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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事


大地上的事
 
作者:左中美
 
菜地
 
夏栽椒茄,冬栽菜蒜。村庄的每户人家,都会就着自家地旁的某处水源,开有一块自己的菜地,依着节令,在上面种着各样品种的蔬菜。
 
我家的菜地在离家约有一里半的一处水塘旁,一起共有七八户人家。一笼包括竹子在内的各种树木混杂的绿阴从上方半围着一面两格屋子大的塘子,一眼泉在塘子东北角最大的那棵香叶树下,浅浅的泉池里畜着一汪够打三桶量的清水,水满溢后则流向塘里。塘堤下脚有出水洞,可开可闭,多数时候,从泉池流出的水没有在塘里畜起来,而是从水洞里流出去,塘子口外以及往下的菜地引着这水,各家再在地旁挖一方小塘畜上,浇菜的时候,不用上到塘内的泉池里来提水。绕着绿树和塘子,菜地分布在四面,我家的菜地在塘子上头,浇菜的时候,从泉池里提了水,要走约十五步的上坡路,从绿树间的“之”字小路费力地把水提上去。
 
傍晚放学回家,母亲常常派我去浇菜。开始的时候,只能提动半桶水,就这样,每回把水提上去之后,歇下桶还要喘半天气。后来慢慢地,手劲一天天练出来,能提到三分之二桶了。每次多提一点,我就可以少提两次,可以早一点浇完地回家。
 
我家的菜地约有半间屋子大,多数时候切成大体相等的长方形的四墒,墒宽以浇菜的时候不用踩进墒面为准,最边上剩一小块不规则的三角形。菜地里夏天种辣椒和茄子,往往是三墒辣椒,一墒茄子。我曾看到有人在书里写制作风干茄子,村庄的人们却不会这一路,茄子只供鲜吃,辣椒则除了鲜吃,还要晒辣椒干,以供一年的用度,故而辣椒总要种得多些。边上的三角形里撒一塘芫荽,三角形的两条外边上种两行韭菜。有时在辣椒或茄子的墒头上割出一米见方,种一塘姜。
 
各样秧子都是自家用上一年留下的种子秧的,有时在菜地的一角,有时也在家里的牛圈房后围一火塘大的地,篱笆头上再盖一些树枝。各样籽儿分块撒下去,早晚洒水,约十天出苗,三十至三十五天,长到一拃来高,可以移栽了。移栽后,辣椒一月左右开始见花,约五十天时,就能吃上小嫩椒了,真的是嫩,吃到嘴里还不怎么有辣味,就是个鲜。茄子要稍迟一些。辣椒开白色的花,茄子开紫色的花,一路开花,一路结实。辣椒初熟时节,山上的菌子也开始出了,洗一盆鲜鲜的菌子,切一把嫩嫩的青椒,青椒炒菌,放一点蒜片和花椒,滋味鲜美无比。
 
母亲喜欢做火烧茄子凉拌。将茄子和青椒一起在炭火上烧熟,茄子撕去焦皮,茄肉撕成细条,青椒同样撕成细丝,放入盐,酱油,蒜末,芫荽,花椒,倒进泡好的木瓜水拌匀,有时候采一把嫩薄荷与茄子同拌。火烧茄子凉拌鲜辣爽口,每次总是供不应求。偶尔,做一回荷包茄子,调一碗鸡蛋面糊,将茄子切片,在面糊里打个滚后入油锅炸。炸出来的荷包茄子,又香又糯。
 
印象里,吃韭菜的场合少一些,只偶尔地拿来素炒一回。夏天的雨水里,两行韭菜长得一片葱绿,一久,密密的绿叶间,抽出了一支一支的白花来。
 
深秋,包谷收获的前后,辣椒大量地红了,我奶奶把红辣椒摘回去,用一根大针穿上线,从柄上把辣椒缝成串,挂在屋檐下。其间,奶奶要选一部分最好的辣椒单独挂一小串,留作明年的种子。冬腊月时,这些辣椒干大部分要摘下来打成面,做豆酱,腌豆腐,腌菜里面也要撒一些。最后留下一两串干椒,以备平日炒菜时偶尔用到。
 
那一塘姜也挖回来了。挖回来,放在屋角阴凉的地方,做豆酱、腌豆腐都要放姜丝。杀了年猪要做腌生,就是把一些带肉的骨头剁成小块,拌上盐、辣椒面、姜丝等各样佐料,密封腌制,以备春夏菜荒时节拿来应度。腌生里的盐总是放得特别咸,一来使腌生不容易放坏,二来吃的时候好下饭。
 
每一季,各家菜地里所种的菜品都差不多,只有数量稍多与少、种得肥嫩与瘦寡的区别。除了各家菜地里的菜,塘埂子上以及周围还生有许多茴香。茴香是多年生草本,长在那里,一年一年地从原根上发出嫩芽,一年一年地开花结籽。春夏时节没菜的时候,我奶奶掰两个干豆豉粑粑,在锅里用油炒后,加水成汤,汤涨,煮进切好的嫩茴香,做成一锅茴香豆豉汤。深秋,茴香籽熟,奶奶也要采许多回来,晒干,舂成面,豆酱、腌豆腐、腌菜、腌生等各样咸菜里面都要放一些。塘子东南角两丈开外有一棵花椒,每年总是结得特别好,奶奶也要采一些晒干,一部分打成面,拌在各样咸菜里。
 
冬春栽菜和蒜。先栽的菜是青菜和白菜,各有两三个品种,青菜有高脚菜,齿边菜,卷叶菜,白菜有敞叶的,有包芯的。经霜的敞叶白菜,叶面上泛起浅浅的粉白,而各样青菜却愈加地碧绿。大量的菜一时吃不完,有两种储存的途径。一种是将整棵的菜洗净焯水后,挂在线上晒干,做成菜干,又叫干板菜,到菜荒时节,用温水泡醒后煮在汤里。敞叶白菜最适合做干板菜。另一种是做成腌菜,腌熟后,留一小部分现吃,更多的则倒出来晒干,称为干腌菜,日后煮在汤里。做腌菜以高脚青菜最宜。
 
青蒜每家种一小墒。家里有豆腐时用蒜苗炒豆腐,杀年猪的时候,做一碗青蒜炒肉,最受欢迎。
 
正月中,各样青、白菜慢慢收完,把地一翻,紧接着栽下莴笋和鸡莴菜。鸡莴菜,外面人叫作生菜,有紫色和绿色两种,村庄的人们栽的都是紫色的鸡莴菜。鸡莴菜长得快,栽下去,一月左右就可以择吃了。若是家里种了蚕豆,这时候正好吃青豆米,鸡莴菜豆米汤,一锅子清新嫩绿。
 
清明时节,莴笋出地,青蚕豆米还有着最后的尾子,将莴笋削了切丁,与豆米同焖,是上坟时的特色菜。
 
一片葱绿的菜地,是一户人家日子的表情。菜地都荒芜了,可想而知一户人家的日子过到了怎样的荒境。塘埂子下隔着一丘田,下面是一个“马蹄窝”,里面原来是同伴小贵家的菜地,一向由他母亲侍弄着。“马蹄窝”头上有一棵桃树,桃子结得好,少年时淘气,为了摘这树上的桃子吃,一群孩子没少挨小贵母亲的骂。前两年,小贵的母亲去世了,之后,小贵出门去打工,两三年没有回来。那一片“马蹄窝”的菜地里,长满了荒荒的野草。
 
瓜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种子都是去年秋收时节就精挑细选备下的,各各藏在葫芦里,或是装在竹囤里,或挂在墙上,或放在柜中,做到严密防鼠,防潮,防虫。
 
瓜种地边,豆点地里。南瓜蔓长,种在地边,瓜蔓才伸展得开。早前我们家的自留地,挨着村路的一面栅了刺篱笆,以防猪鸡牛羊。奶奶把南瓜点在篱笆下,每隔三五步一窝,一窝点二至三颗瓜种。瓜蔓长出来,爬在篱笆上,开花的时候,一篱笆都是黄色灿烂的花儿。有爬过了篱笆的瓜藤,奶奶把它又扶回到篱笆上,篱内和篱上同时结了瓜,奶奶一定要先把篱上的瓜摘来吃,就怕被路人随手摘了去。
 
自留地大约只有两三分,成一把镰刀形,窄窄的“把子”挨路,“刀背”挨箐,镰刀弯内是半方干塘子,听说早前集体时候,这塘子里曾养着鱼,一池子波光潋艳。包产到户时,塘子里已经没有水了,变成了一方干塘子,干塘子一分两半,抱在我家自留地的镰刀弯里的半边分给了我们家,另外半边分给了另一户人家。干塘子里种包谷,塘子边上靠镰刀弯和镰刀把的两面,奶奶也要种上瓜,瓜藤顺着塘边爬上来,绿色的叶子和黄色的花在斜斜的塘堤上爬成一面宽宽的花墙。
 
黄瓜蔓喜欢爬高,但凡篱笆,果树,包谷,逮到什么就牵着往上爬。爬高的黄瓜结出来上相,一个一个修长地往下长,青青绿绿地,刺棱棱地,瓜长到半拳大,头上还顶着黄花儿。都说植物长着眼睛,不信你去看包谷地里的黄瓜,在近旁的包谷当中,黄瓜蔓总是拣着最壮实的那株往上爬。
 
村庄的人们,篱边地头种一些黄瓜,就跟桃李果木一样,当个零嘴。到地里割草摘豆,见挂了黄瓜了,随手摘一个下来,摘了花抹抹刺就吃。偶尔地,摘两个用火烧青椒拌个凉菜。多年以后,我无意间在光明的农家乐吃到一道菜,叫老黄瓜炖羊肉,在地里养到了黄褐色、全身布满裂纹的像小猪一样大的老黄瓜,削皮去瓤后,切坨炖在羊肉里,羊肉全无膻味,肉汤清爽不腻,炖火巴的黄瓜坨入口,一嘴软糯。
 
丝瓜种上三两窝。我后来在外面,才知道外面人把嫩丝瓜炒来当菜的。村庄里种的丝瓜从来没有过这使命,爬在篱上、桃李树上甚至猪圈上的丝瓜,夏天里开满明媚的黄花,花色比黄瓜花略深,比南瓜花略浅,结出的一个一个青绿的丝瓜,吊的吊睡的睡。瓜自顾结着,没有调皮孩子来打扰它们。一直到深秋,各样庄稼都收进家了,主人家这才注意到了那吊在篱下或是睡在圈顶的已然渐渐褪去绿色的丝瓜,于是摘几个回来,晒在厦台上,等晒干了,剥去皮,抖出籽,作一年用的洗碗擦。
 
冬瓜重肥。母亲在每年的正、二月间常常要烧一些草皮灰,种大板薯、种瓜时与灶灰、鸡粪等拌在一起作垫窝肥。通常,种一窝南瓜只用垫半瓢肥,种一窝冬瓜则要垫三瓢肥,自然,挖的塘子也要大得多。一窝南瓜,大大小小结五六个,七八个,一窝冬瓜最多结三四个,最后长好的,或许也就一个两个,一个有三个月的小猪那样大,煮在肉里够待六桌席,若是切丝拌凉菜,够待半场客。
 
收获的老南瓜在屋檐下堆成一座小山。这些南瓜,棱沟分明、看上去会比较甜面的,挑了留着秋冬里吃。看上去“相貌平平”的瓜,一般都不太面,奶奶将它们削皮去瓤,切片晒干后仔细收存,到菜荒时节,将干瓜片泡醒后,用油焖炒。晒干过的瓜片,没有了面与不面的差别,焖炒出来,滋味都差不多。最后剩下一些“歪瓜劣枣”,切了煮在猪食里喂猪。每一个南瓜破开,奶奶都要把瓜籽掏出洗净,晒干收存。冬春闲时,或是家里来客人时,炒一碗瓜子出来,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
 
轮到说说豆子。
 
豆子是一个繁荣昌盛的家族,旗下种类繁多。惯常,人们说到瓜瓜豆豆,指的都是各种四季豆。四季豆少有单独种的,多数间种在包谷地里,一行包谷,一行豆子。一般的四季豆爬短蔓,恰好以包谷为杆,爬蔓开花,抻藤结实。
 
四季豆里面有一种叫四十天豆的,与包谷一同种下去,薅二遍包谷的时候,就能吃上青豆了。或许是因为这时候身边的包谷还矮小不足以爬蔓,四十天豆只有很短的蔓,自己抻着。因为结实早,到包谷挂红缨时,四十天豆就结落了,豆棵子拔回来,把上面之前摘剩下的零星豆子再摘一摘,豆杆豆叶拿去喂牛。
 
筷子豆,形如其名,每结成双,修长优雅,恰若一双一双的筷子。筷子豆的花浅紫红色,豆壳深紫红色,籽实小,但豆壳面糯,一般掰成段油焖。这豆子耐时,性子慢,从包谷出天花时候开始开花,一路开花一路结实,直到包谷收获,仍有一朵一朵如蝶的零星紫花开在藤上。
腰子豆形若人肾,俗呼“腰子”,故而得名。豆籽一身纯白,豆壳质硬不能吃。干腰子豆煮腊猪脚,是彝家人待客的一道脸面菜。大多数四季豆,豆壳上都有花纹,腰子豆的豆壳上没有,青的时候素绿,深熟待收的时候浅黄。
 
芸昌豆,又叫鹌鹑豆,豆籽近于圆形,布满鹌鹑蛋般的花纹,鲜豆籽豆皮为浅粉色,晒干后则成为红色。煮芸昌豆待客,一定记得在边上放一把匙子。用筷子搛芸昌豆,三下两下搛不起来,客人该不好意思了。
 
四季豆青吃时节,一时吃不了那么多,奶奶就把青豆撕筋后掰段晒干,妥善收存。干青豆吃的时候,可以泡醒后油焖,也可以先烀火巴后回锅加油盐。奶奶之所以每年晒许多干青豆,是因为干青豆带着豆壳,比只收干豆籽的量大,可以填充更多的日子。
 
与别的豆子都不一样,荷包豆是多年生的豆子。我母亲在牛圈房下面种了两架,一架爬在一棵梅子树上,夏秋时候,豆蔓把梅子树全都盖住。边上隔几步还有一架,母亲专门砍来树枝给它搭的架子。有一回,母亲给我带来一包荷包豆,我泡了剥豆米煮汤,煮出来汤色乳白,汤味鲜香。我因说了一句荷包豆的豆米汤特别香,自那之后,母亲总是把两架荷包豆一年一年的收获全都带来给我,鲜的时候带一些,等收了干豆再带一些。鲜荷包豆籽,豆皮浅绿色,几乎看不出花纹,晒干后的豆籽则变成红色,上面显出了白色的花纹。
 
我大妈家有一块地,地名就叫金豆地。金豆籽近于绿豆,比绿豆小,长椭圆形,鲜豆籽浅绿,干豆籽浅黄。金豆耐贫瘠,产量高,煮出来还特别涨。村庄里的薄田瘦地常常拿来种金豆。有人家的孩子乱丢乱长大的,村庄的人们就说:跟金豆似的。
 
根菜
 
我母亲每年总要种上一片芋头。
 
种芋头需要沙土地,且又不能糟水。我家的芋头种在村庄下面三里远的地方——在我那时的心里,那已经是很远的路程了。去地里的路一路都是下坡,陡而弯曲。在那里,有一坝二十来丘、大约十亩的山田,上半部分是我二姑家的,下半部分是我家的。在山田下脚靠东南,有一片缓斜的沙土地,大半部分用来种包谷,地脚靠西南的一小块土最厚,大约两三分,母亲在那里种上芋头。记得那时,每季种芋头前,母亲总要背两三篮子灶灰洒在这地里,当然,粪肥也要背上几背。
 
芋头真是清美的作物。芋头叶子给人的感觉,若窈窕清婉的女子。近于心形的芋头叶子,初时为浅绿和翠绿,待长成则变成碧绿。夏天雨后的芋叶上,常常会积了圆而晶亮的雨珠,有风时,那雨珠子就在芋叶上一摇一颤地来回滚,像一群调皮的孩子。
 
我如今生活的小城漾濞,夏天的清晨,菜市里常有卖芋花的,淡淡紫红的茎,头上顶个淡黄色的花苞,有提篮的大妈买一把芋花,长长地横放在篮子口上。我一直不知道芋花要怎么吃,似乎听得是煮在汤里的。记得有一回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题为“芋花生吃也不麻”,那文章里面介绍到的吃法,事实上不能算是生吃,而是经过了巧手腌制的。腌制的具体法子文章里面作了详细的介绍,只是我后来已忘记了。
 
我所奇怪的是,母亲那时一年一年种着芋头,而我却竟不记得芋头有花,村庄的人们似也没听说有吃芋花的。留给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夏天雨后的芋叶,更多的是芋头的清糯滋味。大约是中秋前后吧,芋头可以挖了。我奶奶中饭后喝过午茶,背一个背兜,拿一把条锄,去村庄下面的芋头地里挖芋头。到下半晌,挖得半背兜芋头回来。稍歇一口气,奶奶将芋头抓出半盆子,洗去泥,在锅里煮上。大约半个时辰,芋头煮火巴了 ,奶奶把芋头重新倒回盆里,稍晾之后,开始剥芋头。跟奶奶一起剥芋头是我最爱做的事,大的芋头奶奶要留着做菜,小的“芋孩儿”便归我吃,为此,我每次总是要先拣着那些“芋孩儿”剥,再后才帮着奶奶剥大的芋头。
 
奶奶做的芋头菜,惯常有两种。一种是腌菜炒芋头。整个秋冬季里,家里总要常常地吃这道菜,我们也总是吃不厌。尤其是冬腊月杀年猪,腌菜炒芋头是一定要上桌的一碗菜,端上桌来,男女老少都爱吃。再一种是芋头青菜汤,秋冬时候,菜地里的青菜正肥嫩,将芋头切片,与青菜同煮,汤里面便带上了芋头的乳白和滑糯。
 
红薯对土质的要求则随意一些。我不太记得母亲是怎么储存芋头、红薯这些块茎种子的了,只记得母亲将红薯种子切成斜块,每块上带着一两个芽子,切开的斜面上抹上灶灰(芋头似乎也是这样的)。我又记得种红薯还可以插秧子,只是,头年的红薯秧子不容易在地里一直留存到第二年,因而更多时候,似乎还是种块茎多一些。
 
红薯有黄的和白的,黄的叶子近似心形,白的叶子多为剑形,细分时白的单称为白薯,而一般情况下则黄、白都统称为红薯。红薯不挑土不挑肥,随意种植便可生长,若是种在土肥稍好的地上,便能给人以丰硕的回报。我小学毕业到县城上初一那年,学校近旁有一条河,河的两岸,河水冲积出的沙土地里旮旮旯旯到处种着红薯,这些河石间的红薯地,大的不过两三分,小的小到一屁股那样大。因为土质肥沃,红薯藤长得特别茂密,肥壮的叶片因为深绿而显出墨色。沙地里土质疏松,当地的农人在收获红薯的时候,不用像我老家的人们那样用条锄挖,而是用铁耙子一捞,一窝子大大小小的红薯就捞出来了,常常是看着小小的一块地,却能挖出几篮子的红薯背回家。
 
我奶奶那时候年老了,一嘴里只剩下一颗独牙,她喜欢用清水煮红薯,煮到火巴糯,而我们小孩子却喜欢将红薯捂在灶灰里焖,待焖熟刨出来,外皮上带一层焦脆的煳锅巴。那些红薯,即是食粮,也是美味的零食。杀年猪的时候,将红薯切成块做粉蒸底,一碗一碗蒸出来,红薯甜糯,排骨浓香。
 
红薯的生长力特别强。头年种过红薯的地里,二年还会长出许多红薯藤来,秋末,藤蔓渐枯,这时,沿着藤蔓去寻挖一番,又能挖得半兜红薯。甚至,到第三年,第四年,在这地里,也还有零星的红薯藤生发出来。村庄里放牛的孩子,熬不过山坡上的漫长时光,常常成群结队去寻找附近的旧红薯地,用几支棍子寻挖出一块半块的红薯来,烧起火来烤了吃。只是,旧红薯地里长出的红薯,常常有许多的虫眼,吃起来有着稍稍的苦涩味。
 
我母亲还种了紫薯,村庄的人们又称为脚板薯。种紫薯要挖半米见方的塘子,在里面垫上烧过的草皮灰、发酵过的鸡粪等肥土。紫薯的种子亦如红薯种子那样,切成斜块,切开的斜面上抹上灶灰。紫薯种下后,母亲要抽空在上面搭上架子,待雨季来临,紫薯的茎叶生发,就会缓架而上。精心种植的紫薯藤蔓茂盛,茎紫红色带棱,叶子为尖心形,叶脉上亦带紫红色,茎茎叶叶,将整个架子覆满。
 
土地虽不刻薄人,但土地对人的努力却是明了的。就说这紫薯,一定是肯用心细致的人才能种出的,随意挖两锄头打个坑种下去的紫薯,那等于没种,长出的紫薯茎细叶瘦,自然也长不出紫薯来。我母亲种的紫薯,一大块根茎像手指那样分出两三叉,最好的一块能长到四五斤,家里来了客人,刮洗一块煮上,装一大锅绰绰有余。村庄里每年杀年猪的时节,惯常只有我家的杀猎菜里能有这一碗清焖紫薯。
 
同样带着紫色的是磨芋。这种生长在村庄的沟头箐脑的植物,因其粉色的茎杆上布满黑色的斑点,像极了那些神出鬼没的蛇,使我多年来一直对它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抗拒。尤其是它的花,淡黄的花苞打开后,长出的是一穗由猩红色圆粒包裹着的棒子,看上去像是一道魔幻的咒语。磨芋的叶子墨绿色,也无甚美感,叶茎上同样布满黑色的班点。
 
磨芋的根是球茎,外皮紫灰色,内里紫白色。磨芋在村庄里,平常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女人们将其磨浆熬糊后,用来打做鞋帮的硬布。那些穿烂的大人孩子的衣服,终于盖烂的被里被面,洗净后拆成块,将大簸箕或是一片宽的木板刷洗净,晾干,在上面刷一层磨芋糊,铺一层布,再刷一层,再铺一层。像这样将五六层旧布粘在一起,在太阳下晒干后,整块揭下来,挂在阴凉地方,便是可供做鞋的硬布。擦磨芋要就着一片板瓦,手上包一块塑料布,若不然,磨芋浆子沾在手上,会让人奇痒难忍。
 
一般情况下,大人们是不允许孩子碰磨芋的,怕碰了手上身上痒。有一回,我三姑做得一锅磨芋豆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磨芋可以做成那样,待我看见的时候,那磨芋豆腐已经做好了,一坨一坨地,灰紫色,浸在水里。那锅磨芋的滋味,我多年后已没有印象,倒是后来在小城漾濞,菜场里一年到头地有人卖着做好的磨芋豆腐。因为孩子喜欢吃腌菜炒的磨芋,我有时候便买一点。那磨芋也是一坨一坨地,浸在桶里或是大盆里,每坨大约一斤到一斤半,方便卖。那些磨芋,有时候灰紫色,有时候颜色则要浅得多,几近于黄白色,那些颜色太浅的磨芋,我看着心里便起了疑,它不像我三姑那年做得的磨芋。
 
大春
 
村庄的土地一年种两茬庄稼,分别称为大春和小春。
大春的主作是包谷和水稻。
 
若是按着日历上,芒种总在进入六月后一周,所谓“夏满芒夏暑相连”,小满紧接着芒种,在大多数地方是又收又种的大忙时节。而老家村庄因为所处纬度较低的缘故,春后气温回升得快,上一季的小春往往在正月间就开始收割,至迟,到清明前后,田野上的豆麦便已收割尽净。之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村庄的土地是空着的。乘着这空档,人们开始着手各项备耕工作,包括把圈里的粪肥背到地里,备好种子,修好犁锄,用牛皮搓成的犁绳再次抹上油,让它回软。
 
育稻秧,也称为育旱秧,这是各项备耕工作中尤其紧要的一项,同时又可以看作是整个大春种作的序曲。通常,各户人家在房前屋后或是菜地等就水且方便早晚照管的位置选一块合适的地方,精打细作,施足底肥。掐着日子撒下稻种,再用长条的篾片卡着秧床两侧插上一排半圆形的拱顶,上面遮上黑纱网,初时防鸟雀啄吃谷粒,秧苗初出后,则防太阳晒坏秧苗。
这是后来了。在我年少的时候,村庄的人们还按着老传统育水秧,秧田就做在一坝山田顶头的塘子口下。那时候还没有黑纱网,耙好秧田、撒下稻种后,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母亲总要派我去守秧田赶鸟雀,一直到秧苗发绿、长到半拃来高,我的这项使命才算完成。我家的山田离得远,那一坝山田上又只有三户人家,记忆里,似乎别的两家都不曾刻意地派人守秧田赶过鸟雀。那些时光里,我每天在塘口上,一遍一遍地呼赶飞到秧田里来的鸟雀,一次一次地看着头上的日头。每一天,我总是把所有学会的山歌和学校里老师教过的歌都唱遍了,那太阳还不落山,还有成群的鸟雀飞到秧田里来。
 
小满前后种包谷。大体上,村庄的种作节令总是比日历上要稍早一些。一年一年,人们依着祖辈传下来的种作时令犁地,下种。尤其是村庄里最勤勉的人家,一季一季地保持着第一家犁地、第一家下种的“状元牌录”,保持着一种庄稼人的骄傲和荣誉,村庄的人们犁地下种,除了看日历,更是把这些人家当作了一种耕作、收割的时令牌。
 
包谷地里间种上豆子。黄豆,或是四季豆,一行包谷一行豆子地种下去,只有特别爬蔓的豆子才不种在包谷地里。这些豆子,一一地都在包谷之前收获。黄豆在包谷收获前一个月至半个月拔棵子背回家。四季豆中节令最早的叫四十天豆,包谷锄二遍的时候就可以吃上青豆角。随后,各种四季豆陆续成熟,在包谷收获之前,这些青四季豆一部分鲜吃,一部分摘回家撕筋后晒成青豆干储存。腰子豆豆壳硬,等到秋黄,和黄豆以及别的四季豆一起拔了棵子背回家,晒干后打籽收存。
 
除了豆子,包谷地里也要间种上向日葵。向日葵是乡村夏日里最美的风景。往往是包谷开始挂红缨时,明媚的向日葵也一行一行向着太阳绽开了,在夏天满目的浓绿之间,绽开成无数灿烂的太阳。
 
包谷种下之后,等着雨水栽秧。之所以村庄的人们习惯早早种下包谷,也是为了待雨栽秧预备下时间。村庄的一坝一坝山田,有活水源的极少,绝大多数都要等着雨水下来才能栽上秧,人们把这些山田又称为雷响田。在这干旱的村庄里,人们育好了秧苗而最后栽不下秧是常有的事。芒种,夏至,日子一天天不急不缓地走着,眼看着天空上日日晴朗明净,雨意迟迟不来,秧床里的秧苗已经不敢再浇水了,再浇水,就要窜杆了。早早种下的包谷豆子和秧苗一起,等着雨水前来。
 
农谚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过了端午,再迟的云也应该慢慢聚集起来了。天空开始流淌着浅浅的灰色,之后,这灰色一点一点加深,一层一层加厚,最终汇聚成一片墨云,在人们焦急的期盼中,化作了一场迟来的大雨。随之,更多的雨像是久候的运动员终于得了号令,纷纷向着村庄赶来,山野田坝间到处是和田栽秧的人声和牛声。
 
想起来,乡村夏天的气息,是静宁又热烈的。所有的栽种完毕之后,田野渐渐回复了安静,各种作物在不断前来的雨水里,努力地拔节生长。南瓜开花了,一朵一朵又大又黄。黄瓜开花了,花屁股后面跟着指头大小、满身长刺的小黄瓜。猪圈旁的丝瓜开花了,墨绿的瓜蔓一枝一枝爬上了圈顶。四季豆白色的小花开谢后,结出了一把一把小刀一样的青豆。包谷的红缨染着梦幻的紫红色。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像是一遍一遍呼唤着岁月的远方。碧绿的稻田在日月的轮转中,无声地抽出散发着香气的稻花,结成一挂一挂的稻穗,且一天一天,向着金色的秋天快乐奔跑。
 
一群一群的鸟雀飞向包谷地里,飞向渐渐成熟的稻田里。这时候,母亲就要派我去“大地”里赶鸟雀。“大地”是我们家最大的一块地,这块地里收获的包谷和豆子,能占到我们家一年收获的包谷和豆子的一半。每天早晚两个时段,是鸟雀最集中的时间,鸟雀也像人一样,要吃早饭和晚饭。我受母亲之命,带着吓唬鸟雀的“竹嗒”,去大地赶鸟。到了地头,烧上一堆火,一边烧包谷吃,一边敲打着竹嗒“喔喔”地呼赶鸟雀。
 
雨水已经渐渐收住了脚步,天空一天比一天晴朗,田野上到处呈现出明媚的秋黄。这时候,村庄再次忙碌起来了,人们拔豆子,撇包谷,割稻子,稻把打在灌斗上的此起彼伏的“嘣嘣”声,像一支欢快的丰收进行曲。人们在劳动的汗水中,把一整个丰盈的秋天搬进了家门,搬到了楼上。
 
在一季大春里,早些年常有两种小作物:芝麻和绿豆。
 
芝麻和绿豆都是要单独种作的。俗谓“芝麻开花节节高。”记忆里,芝麻开白色或浅粉的花,薄如蝉翼的花儿一串一串向着顶上开去。秋收时节,收割芝麻要赶早,若是时节稍迟,芝麻荚炸开了,一碰手,里面的芝麻籽全洒了地。
 
绿豆开的是淡黄色的小花,叶多呈桃形,豆荚细长而紧实。一支干豆荚剥开,一长排圆圆的绿豆籽便争先恐后地往出蹦。
 
芝麻和绿豆都是人们所普遍喜爱的。平日里,人们比拟事小,常形容以“芝麻绿豆”,形容得不偿失时,又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造物的用意,却是这样地有情,在这小小的芝麻绿豆里,一直以来都有着别一样的人间清欢,余韵清婉。
 
小春
 
大春收完,紧跟着割稼犁地,乘着雨水积存在土地里的潮气还在,及时播下小春。之后,半月内再有一两场秋末的扫尾雨,整季小春的出苗大体就能确保了。
 
普通的山地上大多种上相对较耐旱的豌豆。相比起大春作物,小春作物要省事得多,豌豆亦是如此,从种下去到收获,中间不用作多的薅锄和管理。绝大多数的年头,村庄的冬天是没有雪的,按老辈人的话说,雪对于村庄,是数十年一遇的贵客。没有雪的村庄,冬天并不特别寒冷。这许多年里,我一年一年给母亲买的那些衣服,大都安静地叠在衣柜底,母亲总说穿不着。“说是冬天呢,也就是一清早稍冷一些,且一起身做活,身上马上就热了。这一季冬天,能穿上厚衣服的时候还不到一个月。”母亲是从来闲不住的人,她一做活,那些寒气就都从她身上跑开了。母亲嘱咐了我好几回,说让我别再给她买厚衣服。
 
夜晚有薄霜,而白日里天气晴暖,豌豆生长得快,一个半月两个月的,豆花就开了,满地里白的白紫的紫。庄稼是美的,庄稼的花总是美的,而豌豆花是尤其清盈美好的花儿,一朵一朵的豆花绽开,宛若一只一只小小的蝴蝶,而一片盛开的豆花,恰若无数的蝴蝶翩飞在叶间。
豆花一路开一路谢,开谢的花蒂间便长出了一把一把小刀一样的豆角来。半大孩子们在豌豆地里找猪菜,常常一边拔猪菜一边摘清甜的豆角吃。冬月底腊月初杀年猪,那些种得早的豌豆已经能上桌了,普通的豌豆剥了籽,切几片五花肉焖炒,若是连荚吃的菜豌豆,则作爆炒,起锅前烩一勺酸腌菜。新出的头拨嫩蒜苗炒瘦肉,五花肉红烧,冬瓜炖排骨,焖炒豌豆,清焖紫红大板薯,再拌一盆加了薄荷的粉丝凉菜,热热闹闹的杀猪饭摆上桌,大人孩子都忘了这是冬天。灌好的鲜红的香肠和豆腐肠在晚饭前就已经挂在了屋厦下的竹杆上。
 
待吃罢了晚饭,还有一台重头戏:灌糯米肠。一清早起来就泡上的糯米,和上猪血水,拌上鲜茴香和青豆籽,放上盐和各样佐料,灌在猪小肠里,之后上大锅蒸着。灌糯米肠不能灌得太饱,灌得太饱,糯米蒸熟后会把肠子撑裂,米粒流出一地,甑子内一片狼藉。
 
夜色渐渐深浓,孩子们在外面玩够了各种游戏,大人们在大锅大盆里腌完了肉,里里外外收拾完了场子,糯米肠也蒸熟了,小心用刀切开,大人孩子每人擎着一截,一边“呼呼”吹着一边吃。吃完了糯米肠,心满意足地睡下,这一天杀年猪才算是圆满和幸福地结束了。
 
除了豌豆,山地里还要种红花。红花是一种中药材,早年由供销社进行收购,后来放开后,卖红花的季节,集市上总有许多商贩抢着前来收购。红花耐旱喜阳,茎叶均有小刺,花苞成球形,作为药用的绒线状橙红色花自球形花苞里开出来。如不采摘,一个红花的花苞里只开出一次花,而若是不断采摘,则能开出三至四次花来,只是一次比一次开出的数量逐渐减少。中医介绍说,红花味辛、性温,气香行散,入血具有活血通经、祛瘀止痛的功效,主治痛经、闭经、瘀滞腹痛、胸痹心痛、跌打瘀肿、关节疼痛、中风瘫痪等多种疾病。我记忆深刻的是少年时,每回腹痛痢疾,母亲总会煮一碗红花水让我喝,红花水味苦且不好闻,我每次总要鼓着极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闭着眼睛把一碗红花水一气喝下。
 
红花耐贫瘠,生命力旺盛。只要在稍微肥沃的土地上,一株红花就能分出极为茂盛的枝叉,结出数十个花苞,自然,花期也比相对贫瘠的土地上开得更长。我家最大的那块大地里种上红花,从腊月里开始采摘,可以一直采到正月尽、二月中。红花开尽后,棵子割回家,晒干后打出花籽,一个花球里的花籽,少则十几颗,多则数十颗,红花籽含油量极高,可以榨油,也是猪和鸡特别喜爱的食粮。红花的茎叶粉碎后,可以喂猪喂牛,都是极好的食料。
 
采红花是一项艰苦的劳作,衣服穿得薄了,红花茎叶上的无数尖刺能刺穿衣服,在人身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灰白划痕。采红花主要依赖于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时间久了,两个食指的第一指节处会裂开一条一条的口子,被红花的汁液长久浸渍,初时腌疼,之后便结成了硬硬的茧子,要过许久才能渐渐回复过来。
 
在村庄里,有着长久的种植红花的传统。听父辈们说,以前集体大生产的时候,村庄每年的红花大多种在山下江边的沙坝地里。在我记事的时候,村庄的田地已经包产到户,山下江边的一大片沙坝地都是同伴小贵家的,小舂季,里面依然种着红花,冬腊月里去江边放牛,站在沙坝地头,看那一大片地里的红花,仿若无数红色的星星,洒落在一片碧绿的海里。
 
在小春作物中,村庄的人们种麦子一向比较少。麦子不如豌豆耐旱,在这个向阳干旱的村庄,除了雨水特别饱的年头麦子会种得多一些,大多数的年景,则只有少数相对潮阴的洼地才能种麦子。因为麦子少,麦食在村庄里是作为难得和贵重的食物的,家里有客人来了,才会炕一回麦粑粑;家里请工做活时,才会蒸一甑麦面疙瘩饭。摊鸡蛋的时候,在里面羼上许多麦面,摊出来金黄金黄的。离不了的是每年端午,家家都要蒸一甑包子,因为没有鲜肉,村庄的人们蒸包子没有包肉馅的概念,也就是往里面放一点削好的红塘面,即便是这样,孩子们也很珍惜这节日的隆重食肴。
 
麦子在人们的心里是美好的。村庄的人们形容一个姑娘长得俊俏身条好,就说她长得跟麦苗儿似的。说也奇怪,就是这干旱少麦的村庄,一辈又一辈里,却出了许多麦苗似的女孩儿。
蚕豆按在稻田里。割完稻子,稻田里留着半拃高的稻茬,一蓬稻茬根下按两粒蚕豆,也不作薅锄,任其生长。有条件的田里,中途打几道沟,往沟里放两次浅水。冬春里水枯,常常没有条件放水,也就随它长出什么模样。也有人家有条件的,在潮洼地上种一两块。只是,这蚕豆虽喜潮,在糟水的烂包田里却种不出来,烂包田里种蚕豆,长到半途叶子就上锈,豆子也总是长不饱。
 
蚕豆花有白色和紫色的,紫花中又有浅紫和深紫,花开时含蓄又热烈,一串一串,开在灰绿的叶间。
 
记得早时候,村庄的秋冬里还有一种清美的作物:荞麦。荞麦喜湿凉,所以大多种在高山。荞麦对土地的肥力要求不高,生长期相对较短,在艰苦的年月里,荞麦面饭、荞麦粑粑是穷苦人家的主要食粮。而荞麦却是美的。荞麦花开,一片一片的粉雪,清美极了。作家鲍尔吉•原野有一篇文章叫《荞麦花,月光光》,写的是作家早年的一段经历:夜里住在地头,半夜里朦胧着睡眼起夜,恍惚中,把月光下大片的荞麦花看成了一地清盈的雪。
 
 
左中美:
 
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个人散文集《不见秋天》《时光素笺》《拐角,遇见》《安宁大地》,历史文化集《中国名城•云南漾濞》《文化大理•漾濞》。曾获大理州首届文学艺术奖、第七届云南省政府文艺创作奖励基金奖、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首届“陵水杯”民族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