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寄居(散文)
作者:徐嘉馨
作者:徐嘉馨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汉·无名氏 《行行重行行》
该是始于一场大浩荡,大迁徙。在我未觉的时候。
北温带的湿润大陆,已是多雨季节。春季温暖,继而夏阳。我在难得的闲暇里倚窗,透彻的明媚倾泻而来。几百公里,是多少距离呢?这横跨至半干旱的大陆?不久之前,朋友圈的屏幕,仍有家乡的好友,传出一张张细雪的照片,濡濡地冰着我的心。
那是北方的一座城市,是我几年前举足,踏过北京来的地方。来时的车程上,一遍遍浴着广播里的蒙古歌调,只觉熟稔、浓稠,像搅动着一锅掺了蜂蜜的鲜奶。浑厚的女声在吟哦,旷远的风觅着草间的踪,露珠滚圆,绵厚的泥土像臂弯,让你正沉浸在细腻与甘甜,又抬起头,一眼望见远方的大河。
那是草原。一座赭红的山峰。八千多年前的人们,聚落散布在水系纵横的大陆,先民出没在山地林丛,水木溪沼,肩头柔然流淌着阳光。数千年后,那里矗起钢铁水泥的城区,淡灰色的砖瓦抿起石器横纹。仍有人在奔跑,在穿行,仍有血脉温温流淌,在爱与野性间摇摆、存在。
但我从未去过草原。我只是个被饱问“是否骑马上学”的人,巨穹似的蒙古包圆顶不在,沸溢奶茶的铜质炊锅不在,我未感受过缰绳在握的触觉,也从未跨马在自己原地飞奔……我总走在喧嚣的都市烟尘。
启程的汽车没有从广博的草原经过,它只是挤过了我们居住的城。学校,厂房,商场,塑料布撑起的早餐铺,小孩子拥挤的文具摊……我的目光留驻了,校名、商场、文具摊前都还有个名字,用蒙古语写成。我记得在那个校门,跟同学疯跑出去,狼吞虎咽地扒拉一碗面;哪家饭馆的奶茶醇正,表面漂着淡黄的油,而炒米太硬,和奶皮子一起泡着,嚼得牙“咯咯”响,好像笑出声;也曾不敢碰这些小食,勒紧腰带想减肥,因为好不钦慕舞台上的女同学,在艺术节着一袭蒙古袍裙,翩然舞绽,头顶高高的陶纹小碗……
我不知道,自己攀爬过几个经纬度。汽车里的蒙古歌调远了,我拎着皮箱下车,青草模糊在朦胧的灯影里。想再捕一捕风的气息,已是都市的烟尘。奶香味从鼻尖撤去,留一个饥肠辘辘的我,挣扎过拥堵的马路。我必须无比确信,这确是一片季风性的,无霜期长达至二百天的温润大陆了。
我在那个酷暑夏日,一头扎进陌生的城,以什么身份呢?一个离家之远的人吗?而新同学中不乏有执著者,围着我问,你们是骑马上街吗?你们住在蒙古包里吗?你们考试考什么呢,摔跤,射箭吗…… 真是不知如何回答。生疏的面孔,知道的细节却比我更多,他们讲述历史、风俗与传说,关于草原,那个我没去过,却在他人的转述中亮出一片辉光的地方。
夜晚在山上,我一双小腿浸没在泛黄的狗尾巴草中,稍一搅动,就是轰然蒸腾而出的蚊虫。同伴问,你们那儿是不是有大片的草地?我没回答,机械迈着双腿。大片的草地吗?当然有的,城市两边的绿化带有,校园的足球场有,公园的景点处有,甚至商场的橱窗,桌上的摆件,都可见绿油油的盎然一片。这,是你想问的草地吗?如果我向你描述,那里有家特色的饭馆,做成蒙古包的形状,庭前茸茸攒起小毯的青草,上面矗着的两只毛茸小羊,圆圆的角,精致的憨态,雪白的身骨。还有大碗的奶茶,乌日莫,嚼不动的炒米嘎嘣脆。音响里传出熟悉的蒙古长调,热烘烘地悠扬回荡。
我从没去过草原。我在离家之远的城市,惊异地告诉自己。
只有蒙眬的马蹄声,在无数个肌肉酸痛的梦中,杂沓奔撞,呼啸而来。搅动着,跳跃着,铮铮然的鼓点强调着……清晨,接到奶奶的电话,询问近况,无非是吃了什么,长胖没有。我用她听不懂的语气,讲奶奶听不懂的事情,讲一切的疲惫、劳碌与阻隔。知道大城市是什么吗?有多少人,该怎样过马路,一家餐馆能挤到脚与脚绊在一起,如果你望出窗去,高楼硕然入目,规整的玻璃反光,不知道什么人在进进出出,接踵摩肩。商标满街都是,电缆纵横如纷杂的枝柯,这就是座钢铁的森林……奶奶听不懂的。我压下电话。不习惯地捋捋头发。一只毛发蓬乱的小马驹,生涩的蹄触了一下冰凉的床杆,爬下来,窗隙里吹进的风清凉逼人。
我的确来了,来到众人眼中的大都市,奔驰在若有若无的草色。风景并没有改换一丝一毫,车子掠过一片熟悉的山川,我没有见识地探出车窗,去看都市,看繁弦急管,看霓虹的大楼,看西装革履的人们头发漆成咖啡色,乞丐的小盆“哗啦啦”在灯火通明的烘焙铺……此处无江面,但当我抬起头,仿佛处处可见夕照下的涟涟,不可测地,浮动在新潮的街头。
来的路,自是觉得很容易的。问我家是哪里,也平淡地回答。唯有在疲惫至极,筋骨将散,迫切想有一口喘歇的时候,才浮现一些家乡的影像。想起奶奶做的玉米片粥,漂一层油珠的奶茶。而后,疲惫地摊在床上,听室友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说,你们平时吃什么呀?有篝火吗?会不会弹马头琴,有没有顶碗的习俗?
我有气无力地回应:我从没去过草原。说完,一翻身,发觉心下恻恻地痛起。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太累了,所以想回去,竟全然忘记来时的无畏与欢畅。我们带着满怀的笑意,急切挤入拥挤的城都,仿佛越是拥挤,越是繁华惹眼,越是能丈量青春的锋芒。唯有清一色的现代物事,唯有炫目的彩灯,才能引出发自肺腑的讶叹。
奔走无谓坦途,归程始觉艰辛。对草原的强烈思念,始于异乡的夜半枕边。同伴对我说,人,还是要去远方啊。海外的阿拉加斯加海峡,那里的鱼群与壮美,一定不会体验过。但为何而举步呢?远方,真是可即或不可即的概念吗?是否在心里,也能存在一个远地?
那个地方并未走远,是的,并未走远,它以记忆里所有的物事牵我,以巨大的人文力量唤我,以博大的、宽如深海的胸襟驱使我,去回头望望来时路。那个闪烁在周围人群的口中、令你为之一动的名词。那里你并未扎根生活,却自认你属于。
在远方,在几百公里外的他乡,在环绕着钢铁的现代化之都,我却惊觉,我第一次与它这么贴近。离得愈远,心里愈清晰,多想看看它的历史,听一听它的足音。我遂彻然明白,胡马必然依恋北风,必然将以一生来珍爱,钟情于这片土地。
是的,即使你的身体历经多少颠簸,心志几多翻覆,灵魂多少震荡,有一个角落,依旧明净、宽广,不改模样。那个远走的动作,正是在酝酿一场牵挂与乡愁,使你在日后无数遍回首。
何以为乡,何以为家园,真非要挂上一切行装,车马嚣尘,跃跃地奔到目的地吗?并不尽然,我们都还要在陌生的城市继续奔走,带着故土所给予的、完整的人格。我们想起那个地方的历史,那里几度花开的成长痕印。那个地方,含几十个民族,有草原、沙漠、内陆湖,亦有冰石林、冰石臼。那里的市花是大丽花,不遮不掩,豪艳明灿。雄艳的大丽花,灿然于北国的领土,携卷着砯石山崖,漫漫黄漠,地底下的铁马冰河,翻动而来,几千年的荣耀与男儿血性的余存,古长城的风沙震荡而歌。
于是,当我们从故乡中被抽离,从遥远的子宫被抽离,我多想拽回所有流散的、淡漠的血缘之线。当生活的落寞,遇见寥廓的远地。我便能觉得,自己是失落的旧王族,仍有一场约会,一阵风,一怀草薰,一晌跃上马背的快意日子,一夜篝火下纵情的歌舞,一个天涯,一段山河——在等我,于历史静静地照射。
平凡再平凡,庸常再庸常,胡马奔走,仍总有北风搅魂魄入梦,在每一个异乡,一举迸裂无数的色彩,如草原上升挂的千百彩旗。我们并不是肆意尽享马背的少年,不过在故土之远的地方寄居着,又坚定着,并与其他的怀乡之人相遇。倘若,执手相看的,永是天涯之客。你会有一个完整的自我吗?是否也有属于你的那片土地,高山河川,支撑你一路且行?
草原上的人们晨起了,披衣出房,阳光溶溶进五彩的小旗,折射出丰溢的流色。
我于钢铁森林中出发。以胡马的身份,嗅出北风,寄居世界之大。
刊于《草原》2020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徐嘉馨,1999年出生,内蒙古通辽人。就读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曾两次入选“国家新闻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
来源:草原
作者:徐嘉馨
https://mp.weixin.qq.com/s/y3xQ7EZUJI8aGGQCRAQKE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