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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芳:愿这世界,被温柔以待


愿这世界,被温柔以待
——《精神病院采访实录》创作谈
 
作者:周芳
 
 
那是2017年的春天,有好多个夜晚,我经过滚子河。河边的花开了。白的,红的,黄的,全开着。开在滚子河边的堤岸上。河的另一边,城际动车轰轰驶过。黑夜摇荡不安。我不知道一列火车要把春天带向哪里。我只听见河水在叫我。
它叫我,来呀,来。
河面这样沉默,开阔,波纹层层铺开。我想把自己投进去。我是河水的一部分。
我路过我们家17楼的窗口,我尽量远离它,我站远一些,我努力不往窗口那边看。窗口在叫我,跳啊,跳。
这么多的声音,它们叫我。
无数个声音叫我。死亡像一朵罂粟,分外明媚。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我病了。
 
最开始病的,不是我。是男病区女病区的人。
躁郁症患者张清正,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咙。他手持两把牙刷,左边捅一下,右边捅一下,再左边捅一下,右边捅一下。赴死的决心这样浩大。两只手,两把牙刷全都是血糊糊的。我们抢回他的命。他不要这命。又用筷子捅,他还拿头撞墙撞桌子。一遍遍地寻死。走道里,他拽紧我的胳膊,他神情庄严,医生,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死。
精神分裂症患者李敏,坐在地上,一个人说话,声音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天上的鸟,地上的狗,棉纺厂的同事,初中的同学,思绪跳腾,话题转换极快。言语停歇间,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大骂。李敏骂李敏:敏,你不要脸,敏,你天生就是个坏坯子,敏,你心比天高,命要摔跤。
敏还捉虫子。蹲在地板上,左手大拇指和中指食指并拢,作捕捉状,极快地从地板这边移到那边,口里小声念叨,一个,一个。捉完地板上的,又捉床上的。捉完床上的,再捉凳子上的。那时候,又是极其安静,埋头捉虫,不哭不笑。
活动操场上,被害妄想症患者魏鹏,正在走圈圈,走得格外凶悍。昂着头,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像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
魏鹏一往直前的走,心无旁杂的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动。这个云安县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你们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窦娥,我冤死了,我本来是该做湖南省省长,档案被小人给调换了。天理不容啊,现在还把我当一个疯子关在这里,简直是对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我要找中央组织部上访。魏鹏愁眉紧锁,苦不堪言。魏鹏唯一的信仰就是出来。只有出来,才能证明他的清白。马蹄踏踏,行色惶惶。世界变成一个恐怖的循环,无边无际,他就那么走。
我在这群人里活着,看莫须有的虫子,看勇往直前的走,还有张清正死亡的汁液。我被张清正喷汁。喷得满脸满心都是,我的心口也长出一大钵黑乎乎的汁。像乌贼。(如果死亡有颜色,也黑乎乎的,那么,也像死亡。)
 
2016年的春天,我并非这样活着,我有正常的睡眠和正常的听力,河水从来没有叫过我。那时,我刚结束在川城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的义工生活。在重症监护室这个“生存现场”,我哭,我笑,我在九死一生里拥抱生命。无疾无痛的肉体,肉体的一呼一吸,一眨眼,一抬手都是如此的珍贵。那么精神呢,心智呢,灵魂呢?如果它们有了逃逸,有了漏洞,又当如何?
精神病院,比重症监护室更厚重更宏阔。它不会仅仅是死亡。
它的病耻感。他们被世人歧视,羞辱。繁华人间,拥挤人流,我左突右闪,找不到通道。我说,拜托拜托,让让路,我要去精神病院。刹那间,人流夺路而逃,避我如同大灾荒。随之,身后响起“呸,疯子”。
它的暴力。精神病人暴力犯罪一次次挑动公众神经。一个本该被“保护”的群体,却屡屡扮演暴力犯罪的主角,如此强烈的反差,我们要如何是好,我们似乎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地。
它的漫延。曾经,我们以为他们离我们很远,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然而,他们就在我们中间。他们已经庞大到无法用界限来区分,也容不得任何抗据和疏离。他们融合在无数个家庭和无数的人际网中,与我们血脉相连,悲欢与共。
这一切无法回避。尽管我们疼痛。那么,让我投身进来,疼得更厉害一些。一个写作者,他其实就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他努力的方向,无非是深入内心,安抚灵魂。
二十世纪,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写道:“病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干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给脱离尘世的、不可捉摸的命运。”今天,在精神疾患治疗领域,人类比米歇尔.福柯时代有多大的进步,又有什么值得拓展——给予大量的耐心和同情心,让他们在这个世界里获得尊严、自由。
2016年3月5日,我获得许可,再次以一名义工身份进入另一重“生存现场”——川城精神康复中心。
 
2016年3月5日至2017年11月5日,在那里,我活着。
爱我的人们惴惴不安,言语支吾,他们说,小心啊,小心,那里,你……他们吞下了后半句话。至于那隐没的后半句,我想了又想,大概是:你被深渊凝视,你坠入深渊——“那里”是深渊。
那就坠下吧,我从深渊来,我才有话说。
我每天坐17路车去精神病院,我把我的耳朵反复交给张清正,让他不停地喷:死了,死了。
面对死亡,我有些恍惚不安,还有那么一些些的欢喜和拥抱。死,成为我日记中一个说不尽说不清的东西。死,这东西,谁能说爱,谁又能说恨呢。死就是死。
我们每个人体内都住着一个死。是不是?它离得很近,也很远。有时,我们把“死”丢在脑后。有时,“死”扑过来,缠住我们,缠得晕头转响。
张清正的乌贼汁,喷呀喷,喷到天黑黑地茫茫。他不断地刺痛周芳,激进地,旗帜鲜明地提醒周芳,别以为你能幸免,你们都有病。
周芳,李芳,刘芳,张芳……都有病。
我病了,翻了。翻是四川方言,意指犯了病。那个在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工作的小安,早早晚晚和一群精神病人搅拌在一起,她写下《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在某一章里,有疯子对过路的人大声喊:翻病了!翻病了!注意注意啦,护士也翻病了!
真是翻了。世界乾坤全翻了。
我的白与黑,光与影,昼与夜,交织颠倒。魏鹏,张清正,李鹏程一干人在我梦里大打出手。梦里,还有光着身子的李敏,楚楚动人望着我,细细碎语,医生,你说一个人应该住这里吗。医生,你住进来,住进来。
我睡不好,脑子里千军万马,兵荒马乱。
我神志恍惚,河水在一遍遍叫我。
我无法再贡献出我的耳朵,再去看那些虫子。我从“那里”逃离出来。
我在孩子就读的高中学校操场跑步。这里有崭新的生命,十七八岁,像初夏,野蛮生长。从头到脚,从左胳膊到右胳膊,浑身上下,充斥着新鲜的汁液。我喜欢每天清晨跑步时,遇见他们白色的衬衫,还有他们跑步时带动的风,正从天空吹过。
我在人流里夜市里穿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热爱川城大学的三条夜市街。灯火阑珊,人头攒动。我穿行在此,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它的热气。热腾腾的饺子,煎饼,热腾腾的大学生,热腾腾的荷尔蒙。
我走上川藏线,奔赴折多山,卡子拉山,仙乃日雪山。海拔五千米的风和海血腥中,我死掉了。比如我的嘴唇,死掉。那曾经樱桃的,蛊惑的嘴唇。被情人一再赞美的嘴唇。比如我的双颊,死掉。那敷过三层粉,两层脂的双颊。它们乌黑,青紫。像兔儿山的石头。亿万年的沉寂。
这一路,如囚车,如牢狱,如刑具。我在赴死,转生。被神重新做成。
在我身边,一个被神拣选被神喜悦的人,磕等身长头的藏族老阿妈,双手合十,贴近大地,贴近玛尼堆,一遍一遍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神说,人世才是最好的修炼场。我不禁泪湿双襟。
我回望来路,魏鹏,张清正,李敏,寇心怡,男二病区的,女一病区的,都是我的修炼场,是我与人世的一切触角。
我回来了。
我爱张清正,我爱魏鹏,我爱李敏,我爱上这疯人院。
伊丽莎白在《微不足道的生活》中辩解:斯特劳特你不喜欢他,但你能理解他,但归根到底,你还是很难决定,到底你是不是喜欢他。犹豫源自,斯特劳特的很多部分太像我们自己,那些不体面,不堪,让我们难以启齿,难免自我嫌弃的部份。
相爱的理由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爱上的,还有每个星期提着汤罐来男一病区的老妇人,七十六岁,腰板挺得笔直。她努力地活,不能生病,不能死去。割掉脑袋扣出眼珠的,是她的儿子。她每次离开时,都向我们深深地鞠躬。她灰白的头发,像闪电,划过我的心口。
我爱上的,还有那无声的承受。一个狂躁的患者,像座火山,他踢墙他砸桌子,他要把胸中的火泄尽。年轻的护士伸出双臂堵住,他嚎叫着扑倒她,他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她紧紧抱着他的头,劝慰着:“宝贝,乖……”,他揣她的腹部,扇她的脸,她仍旧抱紧他,轻轻拍打他的背,轻轻地劝慰,“宝贝,乖……”他们蜷缩着躺在地上,犹如一对母子。
 
西班牙作家卢卡•德代纳给这群人命名“上帝的笔误”。卢卡•德代纳说上帝之手,既创造人类完美杰作,也写下令人难以置信,不可饶恕的草率之处。好吧,我承认上帝也有失手的时候,我甚至承认某一天,我就是失手的产物,我就是李敏,就是张清正。
我顶着“教授,先进工作者”的帽子,但不防碍我做一个病号,和他们在一起。谁知道呢,或者我原本也是一个病号一个疯子。精神疾患这杯羹,人人有份。
那么,人类登场。人类的弥补在哪。
倘若The last one to die please out the light(最后一个死掉的人请灭灯),我们将陷进彻底的黑夜。
愿这世界,被温柔以待。
亲爱的,在这文章的末了,且给我一点时间,我朗诵给你听
雷蒙德•卡佛说——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2018年9月写于湖北孝感
 
作者简介:
 
周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散文集《执手何须倾城》《沽酒与何人》分别获得第五届、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及第九届湖北屈原文艺奖。报告文学《重症监护室》首发于《北京文学》2015年第11期,入选2015年度报告文学选,2015年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