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旗手与火焰

旗手与火焰
——原上草诗集《青藏诗旅》读后记
 
作者:锦梅
 
  引言
   
  小时候有个习惯,就是得到饼干之类匮乏的食物,总是舍不得吃完,可又禁不住诱惑,于是那饼干就在悉心的呵护中怜惜地变着魔法,一点一点月食样被蚕食:满月,月轮,月牙,直至被黑洞似的肚子完全吞噬殆尽,开始新一轮遥遥无期的怅惘。没想到的是这个顽疾似的习惯,在多年的阅读经历之后,又卷土重来主宰了我。
 
  所以,每当拿到一本令人心仪的读本,我总有些忐忑。既想一睹为快,又舍不得读完。我实在贪恋于阅读赏心悦目的快感而真心欲罢不能。这样的情景,竟与饥饿记忆的情形毫无二致。
 
  面对原上草先生的《青藏诗旅》,我暗暗对自己说:你必须收拾一下被杂务扰乱的浮躁心绪,并整理好一片洁净的心情,才能无愧于那些呼吸着稀薄空气而呕心沥血的文字,来一场安静的会晤。
 
  《青藏诗旅》果然不负我望,像一种抚慰,给连日阴霾里萧瑟的我,酣畅享受阳光的快感。我每每被这种零星的阅读乐趣和情感享受鼓舞着,欣喜着,几次冲动着想致电诗人,表达我的快感和敬意。
 
  其实于诗歌,我是囫囵吞枣。是早年发小井玉萍感同身受亲切的乡土体验,给我典雅而温暖的启蒙。我无力也无能关注当今的诗坛。偶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零星阅读,我还是没有评判资格和能力。只是这些零星的阅读,我隐约感到,当今一些诗歌正打着形式主义的旗帜,或穿着时髦的马甲在信息的海洋里东奔西突,或左右逢源,或颠沛流离,欲以沉浮宦海。
 
  要么口语分行,口禅排列;要么无病呻吟,云雾般晦涩,要么振臂挥舞,歇斯底里。读者不是在云雾里昏迷,就是在振臂舞空中疲软。正所谓“庸音杂体,人各为容”的诗坛乱象。
   
  这样的“诗”,实在成了一种负担。我是读烦了,也读腻了。
 
  迷雾中,原上草先生扛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从家乡陇南武都出发,越过岷山趟过黄河走过河湟,向更高的雪线海北草原,一路跋涉而来,开始了一场诗歌的长征。
 
  古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这斑斑旅迹,于人是一种磨难,于诗歌或文字,却是一种砥砺,一种幸运!
 
  那些像草原一样葳蕤丰饶,像河流一样丰沛回肠的诗句,既剑锋般锐利,直指苍穹,又深潭般幽深清澈。苍穹是他地域和诗歌的高度,深潭则是诗歌内心深度的隐喻。你需要的是一种修行打坐的定力,和甄别真假、伪善、是非、美丑的能力,才能摸着那些词语,那些意象,那些诗句,抵达诗歌的彼岸——存在。
 
  《青藏诗旅》以诗人的地理经历分为三辑,相对又恰好映射了诗人从物质到精神到灵魂的三极心灵体验。这种身份和物质上的转移,在一定程度上潜移默化了诗人的精神品格和内心世界。正如著名评论家刘晓林教授的评价:“原上草是一位移居青海高地的诗人,早年农耕环境下养成的敦厚笃实的性格与他后来生活的草原游牧人所呈现的旷达豪爽气质颇有差异。所以他最初涉笔草原风貌不可避免带有观光客的眼光,多年后现实生活中的他已与草原密不可分,他的诗歌由此完成了主体精神与高地景物的神性契合。”
 
  所谓“岁有其物,物有其容…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第四十六》)
 
  一
 
  文章讲究虎头猪肚豹尾。我特意琢磨了一下《青藏诗旅》的布局。诗人把《我被一阵黑紧紧围拢》放在了篇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诗人的委婉用意,就像《关雎》之于《诗经》。诗人开宗明义地亮出行旅的旗帜,即普世温暖与爱的追求,和烈焰般欲燃的信仰的呵护。
 
   诗人意在为价值颠倒的疯狂现实,和为自己对时代微弱的矫正坚守奔走相告: “这黑蕴藏着炭的烈焰和普世的悲悯/它们一直被当做白的反义词而苟活尘世/它们聚拢着内心的火焰,为白昼的寒冷默默取暖// 这黑是黑白的黑// 这黑潜伏得隐忍而宁静// 这黑急需与白对峙,它不想黑白不分/伏击的雷电和交加的风暴,已从天边雷响了战鼓/你只需聆听周边腐败的事物,开始摧枯拉朽”。蕴藏,悲鸣,聚拢,潜伏,伏击,风暴,摧枯拉朽;苟活尘世,默默取暖,黑白的黑,隐忍而宁静,与白对峙,不想黑白不分。这些因为含金而富有力度的词语和短语,像黄钟大吕,每一次撞击都会轰鸣远播。又像重金属乐队的节点,诗情随着节奏的跃动和词语的律动,即刻焕发出一种被弹性和张力慑服的光辉。可是如果你只陶醉于词语波纹泛起的涟漪,那么你一定会失算,因为你刺探诗意的触角,无缘再深入到诗人更深沉的质的波长带给你的辐射和迷醉。我怕迷离的双眼游离于跌宕的思绪浅尝辄止,特意在一些金工般精确,金属般质感的文字处画上符合诗句的波纹,这些无以比拟又无可挑剔的汉字和短语,焕发着青铜的质感,漫漫接近内心温暖的黑。你终于延宕于诗人看似随意,实则推敲锤炼过的意境的陷阱里不能自拔了。同时你非常享受这种延宕,并愉悦于内心的释然而会心一笑并为之振奋。就像在尘埃上假意安眠的昆虫,突然看见了次第盛开的花朵,用振翅偷袭花朵含蓄的会意。
 
  “木铎(释义:木舌金铃,‘文事用木铎’,指教化。)起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文心雕龙.原道第一》
 
  虽然我们传统的价值观屡遭重创,但我相信,我们对温暖的渴求,对正义的捍卫,对信仰的加持,是从来不会改变而如应影随的。《温暖的黑》正是这种回应。由是,我便理解了诗人那份渴望和殷切!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这本来是说文化和修养,这里我拿来形容这首诗,一样也熨帖。
 
  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诗人完全是个扛着夺目的旗帜,说着寓教于乐又属于自己的旗语,行走在传统意义上的行旅者。
 
  第一辑《青藏诗旅》占了他诗作和人生的一大半。即便海北在他的人生履历中,由一个偶然的栖息点成为定居高原的第二故乡,但不能否认的事实是,诗人的根永远在故乡武都。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依然在他乡流浪。这样的行旅多少染上了远古戍边悲壮的色彩。比如《一个人的边塞》《怀念山明水净的日子》: “蜗居边塞一隅,风统领着万物”;“三十年的梦其实一直在起点,它等着打柴的孩童/自始至终,怀抱蓝天和白云,在溪水和虫鸣中讷于表演”。诗人艰深的生存行旅,绝对有别于今天时尚达人的无聊浅薄,而与远古遥相回应,真正实现了边塞诗古典意义上的回归。当然也绝少不了离别思念之作。比如《母亲的白发》:“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白发,在风中乱飞/所指引的千万条归宿,是千万种泅渡而来的光阴//时光最终的背叛,指证着无数场风雪雷电//也指向茫茫千里的苍凉铁路线/我常年遭遇着一场又一场西边陲大雪的围困/内心不断传来隐隐的雪崩/那迷茫的白雪,总罩着我湿漉漉的视线”。无须我的饶舌。可我想起了一个细节,诗人大概说过,过去数年里回家,常常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之类的话,当时我还麻木于他溢于言表的艰辛和不易。今天看到这样的诗句,我终于理解了诗人深藏内心的困苦和思念是多么地沉郁了。理解了一个游子,在夜深人静的暗夜里,欲哭无泪或独自黯然神伤的痛苦。诗人懂得自律和节制的秘密,诗情至此再没有延宕,而是戛然而止。因为凝练,所以思念更深邃得蚀骨。
 
  行旅的意义其实是淘洗和填充。当诗人的地理界面上,小柴旦,德令哈,柯柯,柴达木,刚察,高大阪,哈尔盖高大阪,岗什卡雪峰,藏北,玉树,海北… …这些如青海长云般的意象,或诗人的意识流汹涌而来,并在你周身氤氲的久了,你便被淘洗得愈来愈干净,愈来愈澄澈。
 
  果然,在《翻过大冬树山垭口》里,诗人经过“风湿,绞痛,呕吐,惊悸”一系列世俗杂念的“被腾空和清洗”,终于“悄悄靠近灵魂的秘密诊所。”还有《游走在青海的风中》:“我被十万众草簇拥成一杆五色的经幡/幡布早已被浩荡的大风,漂洗成了无字的经文”。这淘洗在《远离都市的海北》更简炼如洗,所谓“澡雪而精神”。“远离都市的海北离草原最近/离草原最近的日子人心宽广//远离都市的海北离雪山最近/离雪山最近的日子灵魂干净// 我在这里过着牧民的生活/我听惯了德茂、加通,呛通之类的词语/这些词语来自藏语/‘乡下的日子离土最近/离土最近的日子人心厚实’(高凯句)”。
 
  一定是远离都市那些没有修饰的真情,直接袭击了诗人毫无准备温柔的壁垒。我感到诗人仿佛抑制不住通透淋漓的快感,手舞足蹈得有点慌不择语了,索性借用民间口禅,连用顶针修辞,几乎是一气呵成完成对远离了喧嚣,纷争,污浊,腐朽之后内心纯净明丽的表达。我仿佛看到了被草原和雪线清洗过的肉体,在旷野里,在阳光和白雪的辉映中,露出了空前透明的肌理和骨骼。
 
  所以,所以啊《世界如此安静》:“我聆听内心植物的呐喊,花朵迫切打开的奢求/鸟笼里百灵的喉咙,带着血丝//我坐在他的身旁,像一尊泥塑的佛像/宗教的蓝上,云朵环绕白塔,沐浴经幡的颂词/寂寥的大街上,僧人绛色的衣裙被风掀起”。
 
  信仰的旗帜上,花朵盛放,百灵欢唱,蓝,白,绛色三色美丽而鲜亮。没有什么过多的依附和虚浮的标榜,诗人安恬独享着青藏小镇的寂寞和安详。
 
  滤去生活的杂质,《梦想与光荣》就凸显为唯一的理想。诗人一直憧憬着这种理想并为之深深呼唤。一个清澈生动,自然良善的秩序:让雪花回归深谷,让流水潜流大地,让嫩芽舒枝,让良善回归人间。鸟鸣,清风,花香,雪归,溪流建构的‘梦想与光荣。’
 
  所有的行旅和跋涉,因为理想而清晰明朗了许多。我不由想起了几句歌词:“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踏过荒野我双脚泥泞… …满天星光我不怕狂风。满心是期望,过黑暗是黎明。啊,星光灿烂,伴我夜行,给我黎明。”
 
  在《德令哈》《柴达木》《青海湖.金银滩》《在哈尔盖》《回归》《将心安放在极地的大野》篇什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回归’‘抵达’这些隐喻了诗人梦想和追求的标志。或地理物质上的追寻,或心灵精神上的诉求,还有自然生态,情感理想追求中的自省。所有外化的诗句都是内心走向所做的铺垫和暗示。只是有人永远在路上,有人阶段性地抵达。最终的抵达,是物质精神人生难以完成的灵魂(宗教)拷量。欣喜的是,《远眺岗什卡雪峰》就多了一层对人类欲望理性的警示和清醒的关照:“那耀眼的雪光背面,藏着一把把闪着冷光的刀子/作为抵御人类歇斯底里的进攻/岗什卡,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紧紧握在手中”。岗什卡这雪峰中的奇葩,被诗人赋予精神领袖的品质,做好了用‘冷光’呵护人类生存,抵御成为媚俗的物质温床的准备。
 
  一定是鹰。“雪线被蓝空压低,白云擦拭黑鹰的翅膀”“鹰在天空导航”“我们一同来听王的呓语,来听鹰翅扇动的启示”“鹰的鸣叫,是纠集力量的号子”... ...这个青藏雪线上翱翔的大鸟,不论是以物的存在出现在诗人视线里,还是以诗歌意象象征性的指示,魔幻般地吸引诗人一次次引颈仰望,其实都暗喻了诗人一种追求上的高度和意志。就像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一个人的高度,决定了他永远不会满足于自己的满足或抵达。鹰的蜕变,被人凝练成意志的经典。殊不知这种蜕变刹那的幸福,掺杂了肉体太沉重的痛苦。
 
  与天空为伍御风而舞,是鹰的高蹈;睥睨贪图安逸的鹪鹩之类于万里,是鹰的权利。
 
  清儒纪晓岚评价刘勰说:“识其大而不逐其末,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那么幸福和痛苦,就是诗人与生俱来无法逃脱的宿命。
 
  “夫翚翟(翚huī 五彩,翟dí长尾 。意为野鸡 )备色,而翾翥(翾xuān 翥 zhù 意为飞翔)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文心雕龙.风骨.第二十八》
 
  对于一个有血性的诗人,如果没有一次对边塞深沉的游历,会是一种人生的缺憾吧!要不盛唐边塞的天幕上,怎么群星闪烁,以至于成为一个富含钙质的诗派?无论是题材的充实,还是精神的需要,都是那个阳刚王朝不能或缺的基因;要不当代的诗歌流域里怎么出现了诸如“石河子,诗河子”的美誉,诗歌的版块里出现了“高大陆”之类的高地!
 
  也许只有这样,诗人才能实现身心的洗礼,完成真正意义上的价值圆满。
 
  这是一个物质至上,精神软骨的年代。对于一个怀揣梦想,执意发出自己声音的生命,雄性荷尔蒙决定了他义不容辞地去和边地大漠来一次零距离踏实的触摸,才不至于辜负那些来自祖先优秀的基因。
 
  《小柴旦》《格尔木印象》就是明证。
 
  诗人俨然一位流浪西域的行吟歌者,践约了自己与边塞的约会。没有惊扰,也无须忧伤,更没有歇斯底里。诗人仿佛早已做好了抵御罡风和冷酷的准备而从容淡定,只寥寥数笔,就完成大漠边地地理构架的书写和呈现。令人欣喜得是,这种貌似放逐般的自我迁谪,诗人收获了某种来自远古壮士般的人格洒脱和精神自信。
 
  但是诗人只要还在路上,旅行远远不会结束。于是我敬佩了他内心的坚定和耐力。
 
  诗人还是举着一把火烛,传播光明的夜行侠。
 
  《穿过光明与黑暗的夹层》《穿过深秋的海西大地》,‘秉烛夜游’的结果是,看到更深广的黑暗,诗人没有蹑足而退,而是向黑夜更浓郁的内心出发:“太阳照常升起,阳光依旧多彩炫目/黑夜正常降临,黑暗依旧铺天盖地”;“穿过深秋的海西大地,格拉丹东/我被你突兀的一声鹰鸣惊醒/被你黑夜中的一片雪花领回家中/然后,被你体内的一道亮光穿透”。
 
  只要是火焰,而且深藏于内心的,每一丛都是孤独的燃烧。每一次燃烧,都是一场临照自己的盛宴。灵魂从来没有缺席,缺席的是那些聒噪的鸟群。这是《写在2010最后的一首诗》给我的启示:“我躲着聒噪的鸟群,默祝一只孤雁/飞过深夜的天空,天亮之后/到处林立着森林的枪口/那穿过黑夜的悲鸣,使我紧闭眼睛/煽动的双翅上,鲜血淋淋//血性的指爪弄疼我的尊严,让我聚拢/内心的光源,把词语当做革命的子弹”。
 
  《当急迫的秋风在草尖上行走》,我不知道这是诗人随拍的胶片,还是刻意的留念。我几次激动于诗人被草原风吹乱长发的特写,像极了骏马御风奔驰的烈鬃,这个时候豪迈之情总是油然而生。“当爱被现实分流和撕裂”,诗人好像有些气馁,“我只能听从暴风雪随心所欲的安排/然后归隐于世界第三极化作雪粒悄声匿迹”。可我怎么觉得这是诗人的隐秀,(——《文心雕龙.隐秀》:“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者也,篇中之独拔者也”)一个婉转的伏笔。雪粒,朔风塑造的雨的精魂,在尘世真的销声匿迹了吗?请你看春天的草原,你就知道他已悄无声息地修整中化作装扮大地雄厚的草,汹涌了整个草原和季节。
 
  二
 
  其实,诗人在第一辑里埋下了一个伏笔。除了对这片土地上地理文化的再现和确认,高处信仰的仰望,还暗示了人类对自然应该持有的态度:顺应和尊重。
 
  如果你的视线稍一迷离,或你的神经太过麻木,很容易忽略这样短小精悍的的警告:“羊看见草原上,到处是茵茵的绿草/一点也不听从别人的劝告,从不节制... ...甚至在反刍的时候/也没有回味出那全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吃草的羊》
 
  草场,乍一看,好像只是一种物质存在的随行呈现,其实,是诗人典型化了的所有自然环境的借代。诗人力图通过人们对草场无节制的侵蚀而退化,发出一种警示,提醒并唤起人们对人类自身所处的环境,和对未来命运的关注与思考。这就使得诗人在诗性的抒写之外,又兼备了哲人冷静的思考。
 
  所以我特意把这些篇目放在第二辑的阅读中。
 
  《你的忧伤是琥珀色的——致藏族诗人才登》:“你在蛰伏的途中渴望被一场雪引领/那恍如隔世的六角花瓣,人世伤透了她的心灵//其实,一场雪掩盖不了原野的垃圾,日子的虚伪和龌龊/在这西风强暴白云的季节,你的忧伤是琥珀色的/你在呕吐,在池水中呕吐,喝着银色的哗哗月光呕吐/你到底要呕吐内心的什么物件,洗净什么高贵的器皿”。
 
  同样的诗人身份,同样被迫‘迁谪’的命运,和淘洗的经历。这样,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的关照就多了理解的基础。
 
  白云,月光,原野,这些远逝的自然物事,此刻幻化成诗人对人类那些高贵品质的关怀和体恤。整个诗文已超越了友爱这么简单的书写,而表达出一种对自然人文深切的悲悯。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这支多年前情思忧郁而又表达舒朗的歌子,仿佛一个轮回,此刻穿过岁月的黑发,已经过滤了往日太多年轻的轻飘,多了一份收获的沉稳。
 
  雪野里,诗人们的忧伤如果不是盛在清澈的玉樽里痛饮,就是高过苍鹰的翅膀。
 
  而《地球的两侧——拜谒昌耀诗歌纪念馆》,借地球那侧诗人的高车,穿越诗人这边的高地。两侧的心灵在会晤的片刻,高度契合为神性交流,契合为贯穿两侧交相辉映的思想对流。
 
  所以第二辑的主题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与审视,对自然人文的思考。
 
  第一篇《忧思》是属于那种旗语式醒目的告白:“雪线开始攀升,山峰亮出一道道紫色的疤痕/狼毒花齐刷刷抬起血红的头颅/荒原开始大面积围拢而来,长满了一丛丛茂盛的席芨草,在风沙中鸣叫/沙漠寸寸逼近,面带微笑/草原只好悄悄的扭头走掉/牧人开始从雪线撤退,鹰死他乡/河流被沙漠死死搂紧,搂成杨柳细腰/然后,压在身下/不是渴死,就是窒息,然后一同灰飞烟灭”。
 
  只要稍有公共意识常识的人,就不能不被他连爆竹式的铺陈或发难裹挟,开始一段深刻的思虑。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诗人的忧思超越一般的感官满足和小我意识,而将自己深植于旷远的自然原野之中。一种陈子昂式的博大孤独一点点围困而来,推倒了想象的多骨米诺,让人不由想到屈子对天发问的姿势和鲁迅那巨大的烟斗。是谁一手制造了这一场黑幕似的噩梦?将自然和良善置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且看《那棵白杨》:憔悴,灰头土脸,呆呆站在水泥高筑的夹层里,目光涣散,神志恍惚,乞讨。阳光深居简出,众草、花朵、雾岚、泉水,昆虫被洗脑。
 
  树,是继鹰之后,诗人的第二个精神隐喻,也是经常吸引我驻足并引起我特别关注的对象。这个大地上普遍的生命载体,它更多地承载了一些生活的记忆和诗意栖居的精神碎片。就像诗人在《高处与低处》里书写的那样:“一群繁茂的叶子,在春风里沿树梢纷纷攀高/无法攀上高处的叶子,一大簇一大簇地摇曳在底层//攀升到树梢的叶子,整个季节都生活在无端的风向里/它们在风中的听觉,胜过了低处的叶子”。
 
  我想起了鲍鹏山老师的《写给树的一组诗》。真想连篇累牍地引用而又只能断章取义:“你不愿与万千混杂的涛声共鸣,而只愿听自己的枝丫在世纪的风口发出的良心独白吗?”;“你微弱地挺立在茫茫沙海的边缘,向浩瀚无际的沙漠伸出伶仃的挑战的手臂。”;“现在,只你一个面对茫茫沙海的滚滚攻势,独自守卫这最后一道防线了/伤痕累累的树啊!/你的抗衡与坚持,是否是为了延缓人类末日的到来?”。
 
  一个是诗人的敏锐,一个是学者的智慧。无一例外地,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地平线上或沙海中傲然挺立的树。那么,树在他们的笔下成为一种精神象征和人生坐标,是符合情感逻辑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无论是孤独的,还是貌似合群的,都无不在风向里培养着坚定的听觉,揣测着生命的方向。而不至于将与生俱来的赤子的真诚与灵敏丧失殆尽!
 
  他们都是悉心爱惜羽毛的人!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我们的人生才不至于绝望而黯淡!
 
  旗手给以引导,火焰给以力量。
 
  那么《白云走失以后》呢?“记忆中的牧场,是谁在默默的更新... ... 蓝天陷入极度的忧郁.....百灵的银雀的叫声,喊出了谁的阵痛.....一片喃喃的呓语/夜晚越来越深,越来越空”这是痛彻心扉的拷问。人啊,我们向自然索取得太多了,失去后,谁再是我们坚实的的依赖和背靠?
 
  毫无意识的庸常忙碌,使更多的现代人,陷入一种周而复始的困顿无以自拔。时间久了,竟沾沾自喜于这种庸碌。结果便是丧失了对内心眷顾的能力。揭开这种表面貌似繁荣生动的假象,现实就露出了苍白死寂狰狞的牙齿。
 
  所以,只有内心还保有鲜活能力的人还在迷茫。“麻醉的灵魂四处游走/唯有一阵阵呻吟和疼痛蹲在每个岔路口//一声声汽笛从大地的内心传来,那是地铁/在运送迷茫的灵魂,穿越幽暗的岁月”。
 
  对自然万物敏感,且怀揣敬畏的人啊,你怎么能够做到对自然的衰败和沦落无动于衷呢!你的神经一定在痛苦中分裂而“难得糊涂”。
 
  人生太多艰辛,要不是片刻的宁静享受。世界太过喧嚣,要没有寂静的安慰。
 
  当青海湖深蓝的波光受尽所有白日的狂躁纷乱污垢,静谧就像古典而安恬的情人的抚慰:“内心泛动着藏匿已久的碎金碎银”。
 
  美啊。我禁不住受了语言的涤荡怦然心动:当一种美一点点浸润了你,你没有理由放弃灵魂出窍的体验,而从情景中游离出去。至此,我欣慰于生活对诗人吝啬的馈赠和奖赏,欣慰于诗人让自己沉静下来的能力,欣慰于他安享自然的光芒。
 
  第二辑《鲁院诗抄》,是诗人行旅人生的一次反省,或修整或跋涉。短时的跋涉,有两种感觉。
 
  其一:《三吕大夫》式的质疑与悲壮。“阳光迷醉在楚国的天空/朝野上下星光灿烂,颂歌如潮/鹰犬们忙于离间,新王的宫殿建在云端/大臣们一派晕眩/旧王在遥远的秦国死里逃生//在楚国的土地上,惟三吕大夫/要用剑仗缝合大地的裂痕/一柄高举的青铜剑/在浩浩的楚国是那么的孤立无援/你将锋利剑刃,刺向蓝天/刺的内心无边隐痛//凋零的心落叶样随阴风踉跄至湘南/汨罗江在内心翻腾激荡/你佩剑高歌,全身冒着烟火/在疮痍的楚国大地上,一颗干净的心/经受鹰犬们的无端蹂躏/而你守身如玉,像一粒白米/容不得别人对你灵魂的玷污/你仰天长啸之后/翻腾的汨罗江瞬间将你紧紧拥抱/你跳进了干净而苍茫的内心”
 
  此诗有气象,不全引不足以观之。不全引,我以为就是对诗人长歌当哭精神的亵渎,是对旗手职责的慢傲不尊。如果截断,我认为这截断就是那如潮的颂歌和唾沫,截断了三吕大夫的人生。是一种耻辱。
 
  请参考鲍鹏山老师在《屈原:无路可走》里的一段话,作为对《三吕大夫》的辅助理解:“… …而屈原的伟大与可贵也正在这里:他不理解邪恶与不公。他无法和他们和平共处,哪怕是虚与委蛇。他谨持着他理想的绝对纯洁。是的,他至死也不曾丢失一寸土地。他是代表独特个体而与社会宣战的最伟大惨绝人寰的战士。因为他的决不让步,这世界有可能免于全面堕落。”
 
  我们知道,“香草美人”是三吕大夫的美政理想。所以他常常身佩鲜花香草,一路高歌,像一个教父,终生奔走呼号,致力于楚国尊严的呵护。
 
  真正的诗人从来就是真理的捍卫者和勇敢者。就像闻一多。
 
  所以在三吕大夫的身上,诗人看到了浑身闪耀着的真理的光辉:像个斗士披荆斩棘面对恶劣的人性、污浊的朝堂高举起的那勇敢的青铜剑,和沿湘江一路哭泣悲壮的独行。
 
  睥睨群小将自己置于孤独之上,远离泡沫将自身置于汪洋之外。
 
  长歌当哭。三吕大夫沿江悲鸣的歌哭,穿过遥远的时空,惊动了谁内心沸腾的热血呢?我听见了泪水从心上汩汩淌过的声音。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译:总而言之:精神发挥作用,各种物象相连相通,这是作者思想情感变化所孕育的。物象以其面貌展现在人面前,作者则以心中的情理作为回应。继而斟酌文辞声律,考虑比兴手法的运用,凝神构思,执术取篇,在虚静中取得写作的成功)
 
  诗人啊,一定是三闾大夫纯洁的人格和面向风雨深刻的歌哭,契合了你内心的高贵,一口气酣畅地流泻出这些肝肺之气。
 
  “优游不迫,沈(同‘沉’)着痛快。”——严羽《沧浪诗话》
 
  这是我读此诗的感受。
 
  “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严羽《沧浪诗话》
 
  这是诗人的高超。
 
  “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严羽《沧浪诗话》
 
  这是诗人的风格。
 
  把《五种感觉》一并放在《三闾大夫》之后,因为内容和主题是前后呼应的。 “在一个庞大的群落里/先期鸣叫者总给人一种彰显的本能/它让群落陷入一种惊恐/猎手误把枪口对准它的犄角/其实,先期鸣叫者只是一再提醒群落/真正使其惊恐的动物/隐藏在更深的角落… …”。阴风,潜伏,风云,伤口,犬齿,先期嘶鸣者;误判,法律,误杀,改道,浸蚀,灰鼠,呕吐。像一道选择题,伤口,呕吐,先期嘶鸣者很容易地被排除,剩下的就不言而喻了。
 
  我们的文化历史是,强亢者往往死于非命,不是做了别人的垫脚石,就是做了死难的先驱。诗人的痛苦,正是来自无法泯灭的道德良知和文化清醒。
 
  想起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里“为民请命”的人了。想起央视曾经(不知现在还有无)的一档节目《看见》了。在喧腾的都市,诗人看见什么了呢?又是什么驱使诗人“想呕吐昨日的尘埃,清空记忆”?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___鲁迅《记念刘和珍君》
 
  鲁迅精神。鲁院诗抄。和平时代象牙塔里温文尔雅的笔,怎样被热血战士折戟?我被一连串飞逝的思绪迷蒙,久久不能自己。
 
  其二,陶渊明式的自省和回归。不如归去来兮:“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 …”。
 
  多么熨帖温暖的吸引。“那一张张温情的笑脸/浓浓的夜色里亲密闪现//那草原的上空,挤满了明亮的星星/那塔尔寺的钟声,荡漾着悠远的梵音/我在一阵阵晨风中匍匐下腰脊/悄悄靠近那片静默而神性的土地”。
 
  诗人像个迁徙的候鸟,风声鹤唳,声声布满了血丝。从之前的“趋庭”向往,到现在的回归,这一段京城——西安——草原的迁移,经历了一场洗礼,一次蜕变。情感选择了那片静默而神性,挤满星星的土地。那里有他忠实的生活,有殷切的希望和等待,那是诗人的归属,是他的磁场核心。所以剥离密集的城镇和人群,经过人生一处处停顿的驿站,抵达磁场是此时唯一的方向。
 
  也有不舍。《离别书》是这次迁徙的检讨。
 
  “以朝圣的心态,从雪山走来,从草原走来/我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不知湖海的深浅/起初的恐慌将我过滤成一页空白的纸片/他们的声音,是火焰是闪电是雷霆/一次次点燃我枯竭的灵感/我被不断的肢解,不断的整合,不断的重塑/将内心的恶剔除,将善良纠集/让愚钝的和麻木中仅存的一点点敏感保持锋利/从雪山出发,满眼是茫茫的雪夜/从鲁院出发,我将从另一种视角去认证和体察”
 
  人是行走的器物。人生就像一列运送货物的列车,不断地吞吐,不断地行走休顿。与同行的景物不断交叉,不断重合,不断分手。
   
  和之前那些意蕴丰厚的章句不同的是,《楼宇》《饥饿》《迷茫》《机器》这些短章,更像是随性而为的小令,但你不能小觑它的份量。
 
  短小精悍的好处是,针砭时弊有的放矢,像小针刀疗法直捣现代社会的病灶:物质提速,精神饥饿,心灵隔膜,人性惊恐。这些短章,从一个剖面淋漓地展示当下人的生存危机,像是对现代人开出的一张病历。
 
  这个世界病得不轻。可诗人不是惯拿手术刀的医生,也不是万能的救世主。诗人是以笔为鞭,伐挞丑恶的战士;诗人是火焰与真理的信使,一路撒播美丽良善的种子;诗人是旗手,高举信仰的大旗,带着我们向黑夜进发。
 
  归去来兮。“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怀想苍远边关》是诗人暴雨般滂沱的情感,是温暖的回望,是炽热的爱。《奔走在幸福的边缘》是引领,引领清醒者拨开黎明前的晨雾,检验向光明奔跑的能力。《去做一个幸福的人》是诗人的决心:
 
  “在启程之前,我得把内心腾空/搁置那些蓝天、雪山、寺院和鹰鸣/还有雪片一样的羊群和亲情/像我来时一样,要让内心刮起雪风/然后让诵经的声音,弥漫我的归程”。
 
  告诉你,如果你拥有过幸福,或距离幸福不远,你一定会读懂这些诗句。如果你读不懂,那我只能不无遗憾的告诉你,你可能没有拥有羊群亲情、蓝天雪山的能力!
 
  三
 
  诗读到这里,掩卷沉思,一二辑豪放中见沉着。那么第三辑《灵思手记》会带给我什么样的触动呢?我既留恋于诗旅之路上那些激荡人心的见识,又对这小夜曲般的《灵思手记》充满了期待。
 
  伴随着诗人的稳健俊朗一起行旅的,还有一条细腻而柔软的细线,那就是亲情的一路抚慰。这无疑是诗旅之中最温馨的话题。从第一辑《母亲的白发》开始的思绪,如丝如缕。一直陪伴着诗人的行程。
 
  比起之前的阔大时空里的洒脱,《离开福清》就有些缠绵而伤感。“不是因为女儿/我不会让飞速的钢轮从我迷蒙的双眼里撕扯出连绵的泪线/不是因为女儿/我不会怀揣伤感一路向西,回到我栖居的青藏高地”。一位父亲的爱一定深沉的,可一个诗人父亲目送的目光和低语,实在又温婉得不忍卒读。女儿的远行成长,也成熟着父亲的心智。《关于父亲》通过一系列过往生活画面的再现,表达了一个孩子对父亲,一个父亲对父亲的体察和怀念,是一次岁月的回望和父子墒情的查看:“父亲这时熟睡了,我的诗歌正追随着他的犁尖/深入土地,世纪之风无论怎样转向/父亲,我们永远是作物部落里黄肤色的骄子”。
 
  当一连串诸如土地,犁铧,铁木器具,春播,麦场,吆喝,耕牛,方言,饥寒,作物等名词或动词形容词,如数家珍信手拈来时,就不能不勾起了你的感情共鸣:关于父亲关于土地,关于劳作,关于饥寒温饱太多的情感预设和放纵,怀乡之情便如约而至,那么熟悉而依恋,那么艰辛而温暖。 “手如麦芒如玉米樱子,眸子如籽粒饱满而明亮/足趾如根,倾听先人关于风雪的谚语”。父亲俨然是滋养我们人生的那片热土的记忆里程碑,永远牵扯着我们的乡愁,永远清晰地矫正着我们归属的方向。没有父亲没有故土,再华丽的人生都是一种无根的漂泊,再辉煌的成就都终究是一种失败。所以,沈从文先生说:一个战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
 
  亲情抚慰之外,诗人既有对青春的哀告《抚慰是一种温柔的枷锁》,对爱人最深情的表白《在你离开的日子》,对爱情的怅惘《过去的事情》《对一朵梅的臆想》。恕我不能鲁莽而轻率地将好奇的触角,伸向诗人那些柔软的地方。我不愿意在诗人善良而多情的留白处,留下丝毫僵硬的解析和戕伐。留一些尊严和美好给诗人吧!除此,我还有什么方式,表达我对一个坦荡而有胸襟的人的尊敬,和那些散发着雪光清澈而干净的文字的尊重?
 
  还是让我带你去听听在寒山寺对张继的答语吧。“……渔火已在护城河里供游人戏玩//寒山寺已不在姑苏城外/它被困在现代建筑的内核/京杭大运河里的商船在吞吐着货物/夜半的钟声再也找不到唐时的客船//谁拥有大年初夜的第一声钟权/官方招标竞价,三十万元/张继,你的嫡系后裔情何以堪”。
 
  一次诗人偶然的留宿,一首七律成就的诗人,千年之后,浓郁的商业气息和人性的浮沫,怀揣名利的现代人,谁有资格揣摩寒山寺的心情?
 
  一个现代诗人与古代诗人的邂逅,碰撞出一种貌似轻松的调侃,实则触目惊心的痛楚。
 
  其实,诗人从一开始,一直书写着信仰缺失带给人的痛苦。
 
  雪线之上的行旅艰辛得像修行,却也更像是皎洁的月辉,美丽动人。而万丈红尘之内,沸腾的生活呢,看似繁华热闹,光鲜亮丽,到底是世态炎凉,泛着凄冷的光。在《凌晨,在上海站候车》,这种痛苦表达得更淋漓:“我在光明的候车室里,回想——下午的黑车司机和拉客的中年妇女/大上海深陷霓虹,灯火灿烂”。诗人的思绪被来自社会底层,天天复制的生活所灼伤,不由地做出深层的思索和拷问。诗的主题在看似随心所欲的现象罗列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诗性向哲思的无缝过渡。
 
  别忘了这是诗歌旅行。诗人的旅程是一唱三叹的歌咏。《我们以墙的方式》是歌咏里的复沓。“我们以墙的方式,生存在墙与墙之间/我们品尝,相互围困的滋味/有的墙参悟而透明了,有的墙仍然加厚加高/其实,我们谁也围困不了谁/我们毕竟只是一堆会走路的沙土/经不起岁月的剥蚀和风化/我们在时间面前都会纷纷坍塌”。
 
  晓畅的语言,强烈的情感,使诗情的宣泄具有了理性思辨,揭示了一种令我们窒息的生存困境:隔膜、隔离、封闭。这是诗的暗喻。“裂开,缺口”,围困,消耗,剥离,风化,直至溃败死亡。诗人试图阐释一种近乎自戕,自囚式的生存方式带给人的无奈消耗,又总是寻求某种解构的秘钥,从而折射出诗外对自由生存,活力生存,理想生存的无限向往。
 
  正如《我们以墙的方式生存》揭示的那样,接到《青藏诗旅》的同时,诗人送我两幅字。才知道诗人早已开始了另一程旅程。诗人近年汲汲于砚田耕作,但从早年的书信,到现今的翰墨书写,见字如面,舒朗中见风骨,苍茫中透灵动。照应此诗,我便大致揣摩了他夹缝生存中的那口长啸——对良性人文生存环境、对相对宽松自由度的向往。
 
  还有《梦潮》。诗人像是手端一挺扫射现实的机枪手,只一连串密集的意象的子弹,瞬间就撕开了一个看似秩序光鲜,实则僵硬生茧,错落迷乱世界的面纱,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更清醒并为此痛苦着的那个人和社会良知。人性的良善,我们多么不愿意让诗人在现实里疼痛,甚至奢望诗人沉醉在尘世安享俗世温情。可你无法阻挡流水对高山的仰望,脚步对路的丈量和攀援。这也是诗歌的理想:那就是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是的,诗人的痛楚来自追寻,来自无力改变的软弱。一个有社会良知的人,你想抚平他疼痛的神经和柔软,其实是一种徒劳。因为这疼痛,是他区别于那些蝇营狗苟,麻木僵硬的生物的生存标牌。它一旦被培植,就深植于诗人的骨殖并茁壮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道德内心,而坚定不移,而生生不息。
 
  到《昨夜,一场大雪降临》《隐没的阵痛》:“这几日,灰暗独霸天空,行人的身影/被阴风吹歪,树枝忍不住喊出声/我极力忍受骨骼的疼痛//在风的激流中聆听它们张狂的吼叫/回想日本的海啸,以及谣风/我的骨骼格外疼痛/在梦中,世界白茫茫一片素净/紧闭双眼,内心一片晕眩。”;“我的内陆河裹挟着狂躁,在高莽的峡谷间声嘶力竭”。
 
  轻飘的诗意叙事上升为对人类命运的极大关怀和悲悯。
 
  诗人也矛盾着:“我胸膛里漫漶的浊水,淹没了内心净美得植被/谁用泥沙堵住了情感和思想奔腾的流速”//我的躯体一再被邪恶的魔力动摇不止//在这冷工业时代,挖掘机伸长铁制的手臂/正在疏通地震、山洪、雪灾聚集的堰塞体/而我胸膛漫漶的浊水,正在淹没内心净美得植被/谁能用疏导我情感和思想奔腾的流速”。
 
  工业铁器的疏导赶不上自身的破坏和阻塞。
 
  不是每个人都能见证《堰塞湖》。但请你看看阻塞的车流,看看貌似疏导的蜘蛛网高速,看看侵蚀的良田河道,看看向青山绿水张牙舞爪的铁器,你就不难理解诗人的矛盾,而内心不言而喻地疼痛。诗人的矛盾和疼痛正是来自人类对自然的吞噬和无时不刻对理想的憧憬:“那松涛汹涌的吼叫,竹叶细密的倾诉,鸟儿脆爽的鸣叫/那月光洒下的温情,清泉涓涓的声音,虫鸣杂乱和美/就是我内心深藏的宝藏,人类最后的天堂”。
 
  说白了,诗人的痛苦和理想,都是对自然的破坏、世间温情丧失的追悔。而《在尘世行走里》里,这种关怀和悲鸣来得更酣畅更淋漓,更欢快而疾走如飞:“我从黑黝黝的老屋里诞生/太阳红着脸不敢与我的哭声对峙/只是盯着我哭声里的光焰/我在尘世行走的这些年,被雷电恐吓和追踪着//我一口气穿过烟云,跑过林野,跑到了世界的第三极//我蛰伏在草地里,就是一截虫草/我会喂养它们的身体,增强它们的免疫力/我会像一团刺鼻的酒精棉,擦拭天空的忧郁,雪峰的尘埃/以及周围动植物的小小伤口,不让它们喊出内心的疼痛//我将躯体搁在草原,将灵魂隐于雪山/崇拜内心的宗教,雪山清扫我的内脏/阳光像穿堂风,出出进进,更像我的一个奴仆/有我的地方,水清了,草绿了,花就开了”。
 
  所以我说,诗人一路狂奔,像个赤裸奔走在草原雪域,浴雪奔走在幸福边缘的的狂人,又像怀揣火焰的旗手,被激情点燃的内心引领,给尘世的我们导航,给我们温暖。
 
  鲁迅以笔为匕首,直捣黑暗的心脏。原上草先生以笔为擦,擦拭被涂抹被污浊的蓝天。
 
  只有,也只有寒冷黑夜,你才能深切感受火焰的力量!一种来自于物种又超越于物候特性的力量。
 
  诗人一直“不戚戚于贫贱”,也一直“不汲汲于富贵”。诗人只一直隐隐于对未来的预见与警示,汲汲于生的困惑和人类命运的关怀。
 
  ——也只有拥有博大的爱与情操的人才具备的才能。
 
  如果《农民兄弟》是对同胞给予深切的同情和怜惜,《玉树,一场大雪突降》是尘世的终极关怀与悲鸣,那么《舟曲,舟曲》简直就是诗人对人间罪恶悲怆的质问和控诉: “群山松动,潜藏着人类埋下的邪恶/汶川隐痛的根须,沿那条黛青的山脉滋生无形的罪恶… …那顷刻间合拢,深深掩埋的巢穴/那被泥石流抹去的村子/那被洪流恣肆而过的心灵/在疮痍中睁开瞳孔,惊鸿未定/那行迹诡异的魔鬼,先是布控了雷鸣闪电,疾风骤雨/然后,乘着夜色仓皇出没/正义的光芒,你又在哪里歌舞升平?”
 
  人类的贪欲和狂妄从来无视上帝的体恤,而自掘坟墓。上帝体恤人类,体恤我们千秋万代唯一的方式,就是颤抖。
 
  人类妄自尊大,上帝就让大地裂开一道道伤口,让你用无数的眼泪和鲜血缝合。上帝的伟大和高深就在这里。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圣经.创世纪》
 
  灾难往往促成一个人的瞬间成熟,灾难也一直如影随形考验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凝聚力。上帝也自始至终原谅着人类的任性。
 
  《一声巨大的轰鸣之后》《大爱无疆》与其说是诗人对罹难后的人性柔弱的赞美,不如说是诗人对人更殷切的期待。“那一刻,一声巨大的轰鸣之后… …悲歌覆盖着悲歌,伤痛碰撞着伤痛,泪水挤压着泪水/钻心的剧痛收紧了每个人的心房/收紧了五十六个民族凝聚的力量”;“瓦砾下面传来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废墟的裂缝处盛开着一朵朵灿烂的笑容/稚嫩的心灵以庄严的军礼来表达敬意和感恩/脆弱的生命以儿歌安慰活着的灵魂/那匍匐的女人和师长/用躯体架起一道桥梁/那是爱的脊梁/漆黑遮不住他们内心的光芒”。
 
  无数群体内心的微光,可以凝成烛照人类前途的火炬,黑暗因为这些光亮的存在,才会褪去一些黑的色彩和暗的成分。
  
  正因为我们有所期待,所以我们依然在暗夜里愤然前行。这是一个民族的性格。
 
  宽容能够宽容的一切,这是一个人的博大和襟怀。就如《卡尔.马克思》的结语:卡尔.马克思一无所有/卡尔.马克思拥有一切。
 
  生活可能会改变一些人和事,但一定改变不了诗人坚定的信仰。《在现实的土壤里》,我看到了诗人对正义强烈的捍卫:“在现实的土壤里,筑一座太阳的宫房/我一定东奔西跑劝说大家,不要惊慌不要害怕/只需你正着身子进去,太阳一定会秉公相待”。
 
  对,只需你正着身子进去,太阳一定会秉公相待。
 
  多么令人欣喜的《慰藉》:“我已静默成了雪峰的风马旗/一边聆听布达拉传来的梵音,一边默默地守望你//当你的躯体开满羊卓花,蓝莹莹的叶脉/便有众多的蜜蜂粘在花蕊,哼哼叽叽表达爱情/在你沉醉的当口,一股冷风刮进我皑皑的心谷//一场春雨之后,我目睹到更为惊奇的一幕/昨夜留下的那些黑白脚印模糊不清/我这才知道还有一些人,在深深浅浅地向你走近”。
 
  深深浅浅地向你走近,这就够了。真正的诗人,诉求从来不多,真正的诗人,从来无意于物质加冕而获得内心的安详。我仿佛终于听到了诗人内心令人陶醉的安详。
 
  梵音,风马旗,羊卓花,蜜蜂,爱情,惊奇,模糊不清的脚印,深深浅浅,走近你。
 
  这一串词语,这一些美好的意象,不是张扬信仰的大旗,不是喷吐理想的火焰,还能编织什么?
 
  《灵思手记》,是诗人灵智和浪漫的再现:统一中显丰富,沉着中见灵动。
 
  《文心雕龙.风骨.第二十八》里说:
 
   “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译:若能确立文章的正确规范,使文辞鲜明刚健,那就会风力清新,骨力峻拔,整篇文章的都闪耀着光彩。能够考虑到上述各种问题,要达到风清骨峻的境界就不会太远了)
 
  又说,“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译:总而言之:情思与志气相伴,言辞与骨力并存。文写的明朗刚健,才能像玉制珍品为人所重。)
 
  第三辑《灵思手记》,更像是旅行目的地之外随意的驻足,你能收获的是一些意想不到的风景。《高处与低处》《一根钉子》《隧道》《一幢楼》《想起石头》《一些人》《花朵,大地小小的嘴唇》《习惯仰望》等等篇什,有和时间的对唔,有对已逝岁月的回望,更有生存现实的拷问。
 
  游牧地区辽阔的时空,给一个思想者提供了更大的思考空间。而正是这些贴近草原的感受和融入草原的生活,和仰望高空的目力,给了诗人极目远眺的心胸和坦荡磊落的情怀;构建了诗人无可取代的价值观,世界观;构建了诗人区别于低处的书写土壤,以及淳朴厚实而又凝练刚健的诗风。使我忘不了的是诗人那仰望姿势,只有高贵灵魂才具有的人的钙骨,和不屈于媚俗的道德坚守和高古人格。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阅乔岳以形培?(pǒu lǒu小土山),酌沧波以喻畎浍(quǎn huì 田间小水沟)。”——《文心雕龙.知音.第四十八》
 
  (译:看了高山更显出土堆的低矮,历经沧海就知道沟渠的渺小。)
 
  看原上草先生的诗,你才知道和诗对话,有着比俗世生活更畅快的快乐,有着安之若素,甘之如饴的幸福。你甘愿沉醉于诗人汩汩流淌的情思,像泉涌般分享宣泄的快感。那些清澈的思想,终于裹挟你汇向一条指向终极关怀的河流:“在青藏高原上,沿世界屋脊掀起的波谷/我们漂流,鹰在天空导航//鹰的鸣叫,是纠集力量的号子/浮躁季节的遗恨,已荡然无存/在储存阳光尸身的地方,抑或血液的最深处/我们听着母亲的声音,在轻轻呼唤着我们的乳名”。——《回归》
 
  母亲的声音,大地的呼声。高蹈的灵魂才是回归最终的吸引。
 
  严羽《沧浪诗话》里说,“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淒婉。… …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批评家高屋建瓴的批评来自诗歌的经典。换言之,是经典的诗文气象,促成着文学批评和批评家的高超。这里拿来作比原上草先生的这本诗作,实为一种共勉。无论高古深远,无论雄浑飘逸,也无论悲壮凄婉,我已入定走神。诗人也大概懂得我的用意和真诚!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果实)存也”;——《文心雕龙.情采第三十一》
  无须谁的祝福,诗人已经走向远方。
 
  在看到这个集子之前,诗人已出过多部个人诗集,散文集,评论集,笔记及各种丛书,也得过大大小小的各种奖项,并在曾经未开垦的海北腹地,培植起一棵文学的参天大树和一片葱茏的田野。还有什么前面等待着诗人,还有什么后面进献给我们读者,那就听从时间的安排吧!
 
  最后我想用《一片叶子》结束第三辑的阅读。“一片叶子,经受过很多场风雨蹂躏和雷电的恐吓/艰难地跨过三个季节的防线,抵达初冬”。因为一片叶子的命运,恰好暗合了一个人的生命旅程,即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过程。
 
  其实,我的阅读还意犹未尽。可面对这样一位优秀的诗人,我总有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遗憾。我愚笨而拙劣的笔,总赶不上捕捉他永远奔放如大河的思绪。
 
  我的收获是,这个仲冬的数个夜晚,《青藏诗旅》带着我完成了一场凝重而冷峻的旅行。使我获得了一次深沉而奇特的生命体验。此刻,当我终于能够结束此行,回首掩卷,已是万籁俱静的深夜。远处的灯火明灭星稀,近处的人已鼾声迭起。望着窗外一轮孤月的夜空,我渴望一场封存已久的大雪,带着黎明的曙色持久涌来。
  
  作者简介:

  锦梅,女,青海湟源人。先后在《青海湖》《青海日报》《雪莲》等刊发表作品。现为湟源县第二高级中学语文教研组教师。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