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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不哭

海燕不哭

作者:苏二花
 
  第一次见张发老师,张发老师问:你是代县的?那为什么我多次去代县开会,都没见过你?
  但我是知道张发老师的。
  我知道张发老师,还是海燕对我说的。海燕说:张发老师对代县作家很有感情的。
  海燕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在代县运输公司上班,短发,瘦,眼里有恨,双腿似刀,骑女式木兰,迎风开足80迈,穿过边靖楼的城门洞上下班。那时我还无法想象,文学在我的身  体里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也无法想象,张发老师在山西作家协会,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第一次见张发老师,张发老师还有一问:既然你是代县的,那你认识海燕吗?
  这时候,海燕去世已经一年。
  张发老师的这一问,如同揭开水壶盖子,而水壶里,是正在煮着的,沸腾着的水。
  海燕的妈,是我的亲姐姐。我和我姐的年龄差是20岁。我和海燕同一年出生,海燕还要比我大两个月。8岁之前,海燕一直在代县,8岁之后,她去太原上学。
  每年的寒暑假,海燕都回代县。她回来,我妈就给她煮骨头,煮鸡蛋,煮玉米;还给她买猪蹄,买杂碎,买鸡,买香瓜。
  我爸妈上班忙,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和海燕在一起。我会从锅里捞一根肋骨出来问海燕,想吃吗?她很诚恳地点头。我就要挟她,想吃你就喊一声姨姨。你是知道的,从太原回来的海燕,穿的,长的,举止,学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我高级许多,除非肉骨头威逼利诱,她不肯轻易叫我一声姨姨的。
  此后,我又用鸡蛋,猪蹄,玉米,醉枣,老汉梨,咸菜等各种食材,胁迫她叫我姨姨。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从此她非姨姨不开口。
  那一回是吃鸡蛋吧,我妈煮了一锅鸡蛋,上班去了,把我和海燕留在家里。我和海燕就吃鸡蛋,吃了很多。你是知道的,那时候的鸡蛋还是真鸡蛋,腥味儿很重,我和海燕敞开了吃,直到吃吐。我到现在也不吃鸡蛋,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儿。海燕更严重,她是左手拿鸡蛋,右手拿玉米棒,一替一口吃的。吃完之后,她说姨姨啊,吃鸡蛋是个要命营生。
 
  寒假里包含着过年和正月十五,海燕一般是回奶奶家过年,而在我家过十五。我和海燕一起出来看红火,我们个子低,挤不到人前。我天生仗义,对海燕说,我背你。海燕舍不得让我背,说背了也看不到。我就用足力气,把海燕举到街头门市部的橱窗上。橱窗台台上,已然挤满小孩子了,我好说歹说,求出一个空档来,把海燕举上去。海燕害怕,不敢直起身来,拉着我手不放,一声一声喊姨姨。喊出我一身侠骨来,我觉得我要不让她看好这红火,我连人都不算。
  后来海燕站直了,伸着脖子看红火。我在台台底下看她,她的脸一半被旺火映红,另一半隐藏在灯火阑珊处,唯一双眼珠,漆黑而水润。我问,红火好看吗?她说,好看。其实,即使站在台台上,她也未必就看得见红火,说好看,是在安抚我。我说那你一定要年年回来看红火。她还在,我已想到分别。
  正月十五一过,正月十六她就要坐车回太原了。我送她到汽车站,我俩都哭。开始是我哭着不让她上车,后来是她哭着不让我下车。眼看车就要开了,我俩哭得哇哇有声,把栖宿在边靖楼上的麻燕都惊起了,哗啦啦飞出遮天蔽日的一大片。
 
  我有两块钱,海燕说咱俩买好吃的吧。我们用两块钱巨款,买了一小坨牛肉。牛肉真好吃,可惜体积太小。海燕说,没关系,我们一丝儿一丝儿地吃。于是那个盛夏的夜晚,我和海燕坐在文化馆的水泥台阶上,一边一丝儿一丝儿地吃牛肉,一边给对方说笑话。
  姨姨,姨姨,你给我说一个笑话。
  我讲:有个愣女婿去丈母娘家吃请,临行前爹娘嘱咐他,要多说好听话,吉利话,有远见的话。愣女婿记下了,到了丈母娘家,一进门看见一棵树,说这棵树好哇,长大了能做个房梁。丈母娘家一看愣女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很高兴,谁说我家女婿子愣来?老丈人一高兴,放了一个屁。愣女婿马上就说,这个屁好啊,长大了能做个雷声。
  海燕笑到要揉肠子。我讲笑话,是讲究声情并茂的,笑话本身笑不笑由可,表情动作是一定要到位的。海燕说,你再说一个,你再说一个。
  我就又讲,又声情并茂。我没觉出来海燕是在逗我,我心眼儿少嘛,我就是想让海燕笑。她笑,我就高兴。很高兴。比笑本身更让人高兴。
  海燕撕下一条肉丝,说哎呀,这一条粗了,分你一半。在两块钱的牛肉上面,我们谁都不肯占谁一丝便宜,做到了绝对公平。
  笑话还没讲完,海燕忽然指着远处的一个亮点问:那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那是什么。海燕说,不会是一颗星星吧。我远远看去,好像是颗星星,但比星星大,还带点彩色,应该大概似乎不大可能是星星吧,没听说过有彩色的星星。海燕说,嗯,那就一定是一颗人类还没有发现的星星,至少还没有写进课本里。我俩激动万分,一颗人类还没有发现的星星,居然被我俩发现了。海燕说,我要给它命名。我们想了很多突破天际的名字,最后海燕说,就用我的名字命名,叫海燕星。
 
  又一年暑假,我和海燕一起,站在边靖楼上举目远眺。一时间,城郭万千,山河万里,远处滹沱河如白练,凤凰山岚起蒸腾。海燕临风而立,高声朗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风把她的头发张起,把她的衣裳鼓荡,这使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有展翅欲飞的姿态。这一年,她考上了太航中学。
  登高处,必壮怀激烈。但那一天,我俩说的话很少。我们已经不再彼此讲笑话,也不把信号塔上的灯认作是没有写进课本的星星,我也不再胁迫她叫我一声姨姨,她也不觉得回代县是一种必须。我们各怀心事,背对背坐在边靖楼上。风从四面八方来,我们迎风而坐,在边靖楼“雁门第一楼”的巨大牌匾之下。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诸葛亮的“空城计”,唱出的不仅是三国里的西城,也是那时那刻我和海燕的城。那一刻,我和海燕都兵临城下,厮杀声自雁门关起,直杀到边靖楼下。果真是旌旗招展,果真是万马奔腾。
 
  等海燕再回来,是我妈住在医院。海燕来了,穿一件米兰色T恤,像一切大城市来的,带着时尚,带着优越,带着,如春天里悄然盛开的玉兰般的高贵与美好。她纤细,白皙,站在病房里,像一颗真正未写进课本里的星星。她给我妈喂水喝,我妈就着她手喝,喝得小心翼翼,吹弹得破。
  那一年海燕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还带回了对象。她对象,像一切来自大城市的,有白皙的脸,和高贵优越的身份。
  那一次我和海燕也没多说话。她回来一趟,要拜姥娘,拜姥爷,拜舅舅,拜奶奶,拜大伯,拜叔叔,拜姑姑,拜表姑,拜表婶,拜表舅,拜表姨,拜表哥,拜表嫂,拜干爹,拜干妈,拜干哥。而我,要伺候即将去世的妈。我们谁都顾不上谁。
 
  又一年,我在她家做客,她很忙,笔记本总是开着,随时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她一直都纤细,体重不上百,很值得羡慕。而那时的我,体重已经达到150斤,头发留长,卷曲,染色,眼里已经没有恨,双腿由刀变成白萝卜。真的,我已经没有了恨,我是觉得,人只有把自己吃圆了,才能有效规避这世界的历练和考验。我已经不骑80迈的木兰,我出行只步走,那是我唯一信任的。
  海燕说的张发老师,于我是天外之人。那时我没觉得我能写一个什么像样的小说,也没觉得我能进入省作协,更不会知道,有那么一天会和张发老师握手。
 
  此后,我和海燕成了两条平行线,各自打拼着属于自己的天地,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亦无话可说。不是我们亲情冷漠,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候,无话可说,就是最大的对话。
  直到有一天,姐来了电话,说海燕不行了。
  接这个电话,我正在娄烦县城的街头。六月时节,太阳在这个电话之后,灰暗下去。我一时想不通,我一个边靖楼下出生长大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娄烦县城?用二十年时间,我由一个眼里有恨,双腿如刀的瘦子变成一个觍着肚子笑得卑微又谄媚的胖子,意义何在?
  我蹲了下来,在异乡的街头,前看看,后看看,找不到理由和根据。
  星夜兼程百里,第二天一早,我和太阳同时出现在省人民医院。我来了,我却不敢见海燕。据说,海燕瘦的只剩下了骨头,脑袋缩小如杏核。这样的海燕,我是不敢见的,我还没长出这样的胆。
  他们都去病房看海燕了,我站在楼下。密密的窗户格子,我不知道哪一个是属于海燕的。无论是哪一个,我都恨。太阳照在每一孔玻璃窗上,都反射着清晨新鲜的光辉。我丈量不出海燕与我之间的距离,这是个由来已久的事,她总是超前。所有看海燕的人,都在海燕面前哭了,但海燕自始至终不哭。
  海燕不哭,他们谁都没有见到海燕哭。瘦成骨头的海燕,对每一个来看她的人致以问候,有礼貌,有节制。这就是我不进病房的原因。我可以原谅她生病,可以原谅她不久人世,  我就是不原谅她有礼貌,有节制。
  我在楼下,哭得异常崩溃,异常没有节制。
  我为什么要节制?我痛恨这世界所有的节制。
  “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耳边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真切感觉到,我和海燕,一个在病房,一个在楼下,再次同时面临十万大军。所不同是,她礼貌节制,我已奔溃。人生在世,失,空,斩,是必须面临的大战,坚守不战和羽扇纶巾,国士无双和韬光养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半在天。
 
  海燕不哭,这是她留给人世间最后的形象。她本是天上一颗星,在人间行走一番,归于天上。她纤细,白皙;她品格坚毅,充满智慧;她一双眼睛漆黑水润;她笑得揉过肠子,哭得惊起过麻燕;她善烹饪,乐美食,自理能力超强;她一半在旺火映红处,一半在灯火阑珊处;她是我壶里煮沸的水,什么时候揭起盖子,什么时候热气腾腾。
 
  张发老师,海燕,我认识。
 
  作者简介:

  苏二花,山西代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发表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