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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忘年交

我的忘年交
 
作者:安枫
 
  我不相信他真的已经不在了,他也许是躲起来写作呢……
 
  一
 
  提起作家孟伟哉,现在知道的人不太多了,即便是在当时,他也不如臧克家、魏巍、刘白羽名儿大,他们之所以比他名儿大,是因为各有一篇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但其实,我不带任何倾向客观的认为,孟伟哉的文学水平真的一点儿不比他们低。
 
  那么多作家,之所以写他,是因为我小时候喜欢读书,住得又和他很近,有缘结识,成为忘年交,二十多年来,他像老师和父亲一样,常给我讲一些他人生经历中难忘的情结,我很爱听,感觉一点儿代沟都没有,我也总是向他请教和倾诉。
 
  孟伟哉老师2015年2月26日去世了,情不自禁写下这篇小作。
 
  那是上高中时,有一天,在电视里看个电影,叫《心灵深处》,刘晓庆和她前夫陈国军主演的,说的是志愿军战士从朝鲜回国后的事儿,电影挺好看的。我哥说:这是冬冬他爸写的小说,拍成的电影。 我挺吃惊的,没想到。
 
  我哥上大学呢,冬冬是他中学同学,住红星胡同,那时候我家住北京东城区赵堂子胡同三号——朱启钤故居,离红星胡同很近,出大门往西,路口右拐就是。我哥还说:以前,收音机里还播过他的小说《昨天的战争》,你太小,没听过。
 
  每天中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续广播”我特爱听,听过《钟鼓楼》《平凡的世界》什么的,真没想到,还播过冬冬他爸的书。
 
  记得我哥说,冬冬他爸在朝鲜打过仗,头顶上有一块伤疤,是被炮弹炸的,脑袋里还有取不出来的弹片,不记得说是作家啊。
 
  以前在胡同里看见过他好几次,有次在胡同的小饭铺里,看见他和冬冬在那儿吃馄饨和包子呢,出于对打过仗的人好奇,我站在不远处,悄悄观察一下他头顶,是有块伤疤,有疤的地儿不长头发,旁边头发倒过来半掩着,留神看能看出来。
 
  没想到,他不光打过仗,还是著名作家,刚知道。
 
  他写过很多书,得过首届解放军文艺奖金奖。他的小说《一座雕像的诞生》拍成电影《心灵深处》和电视剧《大地深情》,改编成歌剧、话剧、广播剧、戏曲。出版一百二十万字、共三部的长篇小说《昨天的战争》,还有论文集、散文集、诗选什么的,有些作品翻译成多国语言在国外发行,201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孟伟哉文集》一至十卷。
 
  但他不光是著名作家,还当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总编,创办《当代》并任主编、《诗刊》主编、中宣部文艺局局长、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中国文联秘书长等职务。
 
  他可不是那种写的东西很少,只不过当领导,就入了中国作家协会的作家,他发表六百多万字以小说为主的作品,几乎都是工作之余写的。
 
  在当时文学小青年眼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就跟四十年代革命青年眼里的延安似的,《当代》那简直就是宝塔山。真没想到,那些年,我那么爱看的《当代》就是住得离我这么近的作家孟伟哉一手创办和主编的,著名作家路遥、史铁生、王安忆等人,也是他发现了他们的才华,力主刊发他们作品,他们还在首届中央文学讲习所,也就是后来的鲁迅文学院,听他讲课。
 
  王安忆说:想跟孟伟哉老师的人太多,学生分配不均匀,班主任给我另找了一个老师金近,后来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想跟孟伟哉老师,因为他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主编,有读稿和改稿经验,以后发表或出书也会有些便利。
 
  以前只知道,我们胡同十五号住着大诗人藏克家,经常在胡同里看见他遛弯儿,那年头不像现在,街坊邻居们虽然知道他是谁,街上碰上了,也都挺随意的,不没话找话。真没想到,我家这片儿,除了大诗人藏克家,还住着著名作家孟伟哉。
 
  那时候,只有寒暑假,我才能光明正大、敞开了看课外书,平时爸妈不让看,怕分心耽误功课。我都是提前备货,那个寒假备的货就是《孟伟哉小说选》《昨天的战争》第一部。
 
  绝对没想到,刚看了第一篇小说《战俘》就把我脑子给颠覆了。以前看的书和电影里,我对志愿军的印象,不是光荣凯旋就是壮烈牺牲,从没听说过,志愿军还有战俘,有那么多志愿军战士成了美军俘虏?我的天!我的小心脏震颤了。
 
  小说写的是一位志愿军营长,负伤被美军俘虏,在美军战俘营里流血搏斗,终于熬到交换战俘回国,没想到却被定为叛徒,打成瘸子,经历三十年坎坷命运,与昔日生死与共、如今已成为作家的战友在北京相遇,当年朝鲜战场上那个豪爽、干练、英勇的年轻营长,如今衣衫褴褛,像个叫花子,拄着拐棍来北京上访,上访办门前哭诉冤情的战俘太多。
 
  我挺纳闷儿,解放前被捕坐牢的地下党,我们不是还能当英雄来崇敬吗?还有来我们学校做报告的呢,可为什么战场上被俘还能活下来就是耻辱呢?
 
  那儿以后,只要在胡同里碰上他,我就会注意他,他老骑一自行车,车把上挂一黑提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着稿子吧?听说他净把稿子带回家,有时看一宿,还给作者写信。他腰杆儿挺直,眼睛也挺有神,看什么都停一下,老像是在想事儿。
 
  他骑着车,迎面过来,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头上的伤疤,又像军人,又像诗人。
 
  (多年后,有一次,我说起这个印象,他说:我的确有一首诗就是从单位骑车回来,走到咱们那一带的胡同,看见墙缝里冒出一丛草,忽然觉得自己像野草,就写了首诗,我是一株野草……)
 
  春节前,我就把备货看差不多了,饱餐一顿,我对他充满敬意,真想见见这位大作家,又不敢,我嘴特笨,怕见了不知道说什么。跟我哥说了,没想到他还是给联系上了,说:孟伟哉老师说了,既然看了我的书,还是个小文学爱好者,又是你妹妹,那就来见见面吧,春节初三下午两点来吧。
 
  二
 
  孟老师除了写作,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听说我哥在中央美术学院上学,就让我哥指点指点,可我哥是学油画的,而他基本画国画,他说没事儿,没条条框框,结合着画。
 
  (其实,我在美术上也是有点儿天赋的,也许是家庭遗传吧,我爷爷是美术老师,我哥从小爱画画,还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我也喜欢画画,但从没正经学过,因为我父母觉得两个孩子一个学美术、一个学音乐,多好啊,因此我被硬行分配学音乐。但我随意画的一张画,无意中被我哥卷到他习作中,被他老师看到了,老师还在课堂上专门讲这张画,说这个小女孩虽然没专门学画画,笔法不专业,但她的画很有表现力,传达出心灵,这正是我对你们的希望,你们的专业技术比她好,但我们培养的不是摄影师,是画家。
 
  孟老师和我一样,也没专门学过画画,我们有共同爱好,除了美术,别看我是个女孩子,特别奇怪,我酷爱军事,平时的阅读兴趣都是军事类的。而孟老师的作品大部分是军事题材,他曾亲历朝鲜战争,他说的好多情节,是我在书里看不到的,那么生动真实,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父母不让我看小说和画画,只让我练琴,我和他们有隔阂,和孟老师在一起满足了我的爱好和感情上的缺失,我觉着很充实。孟老师也说跟我在一起很放松,很真实,自己都年轻了,我们成了忘年交。
 
  孟老师总是星期日在办公室画画,楼里清静,我常去。有一次我用炳稀画了一个艺术画盘,是我的自画像,挺满意的,拿去送给他。他挺惊讶,非常喜欢,反复看,说很有才华,还问我是怎么画的,擦不掉吗?他说以前也在盘子上画过,湿布一擦就没了。我告诉他用炳稀就擦不掉,水粉也行,刷一层清漆,后来他也喜欢上画陶瓷画,2009年画展上,除了墙上的画作,还摆了两大遛儿陶瓷画。我爱画人脸,他除了人物也画山水。)
  
  大年初三那天,我和我哥往他家走,记得胡同里还有积雪和炮仗的碎沫。
 
  我哥说:“孟老师吃饭特凑合,有时买十几个馒头,用肉沫和黄豆,炒一大锅雪里蕻,盛一大碗里,他们父子俩饿了就把大碗端出来,就着馒头吃,吃完再端回去就算完事儿。”
 
  (后来有一年孟老师生日,我和我哥、冬冬,我们仨商量好给孟老师过生日,事先不告诉他。忙活一下午,整十几个菜,还买了红酒、北冰洋,一篮子蒸寿桃,他一进家,愣了,完全没想到给他过生日,再加上喝点酒,他高兴地哭了,说还没人给他过过生日呢。
 
  我亮出我的生日礼物,一件新织的毛衣。以前看见孟老师毛衣袖口领口都磨毛了,有的线都断了,还穿呢,我没吱声儿,买毛线,买书,在家开织,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织毛活儿,也是唯一一次。买最好的纯毛毛线,在书上找了三四个样子,结合、简化、加上自己的发挥,绝对不是吹,就我妈给起个头儿,都我自己织的,边织边琢磨书上的针法,跟搞科研似的,费大劲了,终于赶在孟老师生日之前完工。
 
  后来有一次友谊宾馆一活动上,一位当年刚得了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的导演,对孟老师说,您这件毛衣真好看,又高雅又艺术,他还问这件毛衣是不是在法国买的,他刚从法国回来,说这是巴黎今年最流行的颜色。孟老师笑了,指着我说:就是这位姑娘的杰作,她会画画,这件毛衣是她给我的生日礼物,是按照艺术品给我织的,还真让你看出来了。那位导演说:果然与众不同。)
 
  人民文学出版社宿舍院儿,在红星胡同十四号,住过很多名作家、大编辑,还有上过新文学史料的,真没想到,破破烂烂,是个大杂院儿,跟我们院儿朱启钤故居差远了,我们院儿是四合院儿,好歹是文物古迹。
 
  院子里,一片平房中,戳一简易二层小楼,据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盖的纸库,原没打算住人,所以墙很薄,冬冷夏热,能舒服嘛。他家在二层,上台阶到二层他家门外,敲了门,要赶紧再退下两层台阶等着开门,要不里面开门会撞着外面的人,门口一点儿余地没有。没想到,大作家住这破房子。
 
  (这件事给我感触挺深的。我结婚以后住总政歌舞团,我们院儿不大,却驻扎两个师级单位,军队干部按级别住房,但我们院儿人多房少,完全按级别住房挺难的,我先生团级时,还住营级房,有人说,要想调房得时不时找团里催催,光靠排队等着够呛。我们从没催过,顺其自然吧。好几年后,我先生师级了,我们才从营级房直接搬到师级房,等于中间少调一次房。
 
  相比孟老师,他写了那么多书,干了那么多事儿,当过好几个单位领导,副部级干部,著名作家,还没我住的好呢。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上学时,和几个同学去启功先生家,让人绝对想不到的是,北师大著名教授、一代书法大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启功先生,就住在黑乎乎两居室里,屋里快下不去脚了。所以我和我先生从没想过找团里催着要房。
 
  有一次,一朋友来我家,看着墙上我先生的演出照说:“想不到,在这么辉煌的舞台上唱完了,扭脸儿就回这地儿住呀?总政歌舞团的人住的也忒一般了”。
 
  我觉得虽然院儿里的楼和总政歌舞团的名声相比,的确档次不够,可我家布置的简洁温馨艺术,也挺好的。
 
 要说想不到,可能还有让这位朋友想不到的,只不过我没说,蔡国庆就住楼下,也“这地儿”,当然他外面肯定还有房,但他也常住这儿,他说住团里排练演出方便。很多名人都住这院儿,就连尊敬的某老师,就任第×夫人离开团里之前,也就住几间老平房,是团里旧琴房改建的。
 
  后来孟老师搬到位于方庄的文化部宿舍楼,四室一厅,九十多平,住的好点儿了。当时还行,现在看起来,无论是房子本身,还是周边环境都挺寒酸的。就这,照样住着吴冠中、乔羽等大名家。
 
  孟老师在附近还有一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做为工作室,他经常在那儿写作、画画、会客。后来借给一北漂学生住,他看人家挺不容易的,拖家带口,居无定所,就让白住好几年,直到人家在郊区贷款买房才搬走。其实孟老师日子过得真挺紧的,背心儿都仨窟窿了,还穿呢。)
 
  孟老师本来正写东西呢,我们到了,就撂下笔笑着迎过来:噢,来啦,你们好,过年好啊。没想到,他还跟我们握握手,我觉着挺新鲜的,还没人跟我握过手呢,到底是大作家啊,对小孩子也这么尊重、礼貌,感觉很不一样。
 
  孟老师跟我们聊天儿的时候,总说“你们北京孩子”,这个说法也听着新鲜,那年头北京流动人口还不多,我们周围都北京孩子,没听谁这么说过。
 
  我说:您写的很多都是军事题材啊。
 
  他笑着说:是啊,作家都是写他熟悉的生活。
 
  (多年后,有一次跟孟老师电话里聊天儿时,他说想来我家看看。成家好几年了,孟老师还没来过呢。总政歌舞团虽说是文艺单位,但毕竟是部队,是军营。我知道,孟老师有很深很深的军人情结。他十四岁当兵,跟随部队走遍大半个中国,大半个朝鲜半岛,他是在部队,在刻骨铭心的军旅生活中,产生诗情和豪情,写出很多作品,成为作家。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他在部队只待了六年,后来在十二个单位工作过,有很多头衔,可他却总是说,他的集体归属感还是在部队,在180师。我早就应该让他来我家。我让先生开车去接他,我在家做饭。)
 
  我说起《战俘》这篇小说,还打听志愿军战俘的事儿。他犹豫着说: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吧。想了一下又说:如果不是那些被俘的战友们的命运,一次次撞击着我的良知,恐怕我也写不出这篇小说。
 
  (几年后,我长大了,我们又说起《战俘》这篇小说。他说:“朝鲜战争第五次战役中,我们180师,掩护整个兵团撤退,和保护八千名伤员转移的任务,在和指挥部失去联系,被敌人包围,弹尽粮绝五六天的情况下,很多战友由于饥饿、负伤、昏迷、失去行动能力,被迫成了战俘,战俘营里两万多人,百分之七十是180师的,回国后,上面总是强调:为什么没学《狼牙山五壮士》!为什么没学《八女投江》!”
 
  我心想,这不是分明想让人自杀吗?
 
  归国战俘决定集体向中央军委写信申诉冤情,战俘代表张泽石,请当年突围出来的战友、已成为著名作家的孟伟哉给参谋一下这封集体申诉信,孟伟哉看了申诉信后说:不能这么自卑,要理直气壮的向中央军委讲道理。并且写了《战俘》这篇小说,是国内第一篇触及志愿军战俘的作品,是想通过文学表达社会在战俘问题上的偏见,引起社会关注。当年刊登这篇小说的杂志《沃土》被抢购一空。
 
  每次聊起180师在朝鲜被困、突围的悲壮经历,孟老师的心情总是不能平静。
 
  他说:兵团首长,在和180师电台联系不上,无法下达新的命令情况下,为什么不立即派通讯兵出去寻找180师?而是在延误了两三天后,才派人出去寻找,如果这点做到了,也许180师真可以最低限度减少损失。
 
  是啊,我以前听说过,长征途中的土城之战,朱德总司令在和前线电台联系不上,无法下达新的命令时,他一个总司令,竟然冒着生命危险,骑马赶到团一级血战前沿亲自指挥,扭转局面。这说明瞬息万变的战场,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呀。
 
  孟老师说:美军很快摸清中国军队后勤供应困难,士兵自带干粮进攻,一星期就会后撤。所以美军采取诱敌深入,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我听着怎么像是毛泽东思想呀,他们也学啦?
 
  "我们光想着把纸老虎赶下海,没想到纸老虎突然变成吃人的真老虎,导致第四次战役牺牲多,第五次战役被俘多。"
 
  但是总结第五次战役经验教训的时候,把责任都推给了忠实执行命令,一路奋战的180师指战员。上天知道,180师在能脱险的情况下,为掩护全兵团转移而陷于五倍敌人重围,曾经历怎样的浴血鏖战,有的阵地,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扁担和敌人拼了。他们的功劳也许不能与死守上甘岭的45师相提并论,但是,一定比不打招呼就撤走的友军更坦荡。
 
  巴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英雄儿女》,喊着“向我开炮”冲向敌群的王成,其原型就是180师的战士,只不过他并没牺牲,而是被炸晕了,成为战俘。
 
  这些年网上有不少人质疑黄继光、邱少云这样的英雄人物的真实性。孟老师说:其实180师就有黄继光式的英雄赵永旺,邱少云式的英雄何绍林。
 
  这也就能理解,当年他为什么说起战俘,说起180师,欲言又止,有些事情跟小孩子说太早)
 
   “ 爸,安枫还看了您的《昨天的战争》呢。”冬冬在旁边说。
 
   “哦,是嘛”,孟老师转过脸,笑着看着我,好像是要看看我会说吗。我低下头,挺不好意思的,因为之前在他书里看到过这样的话:看到别人对自己的作品论证得那么中肯,使自己受到一些启发,很温暖,是一种暖刺激。
 
  但我却啥也说不出,就是故事情节吸引我,更别说让他暖刺激了,我挺为自己的水平低和不会说懊恼。
 
  后来,我说起过这事儿,孟老师说:"不过,你当时对我的画的评价很让我没想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年龄虽小,但对画的理解却很深,很到位,很独特,胜过很多大人,别人都说我的画如何如何好,但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你说我的画能看出我忧郁,心挺重的,还说我画的其实都是悲剧,哪怕是花,哪怕是山水,说和我的外表,那么平和、乐观,是完全不一样的。这话真是戳中我心,一针见血,也是一种暖刺激。"可他当时却什么也没说。
 
  这么多年,我觉得孟老师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是著名作家,可生活上不是那么顺心,很早就离异了,多年来一直单身。九十年代初跟北京某出版社一中年女编辑有过短暂婚姻,也就两三年。经济上,虽然他本身收入不算少,但他负担比较重,情况有点儿特殊,这里不便多说。我大学毕业去广西支教的时候,和孟老师通信,他信里说过:“人生,在我的感受中,是无尽的沉重,我的笔难得轻松。”
 
  孟老师去世后,重读他的作品,现在,我到是有很多很多感受想跟他反馈,想跟他请教。晚了。人生有太多的遗憾。正像孟老师书里说的:我们总是在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才来述说和他的交往,对他的印象以及同他的感情,这似乎无可奈何。
 
  三
 
  由于张炜的长篇小说《古船》牵连,孟老师的工作被调换,先是一份闲差,后来,出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赋闲一年,能有份工作,他还是挺高兴的。那可是专业画家扎堆儿的地儿,是中国美术界最权威的出版社,有不少编辑、编审是著名画家。让作家当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还没有过呢,成新闻了,也有人说:这不是外行管内行嘛。
 
  这使我想起,我在北师大上学时听说的一件事: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是北师大中文系教授,后来,北师大艺术系成立书法专业,想请启功去坐镇,中文系不放,艺术系又非要不可,两边儿都指着他这个大名人、大学问家、大书法家给撑门面呢,两个系主任争到校长那儿,校长说让启功先生自己拿主意吧。启功说:书法的根底和终极都是文学,我就待在中文系吧。
 
  书法如此,绘画当然道理一样了,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认为孟老师绝对不是外行,是真正的大内行。给孟老师派这个工作的上级领导,真有眼光、真聪明。美术作品加上文学修养,那味道就不一样了。
 
  有一天,我戴着耳机边走边听,刚拐到赵堂子胡同,忽然一辆黑色轿车从我身边停下,扭脸儿一看,孟老师在车上,太意外了,以前他都骑车呀。孟老师说:“我这个周末办画展,在人民美术出版社二楼礼堂,叫上你哥一块来吧。”人民美术出版社就在北总布胡同三十二号,离我家特近,出大门往东,过了胡同口‘’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原址‘’,往右一拐几分钟就到了。
 
  我自己去的,我哥有事儿没去成。我还见到了大作家刘白羽,几个记者在给孟老师和刘白羽拍照。我在旁边站着看,这就是中学课本里大作家刘白羽啊,瘦高瘦高的。现场就我一个小年轻,刘白羽在展厅转了一会儿,看见孟伟哉跟我说话,就过来问:“女儿也来啦?”孟老师笑了,对刘白羽说:“我到真希望有这么个女儿,可惜不是啊,她也喜欢画画,还爱看书,是我很喜欢的孩子,她哥哥是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还是我的小老师呢。”
   
  那天嘉宾净名流儿什么的,没想到,孟老师居然当这些人面儿说我哥是他小老师。我哥那么年轻,当然一点儿名儿没有。搁现在,好些画画的,号称吴冠中的亲传弟子或徐悲鸿的传人什么什么的,甭管学没学,是不是,都往名人身上贴,好抬高自己。而孟老师那么坦荡,那么平和,我觉得这才是真有底气啊。
 
  作家办画展,当时引起很多人好奇,那年头不像现在遍地画家,都觉着新鲜,没听说过作家画画办画展的。
 
  旁边孟老师的秘书说:认个女儿多好啊,正好您没女儿。刘白羽也说:对呀,在你的画展上认个女儿,多意外而美好的收获。孟老师转脸看着我,笑着说:好啊,当我女儿吧,怎么样?我愣那儿了,不知道说什么,挺木讷的。有点儿冷场,秘书打岔说别的,我才敢抬头看孟老师,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是失望。
 
  现在想起来,其实我很愿意有孟老师这样的父亲,又文学又慈爱,在他身边,听他随便说说,都觉着特有水平,能感觉到他对晚辈的友善和温情,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就是当时太突然了,脑子转不过弯儿。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
 
  我跟孟老师说我要回家了,孟老师说:“签名了吗?”我摇摇头说:“我还签呀?”我觉得签名那都大人的事儿,我还没在大红簿上写过名儿呢。孟老师说:“签,小孩子也要签,来”,他带我来到楼道里的长桌前,打开签名簿,工作人员不在,笔也没了。孟老师找不到笔,又摸自己兜,也没笔,就让秘书去找,秘书没找到签字笔,只找来一支钢笔,孟老师递给我笔,看着我写上名儿,陪我下楼,送我到一层楼门口,我下台阶走出一段路了,回头一看,孟老师还站那儿呢,目送我。
 
几年后,孟老师搬方庄了,方庄楼特多,差不多一模样,这园那园的,名字很相似,每次去都发懵,无意中跟孟老师说过,找他家总费点儿劲。
 
  有一天下雪,去孟老师家,下出租车,走着走着,一抬头,看见孟老师,站前面不远处等着我,看着我,也没叫我,帽子上、大衣的肩上落满了雪,肯定等半天了,而我并没事先告诉他我几点到,只说下午去,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赶紧跑过去,觉得真像是父亲在等着女儿,好温暖,肯定是怕我又找不到,我帮他掸掸身上的雪,看着他冻红的脸,问他:“您都等半天了吧?冷吧?”他微笑着一句话没说。
 
  他在中国文联工作的时候,有一次,有个事儿让我去一下,那是我第一次去文联,那时中国文联在沙滩老楼,路上堵车,比说好的点儿晚了四十分钟,门口武警持枪站岗,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枪并不是我们常见的,站岗的战士腰里别把手枪,而是手握一杆长枪戳在地上,上面居然还有刺刀,我不知怎么进,有点儿摸不着北,武警一指说:去填表。我正要去填表,听见叫:“小安”,扭脸儿一看,孟老师站院子里等我呢,真高兴,叫着“孟老师”跑过去,孟老师还是微笑着,什么也没说,他总是这样。
 
  我们一起上楼,一进他办公室,秘书看见我来了,笑着迎过来说:“你就是小安呀?孟老师见你老没来,不放心,下去两回了,真像是女儿来了啊。”
   
  那天在文联,孟老师让我在沙发上坐会儿等他,他要先开个会,几个省的文联主席来北京商量搞活动的事儿。秘书告诉他人到齐了,在会议室呢。他说:“好,开会吧。”
 
  会议室在孟老师办公室隔壁,有一个门,等于是套间,还有个门冲楼道开,文联其他部门开会也可以用这个会议室,他平时来客人也常在那里接待。
 
  那天文联机关妇联工会的五六个女士也坐那儿要开会,等于会议室里有两拨人,孟老师进了会议室,看见她们,觉得奇怪,说:“我们要开会了,你们怎么来了?是不是先离开一下。”几位女士没想到,磨蹭了会儿,也只好出去了,其中一位五十左右的女士是她们头儿,办公室在一层,孟老师办公室和会议室在二层,她可能不知道二层会议室孟老师已经有用了,她召集她属下来这里开会,又被“轰”出来了,觉得挺没面子,受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在楼道里嚷起来:“你孟伟哉有什么了不起,就你重要,就你的工作是工作,别人的工作都不是工作!”一边嚷还一边哭了。
 
  孟老师的秘书出去又拉又劝,她不听,边哭边嚷:“你秘书长了不起啊!你官儿大,你瞧不起我们! 你欺负人!”楼道里出来好多人,不明白出什么事了。听见有人说“她是某某某的儿媳妇”。怪不得她底气那么足呢。
 
  孟老师正跟客人说话,有点儿尴尬,一直忍着,突然忍不住了,拉开门,快步走出去讲理:“开会事先就定了的,黑板上写着呢,什么欺负人不欺负人的。”
 
  我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黑板,确实写着几点几点在会议室开会,不过黑板是挂在孟老师办公室里,那女士能事先看到吗?我觉得这是秘书失职,应该在会议室挂一个。
 
  那女士看见孟老师出来了,推开秘书和其他劝的人,一边嚷嚷,一边往孟老师这边冲。外面越来越热闹,我在屋里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个外人,不该插手,可我分明觉得像是父亲遇到麻烦,让我揪心,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来到楼道里,看见孟老师也挺生气,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他们走过去,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孟老师胳膊,小声说:“孟老师,您别过去了”,孟老师回头一看是我,愣一下,那么生气,还没忘说了句:“谢谢你。”
 
  我把孟老师拉回办公室,关上门,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有点疲倦,沉默了会儿,说:“今天谢谢你”,外面继续吵吵着,过了会儿吵吵声才渐渐远了。他又说:“可能有些误解,不管怎么说,不应该冲动。”
 
  和孟老师相识二十多年,有三次觉得对不住他,让我当他女儿我没回应,后来的岁月里,他又两次跟我说,想让我当他的儿媳妇,我也没回应,也许是命吧,今生没和孟老师成为一家人。
 
  孟老师去世以后,我看到一封他给友人的信,提到晚年生活的艰难和忙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很复杂,很难受,孟老师去世两年多了,有时我甚至不相信他真的已经不在了,他也许是躲起来写作呢,因为他说过人生需要热烈也需要平静,他想安静。
 
  我又来到方庄,一遍遍敲1201的门,觉得也许孟老师会开门。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回忆起很多与孟老师的往事,重读他的书,他早期文字像海明威一样简洁、有力,充满诗意和哲理,我已经很喜欢了,但我发现他晚年文字更质朴、平和,还透着诚恳、深刻,就更喜欢了,读到有些句子,好像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就在眼前,微笑着说话呢。
 
  想起很多年前住过的胡同,他骑着车,迎面过来,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里面的伤疤,还有他的诗,我是一株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