亡的故事,觞未停,人未散,已是雕兰玉砌都不在。
这样的江南烟雨,都是艺术的故乡。这样的烟雨却也透露出这里与古代知识分子精神传统的联系,也很容易地进入了我们的心。河水的流缓,也是时间的流动,它指出了一种有限与无限的接近,这样的慢,也是一种幻觉,事物的本质还是流逝,这种流逝也还是姑苏早就暗示出的悲凉,而不冥思者不可得。
张继的客船早已在时光中沉没,我也会在红尘中消失的。
不敢浸入太久,还是回山水画中慢慢临摹一个烟雨姑苏吧。此刻,时光隧道开启,我卧着那一袭清凉缓缓离开。
 
烟雨潞州      
 
谁说秋雨无痕,氤氲出一个烟雨潞州。
许是我前世的泪滴未曾落尽,隐忍成了今时的细雨纷飞,那么轻,那么淡,那么地哀愁与缠绵,翻手为云,覆手又成雨,天地间,在这样将雨未雨、似断又连的起承转合中,化身出如雾般的轻烟。天青色等烟雨,未曾想,上天差遣我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我倾慕的人。
如果要有个时间,我把它设定在唐朝,只有那盛唐的繁华气象才能匹配得上从京畿而来的人。从京城出发,要穿越过唐宋元明几个朝代,才可以抵达潞州,潞州的唐诗宋词元曲都苏醒了,相互谦让着,最后凝炼成一幅烟雨古画来拥抱他们。
烟雨中的潞州真是暗啊,暗暗的飞檐挑角,暗暗的亭台楼阁,暗暗的街巷,暗暗的南来北往的行人,这幅古画已经发黄变旧,在车辆的沙沙行驶中,泛着淡淡的潮气。
也合该是唐朝啊。唐武德年间,才有了潞州的称谓,从此后,李隆基在潞州用别驾的身份,招兵买马,网罗贤才,以潞州的烟雨为掩护,走向了开元盛世。那时的潞州辉煌一时啊,看花楼、德风亭、圣瑞阁、飞龙宫,无不以一个建筑的雕梁画栋书画出潞州的千里繁华。可惜啊,这无声的烟雨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细细的、润润的,就滴穿了千年的时光,属于李隆基的王业之基,只能退缩于线装书上,用一些方块字忠实地记录下千年的烟雨。
生生世世,这烟雨笼罩着潞州的尘缘,做着朝代更迭的见证,也做着兵火烽燹的目击者,转瞬一切都是红颜枯骨。
烟雨中,这“与天为党”古称上党的土地,年年月月与战争相伴,唐朝衰亡了,前秦、后秦、前燕、后燕、前赵、后赵兴衰更替如云烟,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某家,宋朝兴起了,金国打过来了,蒙古的铁蹄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明朝又兴起了,多少年多少代,潞州的人们只能在烟雨中守着自己的几分薄田,冷眼观望着战争的硝烟,鲜卑?匈奴?赤狄?白狄?羯族?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谁的后代,诸多苦都隐没于时光的背后,被动地等待着一次次雨过天晴洗清秋的到来。
烟雨中,千百年零落乃至残破的古关古隘都不说话,寂寂的冷兵器之微茫中,守护了潞州的土地,却也锁住了胸怀天下的格局。
于这红尘之外、潞州之外、烟雨之外,局外人的惋惜如同这细细的雨丝。从雨到晴,需要一座桥吧,连起细雨润万物之后的五谷丰登,连起战争之后的满目疮痍,连起山河之外的渔樵耕读,连起官员们的豪奢糜烂,连起豪强们的鱼肉乡邻,也连起了每朝每代人们的心,有时候,真恨不得这是座断桥,再无故事可写。
可上党门从古至今依旧巍峨,“风驰”“云动”于烟雨苍茫中都未曾变色,唐玄宗走过、宋徽宗也走过的龙兴之门,却不得不允许一个布衣与他们平起平坐,这一介布衣,原本是一个粮库小吏,只因不满官府压榨民不聊生便揭竿起义了,自古农民起义哪一个得了善终?陈卿兵败押送京城赴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烟雨笼罩,山川垂泪为之送行,陈卿用973刀凌迟处死的英魂换来了潞州之名的彻底埋葬(从此潞州改称潞安府)。618年到1522年,潞州有过九百多年的风雨飘摇。
我们是岁月的拾荒人,过往的时光都死了,如今我能给倾慕之人讲出的只是时光的碎片残骸,一片片拼凑,也只能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站在翠云山上,面对着唐朝的舍利塔,面对着唐朝的燃灯塔,那些金戈铁马、那些江湖纷争都渐渐远去。一座有着六道轮回暗喻的舍利塔,一个有着寂寂不灭长明灯的燃灯塔,一座浓淡相间的青山,一座烟雨中的寺庙,一个灰暗天空映衬下的挑檐,一个硕大的古朴斗拱,一个已与古庙浑然一体的张宇飞,一垄古意,一缕闲,一腔悲悯,一丝怨,一股檀香,一味欢,一阵阵禅意如烟雨纷至沓来,自在无碍地进入心间。
这一刻,我,友,倾慕之人,我们都是闲人,就着檐角的滴水,一起倾听的都是别人的故事,用漫卷的诗书换来了岁月的苍颜,纵使山水迢迢,也在这禅意中,省略了离合悲欢。
我们从唐朝而来,又要从明朝离开。
挥别这一帘风月,这一间寺庙,该有半死桐的琴声响起,配以细雨打湿的流光,那是人生能得几回聚的哀叹,那是对于这个“面日下之长安,指云间之吴会”的土地打心底里的疼,轻轻淡淡,幽幽远远。
用这样的烟雨迎接他们,又用这样的烟雨送别他们,从潞州到京畿有航线,飞机腾空而起,天空那浅淡的弧线,画出了一座桥的距离,是山野到庙堂的距离,是江湖到朝堂的距离,也是灵魂左岸到右岸的距离,从此端到彼端,怕是得穷尽一生。
烟雨纷繁,有谁会许我一世红颜?
 
谁引我,来到阿拉善
 
1
锦帽貂裘,把都市的香酚和暧昧扔在身后,我与一座城相遇,一座叫做富饶的城。
这座城在红尘之外,暗藏着一些生命的昭示,唯有走近,才能懂得。
天色向晚,夜风吹起,星垂平野阔。山,简洁成一个轮廓,城市低矮的建筑影影绰绰。明明灭灭的灯火象一座城市的眼睛,闪耀出媚惑。静静的夜里,响起了“叩叩”的声音,空旷的世界传了很远,那是我的敲门声,我来敲这座被沙尘磨砺过的小城的门。整个城市都醒了,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闻着风吹来的清香,一时间,心肺也香馥起来,对着这个城市微微一笑,我溶入夜里,也溶入这座城里。
端起一杯苁蓉酒,不得不心动于那些个不可言说的缘份,这缘份,古朴也清雅,深情亦疏淡,却那么美丽,那么恰到好处。
这座小城,蒙语叫做“巴彦浩特”。

2
踏着光阴而来,我走进沙漠。
我来寻找我前世的乡愁。
自从看过《狼图腾》,就对腾格里有深深的系念,那样的苍凉辽阔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如今,我真的来到腾格里沙漠了,我怀着那样的虔诚,带着那样受宠的思念。
天,有多远,沙漠,就有多远。
起伏连绵的沙山,在太阳下闪着佛光。沙,静谧了,山,静谧了,湖,也静谧了,整个世界灿烂出地老天荒的意象。
眼,睁得生疼,生怕错过些什么,心,一阵阵地紧缩,唯恐留不住这美妙的佛画。
吉普车在沙山之间飞渡,回旋、起落、俯冲,款摆出许多种姿势,如同觅食的苍鹰。我不得不,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唤,这呼唤是在亘古的沙尘的雕刻线上,穿越了万水千山,穿越了几万年的时光,唤醒了我的拒绝、我的麻木、我的与世隔绝,也喊破了我对阿拉善从前世到今生的情动。
至美的风景可以疗伤。
在天鹅湖上眺望,远处的贺兰山,稳稳地卧成背景,黄色的沙山袅袅娜娜,沙枣树象点缀在沙山上来不及洇染的墨迹,贺兰山有多长,腾格里的沙就有多长,它们和贺兰山亦步亦趋。结晶了的天鹅湖上,倾倒下一位红衣女子,不知她是不是在携着清风闲游、枕着白云休憩,不,不,她应该是在心底叙述着对腾格里的相思。这样的风景,恁是丹青妙手也画不出吧,更何况这已是一种禅境,无穷般若心自在,万千烦恼都消失不见。
高高的沙山上,我终于可以贴着沙粒的肌肤,那样光滑细腻而冰凉的肌肤,凉出我明媚的忧伤,捧一抷沙,沙不肯,又从指尖滑下,一粒,一粒,万千粒尘沙,真的是万千年华吗?谁又能点化!有人把我推下了沙山,我便顺着尘沙席卷而下。天、地,都在此刻旋转,时空发生了变化。前世的前世,在三千弱水的那边,我不过是一株苁蓉,沙是我的房,梭梭是我的男人,我日日吸尽梭梭的精华,采阳补阴,终于淬炼成一个如狐般的女人。沙的低凹里,我躺下,真想就这样死去,也只有死,才可以安枕修行,与山河同在,与岁月同眠。
这才是那个叫做归宿的地方,我穿越一生一世的沧桑才得以遇见。

3
班超一定不知道,在他身后1600年,还有一个定远营。
我来到定远营,飞越了中原到西域的丝绸之路,也飞越了几百年的时空。我来,是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定远营里,有一座阿拉善王府,王府里曾经有九代十个多罗郡王。
我悄悄地走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的大门。我轻浅地调匀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惊动了两百年前的英魂。灰瓦白墙绿色的琉璃,静静地吸附着尘沙。一个院落套着一个院落,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在这遥远的西域,在这苍凉的大漠边,我竟然看到了我熟悉的四合院建筑格局。风撩动我的神思。最高的房屋,是悬山顶,那一个硕大的黄色悬鱼,仿佛记载了这个和硕特王府曾经的辉煌。
延福寺的喇嘛进进出出,面容一片安详。我听不到梵音,却无碍我和王府的交流。转经堂里,我逆时针转了七圈,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消除了前世的罪孽,那换一个心境清明,也未尝不可。
王府外,零落着一段清代的夯土城墙。蓝天下,这城墙,是千万中原人民的紫塞,紫塞下的王爷用百年的时光打造过清王朝的安宁。有了他们的守护,才有了康乾盛世,才有了发生在皇宫里那些皇子争宠、热河避难的故事,才有了百姓们的粗茶淡饭、安守田园。在我心里,这不是一段残破的墙,而是一道与贺兰山一样巍峨的屏障。
站在朔风里,城墙下,我的身凉成一颗石头。适时,有一双温暖的大掌伸过来,我攥紧了不想放。我不属于这个世间,不过是在这个大千世界游离的孤魂,我留不住人间的温度,风吹来,仿佛要吹走我的所有,我的凉,是蛮荒的那种凉。此刻我攥紧的不是手,而是我在尘世最后的温暖。
这一抹温暖里,我在怀想,两百年前,那些王爷是不是也象我今天一样在这些院落间来回穿梭,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他们穿起铠甲,又要去出征了吗?院落里的那些女人,又是怎样渡过他们的天光日月呢?民族的不同,是文化上质的不同,我无法猜度她们的情感,是不是和汉族女子一样,无奈地想念“春闺梦里人”。
天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这一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在这一个三维空间内。把这苍凉而悲壮的美景移入心里。该走了。

4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仓央嘉措。
在贺兰山中,在那个几千年驼铃声声、马鸣嘶嘶的贺兰山中,你钦定了一座寺庙的住世之处,栖卧在八瓣莲花中。
当年你真的从青海湖出来了吗?躲过了清军的押送,躲过了蒙古人的围剿,躲过了一切纷争?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在我的心中,你本就不是六世达喇这个符号,你是我们的情僧,你与我们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逢,你不是佛,却也是佛,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生来就该这样,欠下这情债,你也会普渡众生。
听到你的名字,我已顾不得风景。那红黄相间的庙宇,那冷峻端正的白塔,那经幡,那佛雕,那山,那树,都从我心里远去。正殿上缓缓坐起的枯佛,是那般地神圣庄严,你面无笑颜,却与情之内核为伴。
在这里,一卷卷的经书,装载你多少回忆?一盏盏酥油灯,点燃过多少凄苦心绪?那一步步磕来的长头,又是多少迷梦中的人?
仓央喜措,那年我在拉萨的街头,转过经筒,就遇见了你,从那时起,我唱着你的情歌,在尘世历情爱之苦。我也曾跋山涉水地寻找你,我也曾一宿一宿地听着桑吉平措的《相见》,去触摸你的温暖。可是,想不到在这里,在不期然中,我撞见你。
一瞬间,我痛了。
尘世如此薄凉,你的情歌中有那么多的忧伤,却能给女人以慰藉,你是我们最后的稻草,越过你,就要了女人的命,那便是隔世的绝望。
站在这座广宗寺的冰挂前,我不过是南海里的鲛人,忍不住地为你落泪成珠。世事如迷局,你会不会告诉我,哪里是我的皈依?
车行往银川的方向,我回眸,仓央嘉措啊,我一回眸,参悟到你的气息,却也老去了三百年的韶华。

5
是谁,吹起长笛,拨响胡笳,诱我前来?
在阿拉善,喝奶茶,吃羊肉,听蒙古长调,也在巴彦浩特这个小城游荡,虽是初相识,犹如故人来。
又是谁,在阿拉善的天空下,做成一道锦色风景,让人不得不把心魂都搁在了这里,在阿拉善的沙尘之外再不能动用?
岁月静,山河寥落,每一寸土地都发出一种无法与之共振的绝响,组成一种生命的秘境,让我不想归去。
孤身而来,又是孤身离去的孑然跫音。这世间,谁可以把我做成阿拉善的苁蓉标本,肉身离去,灵魂长依?
阿拉善,从此以后,你还是你的锦瑟,我却无法安度我的流年。
  
作者简介:

王芳,曾以小妖之名行走江湖。素心素颜素履在天下行走,总以为精神大于物质,所以简简单单地活着。痴迷文学痴迷戏曲。皈依自己的情感,不管岁月的长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以及人物传记《明心梅韵》,现就职于《映像》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