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海涛《藏家》:天趣及欲望的包浆
作者:阿探
读着许海涛古董收藏类的小说集《藏家》,不由得想起了20多年前由刘一达小说集《人虫儿》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其中由李成儒主演的《沉浮古玩虫儿》依旧印象深刻。刘一达写的是北京话,聊的是历史文化;许海涛作为职业藏家,写的是关中话,聊的是老古物件在前世今生的民间传奇,聚集的是天趣及欲望的人生震荡。
许海涛以丰富的人文历史之识与收藏一线体认,提振了民间传奇的文学性与现实烈度,并由此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近似于无限的雪域圣殿。全面商业社会背景下,所谓跑家跑“货”藏家藏“宝”,熙熙攘攘,皆为利动。把握商机,妥当老古物件的今世今生,对于跑家藏家而言亦无可厚非。而难能可贵是,许海涛在13个文玩故事中,在人性无底的欲望之外,坚守了对古董及其文化承载的天趣,诉筑了真性情感,并由此行当的人物沉浮钩沉起变之不变的人生哲思。收藏行当,有人玩着承载着历史的老物件,有人则被老物件所玩。天趣、欲望、德性在老物件的流转及明争暗夺在小说中展开了无声无息的撕裂,令人读来惊心动魄,而读罢不由得获得罕有的平常心态。
何为天趣?《庄子·秋水》 中庄子与惠子对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鱼在水中无拘无束地穿行,是一种天然的自由至境;垂钓者精神贯注于鱼竿之上静坐一整天亦是无羁快乐之境。所以,天趣是一种精神专注的投入与心境的自由。
天趣中蕴含缘分天机,所谓宝物难得一见,有缘者偶遇。比如,数千年前的“皇后之玺”,被时常在野地转的少年孔忠良拾到了,才有了横空出世的机缘。而精明的老聂,失心疯似的在窑背子、崖上头拾翻了十几年也一无所得。《皇后之玺》叙事从容,拿捏到位,颇有神性,如遥遥说起的孔忠良家族源缘,懵懂少年的偶然之得,无不暗隐着天缘天机。从少年拾宝的纯朴,到几十年后朴实无华,巨大的时空跨度更是强化了小说蕴含的恍惚感。
人有欲望是正常的,然而欲望中亦深隐着福祸相依。《游熙古剑》中的白总误将“大向望、大惬意、大自在”当成天趣,事实上那根本不是大自在。大自在重在于心,而不是无限的占有欲,占有带来的仅仅是浅层次的虚荣心满足,远远不足以安妥生命。祁老六背开牵线搭桥的老党,撬走了游熙古剑,谁知他缘浅福薄,因着杀气太重亲人不断死于意外。十三年后,古剑到了老党手上,因着它“恶名”在外,并未遇到理想的价码。这把古剑经老常牵线以280万的价格最终到了白总手上,当老党听老常说此剑为白起佩剑时,虽后悔但终归平和。原以为此无价之宝归白总是“天意”,谁知这把“杀神”之剑却令他从此厄运缠身……
《太极石》是探究艺术真性的起底震荡,是源于艺术遗存的反向追溯,艺术的真正价值是无形的存在,遗存之物只不过是其载体。吴达觉作为摸骨奇异之士,高超的技艺在于专注、通达顿悟、外部世界的了然于胸、万千不同中规律把握。所谓太极石,只是其保持神秘的道具或花头,功在其外。落难之际,吴达觉与石鲁成为忘年灵魂之交,虽不同道,但技艺的真谛是相通无碍的。多年后不具印章的石鲁书画,被臭骂为“蒙人”。书画所承载的艺术真谛难为人知,书画之外的人生更是充满悲情。真正的藏家,就是要以洞穿浮尘迷惑的通透,去与逝去的艺术思想达成灵魂上的汇通。
毋宁说《故园图》是关于藏家的小说,不如说是超越伦理的真性爱情。屠夫出身的杨文革兼收古董,他无私帮助寡妇侯红霞多年,红霞回馈了一幅李鱓的古画《故园图》。杨文革帮助红霞建了猪场,也构建了属于他们的“故园”,他们两情相悦中不断发展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十五年后,红霞病危,她再次重温《故园图》,将它作为永远留给杨文革的念想,随后不带遗憾地离世。尽管来自上收藏家指出那是李鱓古画的珂罗版,然而在杨文革的心中却无疑是超过《故园图》原版的价值的,那承载着他与红霞甚至更多人安居乐的故园情怀,情感的负载不是可以用价值衡量的,小说无异于现代版纯爱绝唱。
一只沉寂数百年的《石鼠》,见证了柏恒秋官场的春风得意的晋升与仕途的突遭搁浅。或许柏恒秋原本是一个单纯的生命存在,他所有的努力都源于年少时对完美女神靳桦林的内心仰慕。人到中年的他,或许只是想获得“转正”以扬名显亲,与靳桦林的再次相遇,开启了他仕途的转机。成功拿下合作项目,在靳桦林的点拨下将老家的石鼠作为寿礼敬送领导,从此官运亨通。或许已经成为柏书记的柏恒秋终于等待可以想心中“女神”表白的时刻,然而准备了数十年还没来得及的表白却是诀别一刻——靳桦林在理性于感性交织中拒绝,并实质性重击了柏恒秋柔情的灵魂。柏恒秋无疑是较为纯粹的人,他不识石鼠和田玉分量(六千万元);同样他不识女神背后的真实面孔,更不知到正常交往表面下的种种肮脏与阴谋——“女神”给予他的三百万元不过是幕后利益既得者所得的大海之一滴水。或许是靳桦林残存的良知发现,或者是她不愿意毁坏自己在柏恒秋心中的完美形象,她最终没有告知他一切真实的发生。她利用并欺骗了这个单纯的男人,诀别只不过有计划地出逃。对于价值连城的和田墨玉质的吐宝鼠,他缺乏识宝的眼光;对于靳桦林,他仅仅沉溺在自我纯洁想象中。对于他而言,仕途搁浅亦是必然。许海涛在《石鼠》的叙事中,小心翼翼的遵循着美学原则,以女主人公美好颜面的不撕破冰释着她肮脏的人生。
《望桩》是利益与天趣的较量后的莫大心理失衡;《卷缸》是关于人品与画品的现实性哲辩;《跑画一二》是化作鉴赏眼光的对决;《和尚爷》是岁月遗存的心迹与心结,是苍凉而有味的伤逝;《贩牛记》以残存石雕擎起了尹家大院的衰落历程,数十年后石雕复归尹家,亦是藏家手中实现的圆满;《状元真迹》是一个令人行家沉迷迷失的完美的“局”,做局者以“状元公真迹”攻破了收藏者“死穴”,让他满意为爱情天趣兼得,实际上却落得人财两空;《斯特拉地瓦利小提琴》是琴缘错失后淤积心头数十年的“琴结”;《白泽》是稀有巨型石雕被盗的跨省追溯与追回之路。小说展开的关于跑家与藏家种种故事中,许海涛赋予人物以人文情怀与素养,平和心态,犀利眼光,历史咏叹,套路深洞,生之错失死之不弃的执念,正义与邪恶的对决等等,文本极尽人物性情与情感,令读者不断地获得畅快淋漓的精神快感。现代小说不是故事,而在于如何讲述故事,许海涛很注重讲故事的节奏与熔裁取舍,使得文本获得了打破文学与现实界限的震撼性交互感。许海涛《藏家》过人之处,也在于将众多的跑家、藏家及与此相关的人当做普通人来描写,给予他们人格上莫大的尊重,即便是一心谋求晋升的柏恒秋,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他数十年来内心纯粹的爱情,以及对心中“女神”靳桦林的无限信任。
何为真正的藏家?正如许海涛《自序》中写道:“一丝丝根须在藏家手里聚拢,滋养起一条庞大的根系,滋养我的干渴和迷茫。”真正的藏家,无疑是那种笃信“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做痴人”的人,无疑是那些古物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的痴迷者与热爱者,玩味老古遗存的历史过往,追寻华夏文明的根系根性。道无始终,万物一齐。惟有心存物外,深得天趣,方知鱼之乐,得鱼之乐。天趣与欲望的对决中达到平衡平和,那些老古的物件才能攒射悠远而深邃的的光芒,这大约就是许海涛作为藏家的心灵持守,根植于书中无价之瑰宝。

许海涛
许海涛,1969年生,藏家中的小说家,陕西咸阳周陵人,著有短篇小说集《跑家:那些埋藏民间的古董传奇》、《藏家》、长篇小说《残缺的成全》等。
作者:阿探
来源:文字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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