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新米记

新米记

 

作者:赖韵如

 

  1

 

  清晨的光影亲吻着脚窝,厅堂里香烟袅娜,我踮脚倚在腰门上,眼睛刚好压在镂空木雕的孔眼中。从孔眼看,供桌的帷幔下推挤着好几条腿,一只小黑手探上来,又一只长“鱼鳞痣”的小泥手探上来,一块月亮巴下去了,接下来,圆溜溜的“春天炮”米果也跟着下去。那都是太婆还愿的供品。她本耳聋,神志也常常出窍,所以对桌下的动静全然未察觉,继续闭眼朝拜。老手捧着一升新米,恭敬庄严地放在心窝处,面向屏风的画像,默念祈愿——那是秋收后进米仓的第一茬粮食。

  厅厦的屏风架上有祖宗牌位,最醒目的是几幅画像,中间一张是毛主席,他下巴有痣,屋场那帮撸鼻涕的小孩没谁不知道。居左的巨幅是《新中国10大元帅图》,图中人物目光如炬,胯下的骏马奔腾。只要太婆在,孩子们观摩指认画像时戳在半空中的手指,都会被太婆及时挡回去。我只记住了骏马,骏马在睡梦中的森林河谷里嘶鸣,踢踏,激荡。右边的小画像是一个长着抬头纹,满脸慈悲朴素的男人,他手里托着稻穗,周边的稻穗拥过来,层层叠叠,稻粒金黄,精实饱满。画像是纸媒上剪下来的,封面发黄,压膜斑驳脱落,毛边散开。小伙伴都不认识,阿婆也记不清名姓,只知道他改良水稻品种,养活了很多人。

  把新米放回供桌,她掏出一把米,陆续塞进桌边的虎头帽。秋风撩起厅门上的红喜帖,阳光在檐上的明瓦里弹动跳跃,筛下丝丝缕缕的金线。微尘与香烟相拥起舞,太婆双手合十,空气里盈满了神秘与光辉。

  太婆的眼眸里只有庄稼。在这个农妇眼里,米谷最好,田地最亲,神最大。米在哪?在亲亲的田地里,在一日三餐的碗中,在热热的心窝里。神是谁?神在哪?这谁说得清?灶台上的香炉,供奉着三餐四季,他们是百姓人家朴素无形的神。屏风的画像呢?是太婆概念里有样貌的神。她给有形无形的神,都供奉最爱的新米。

  她一生没出过左安镇,一辈子在田间地头匍匐,神志出窍时自言自语,80多岁还下地,嘴里慢悠悠跟庄稼果蔬交谈。屋场的女人们叹气,听,老伯婆又发癫哩。

  吁!天保佑,稻谷扬花了呢,芦花鸡、大白鹅、老鸭婆可都要管住,就这几天,不能乱窜,娃儿们也不能让他们过田垄哩!

  嘘!在灌浆呐,别出声,它攒劲时可不能受惊了。

  崽女女哩,你莫怕,要嫁就嫁白云坝,不受饿不挨骂,花生豆子嗑到夜……

  那些扬花灌浆的农事我不知道,但白云坝我知道,是出了名的好村坊。村庄四面高山中间平地,山的褶皱里都是溪流,建国后修了水库。柴近水好,田土养人,秋天里,一浪一浪的稻子,围着屋舍铺铺展展。

 

  2.

 

  阿公是信用合作社的会计。邻居说阿公是公家的人,不像作田佬受风吹日晒,工作羡煞人,还有数不完的钱。我跟大人赶圩的时候,隔着柜台的铁栅栏,踮脚趴在柜台边,看阿公点钱。他推了推眼镜,开始数。还真是数不完啊!红的绿的,新的旧的,疲软的挺括的,毛票块票老人头。

  可阿公根本不像干部,小气得很。家里四代同堂,也没见他添置房屋家具;身上披的中山装,肩部都泛白了还穿;客人来,他递“赣州桥”牌香烟,自己却抽夹在耳根处的烟叶喇叭筒。阿公的大方处,尽在脾胃上,三餐饭食买粮砍肉时大手一甩,他在家,家里的妇娘们做饭都要多费工夫。人活一辈子,什么都能亏待,就不能亏待肠肚。这是他的理论。

  阿公是太婆存活下来的大孩子,一休假就回村做作田佬,陪太婆捣鼓田地,晒得红通通,墨墨乌。今天他帮着晒稻谷,发现太婆在厅厦,我在偷看,一帮孩子在八仙桌下偷吃供品。他敲敲门,招手示意伢子们钻出来。上屋的两个伢子泥鳅一般逃走了,哥哥弟弟一出巷道,就被提溜住耳朵。阿公厉声斥责:狗崽子,有饭菜你们糟蹋,台上的供品是你们享用的?晓得敬什么吗?敬的是天地祖宗,给饭碗开天窗的人……

  我怯生生溜回到门孔的光影里,小脑瓜琢磨着头裹客家蓝花巾、手捧新米的太婆,隐约觉察出墙上人非同小可。我们当然想不清楚,那是一个什么年代,为什么要开天窗,为什么要换天地,为什么碗里的饭食都跟墙上人有关系。

  太婆生于1921年夏天,具体哪一天不清楚,生母只告知孩子落地时,柞树上的蝉出奇地聒噪,她跟排山倒海的蝉鸣借势发力。出生后,带着血痂和胎脂的肉体在稻草铺上蠕动。那个夏天,对于太婆,是个体命运的的开端,放到历史时空的坐标上,那个点微缈而沉重,千里之外的地方有艘船,飘摇而笃定地启航。

  到了上学的年纪,太婆父亲听到讲习所的人说起“减租减息,取消苛捐杂税,将来能吃饱饭”之类的话,便把锄头一撂,入了农民协会,参加工农运动。他一介泥腿子,不理解运动是什么,吃饱饭的意念让他热血沸腾。他把祖传的“自门拳”打得呼呼作响,之后辗转去了井冈山,从此没了音信。失去父亲庇护,太婆的一生,注定和饥饿、孤独、沉重在一起。

  三升白米,一箩筐红薯丝,太婆便进了夫家门。太婆进门后,带着老小进罗霄山脉深处的山坳,搭棚,垦荒,拓田,养儿育女,接济她孤身的母亲。

  自然灾害送来饥荒的岁月,荠菜也长得蔫吧吧的,一挺出腰杆就被开挖了,没有那一株野荠菜能等到开花结籽。槐花儿、榆钱儿、艾蒿、紫背菜、豆叶都被撸成秃瓢光杆,葛根、米锥子、山药、红薯,那都是老天爷送来续命的稀罕物。太婆生阿公时,阵痛了才从田里回来。她单脚跪在晒垫上,塞一把红薯丝和雪里红腌菜进嘴,嚼,咽,没嚼,也咽下!那些菜刚晾至半干,还没来得及丢进厨房的浆水浸泡。饿啊!干活太久了,娃等着出生,地里的秧苗青黄不接,缸里白米早见底了,一点希望都没有。

  她怎么也想不到,50年后,她和家人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在辞世前,还获得了“烈士后代”的补助,每年都有政府送“光荣之家”挂历。这事她不懵懂,颤悠悠把挂历贴在屏风上。

 

  3.

 

  太婆辞世前,祖屋的阁楼一直是禁忌之地,虎头帽也成为家族禁忌之物。人们跳跃着提起,看下太婆的眼窝,又紧张地闭上嘴巴。

  我盯过太婆那对粉白粉白的眼窝,那里盛放过大把的浊泪,也盛放着尘封的答案。有几次阿公说起那些带银铃的虎头帽,太婆的眼泪,便从那对粉白的眼窝中扑簌簌滚下来,空气便静止了。

  有一次捉迷藏,我忍不住爬上了阁楼,在那小得出奇的阁楼里,放着旧物和一个小红箱,翻开,樟脑的气息刺鼻。箱子铺着旧报纸,包着好几顶似曾相识的虎头帽。我翻开,布料陈旧,但样式拙朴可爱,拎起来,流苏上的小铃铛上叮铃作响。突然一把茶叶米扑簌簌弹跳到木箱上,我想起那些新米供品,心揪成一团,赶紧物归原位,小小心脏被铃铛和米粒凿得弹弹动。

  阿公在太婆辞世后说起往事,我五兄妹呢,就剩两个,其余的就剩下阁楼上的虎头帽了。上屋场的云娇叔婆便坐过来搭腔:你娘头上的女崽啊春,都十岁了,带着弟妹采野菜,种红薯、放牛,食量大过牛犊,又长期吃不饱,瘦得骨头凸凸,背上小崽都硌得慌,走路脚步一浮一晃。跟着大人去种地,土垄松好,她插苗,晌午时插完最后一垄苗,一起身就歪歪倒下去了,发米痧啊,没过完春天,就没用了,救不回了,你娘抱着不放手啊,深夜了妯娌们去看,她敞开衣襟裹着娃,坐进土边的番薯窖里唱歌:崽女女,你莫怕,要嫁就去白云坝。白云坝富足啊,多少姑娘都想嫁去那个地方,那里的瘸子娶老婆都挑三拣四。中间的男崽,开春时节带头偷了小队留下的谷种,那是生产队的谷种啊,打得皮开肉绽,逃走了,死活不知。最后的那个女伢早产,大人没吃月子里哪有奶,哭都哭不出声……那个年代,早走的孩子多,她去了三个,多精巧的人后来也魔怔了,就留下三顶虎头帽。虎头帽多贵重,那上头的银饰都辟邪呢,别看她懵懵懂懂,每年都不忘把新米分给她阴间的崽女……云娇太婆的神情不悲不喜。

  终究没法理解一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这些年,我们馋过各种东西,糖、米饼、巧克力、肯德基、薯条、汉堡包……就是没有饿过肚子。屋场里厌食的孩子抓到卫生院扎针,吃“疳积丸”,等到我的孩子降生,家里的大人们抱着饭碗追着孩子满地跑。

  田里扬花灌浆的水稻,曾经救过祖公、家族、亲人的命,也把饥荒的彻心之痛刻进家族几代人的骨子里,也促使我活泼泼地从母亲子宫里抵达人世间。

  美食是人们亘古的热爱。粮食菜蔬穿肠过时,我偶尔会想那些虎头帽,不知道春和她的弟弟妹妹,有没有带上太婆的新米,去往那个叫白云坝的地方。

 

  4.

 

  姑妈订婚之日,宾客们在厅厦写聘礼红单,太婆痴癫癫走来走去,她睁大眼睛问媒人,这家人是否田丰土厚?几多劳力?多少水田?多少旱地?平地还是山区?媒人只得拉着她圆话。姑妈听太婆的问话拉长了脸。

  那时我已通人情。我知道姑妈这回将彻底洗脚上岸了。

  多少日子,我跟在姑妈后面,她戴着草帽,双手拔秧,三两下一个秧把就好了。她在秧垄边的深水里抖落秧根污泥,斑竹壳丝绕过姑妈的手,一抽一个活结。下午,她去了“七箩丘”,那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田,姑妈紧致的腰肢一遍遍弯下去,手捧秧苗埘田,脚步不偏不倚,六行秧苗插得又直又正。河对岸谷伯家的禾客纷纷惊叹,对着姑妈吹呼哨,同丘的男人们沉默地照着姑妈的线条走。

  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姑妈来了又去。她有使不完的劲,插秧,耘田,施肥,割稻子。蚂蟥叮着她细白的腿,她伸手一拔,恶狠狠扔出去,继续干活。我也学着姑妈的模样,下田,勾头,弓步,突然遇上泥巴里的蚂蟥、泥蛇,吓得发怵大叫。云一片一片涌过来,姑妈看着满身泥巴干瞪眼的我发笑,嘴边的梨涡舒展开来。她直起腰,举手加额,太阳光穿过云洞漏在起伏的稻田上,斑驳无际的农田等着她,一垄垄的稻稗等着她。我看见那眼眸有一丝神色黯淡下来,少女的忧愁,如同苍穹之下的云,排浪般一步步漫过来。她揩一把汗,松开脖颈下的一粒扣子,衬衫下奔突的乳房,立马像一只渴盼展翅飞翔的鸽子。

  和大部分的客家妹子一样,姑妈小小年纪就训练成干农活的好把式。有什么办法呢,兄长已成家,弟弟在学堂,妹妹还小,姑妈从小就被灌输女孩子要勤俭能干的思想。她的比较对象是村里最俊俏能干的媳妇,做每件农事都有最高的标准,好像女儿天生就是干活的,就是为家庭服务的,天生就没有自己。她一直被邻舍夸奖,被父母赞赏,被家庭需要,那些浅笑的夸赞,滋养着她日渐挺拔的身体,她的身心,也被夸赞牵引绑架。

  上世纪80年代,作田的好把式待字闺中,还是个漂亮的姑娘,做媒的亲友自然踏破了门槛。可是阿公他们一律好茶招待,笑眯眯不答话。

  白云坝的唐陶书记,跟阿公算世交。他的老母亲跟太婆结拜为姐妹,据说老家在邻县,因白云坝修筑水库需要人力搬迁至此,还继承了他舅舅的家产。他白墙黛瓦的新房,坐落在水库边白云缭绕的山腰上,据说曾花大价钱请风水先生选址。屋后是绵延八百里的佛子岭大山,双回廊八扇厅屋排开,立于平缓的谷地;屋前有阔大的晒坪和池塘;屋子的两边是菜园,延伸左右的,是梯田。俊朗的曲线包住他家的吊脚楼,那些红色的门窗吐纳着阳光和春风,气派,宁定,气定神闲,充满尊严。

  秋收时,他错开日子,把我们村的壮劳力都请去他家。姑妈自然也去。姑妈去我也吵着去,禾客们不让,我就远远地尾随队伍翻山越岭,等到了水库要坐渡船发现多了一个孩子,姑妈惊异又欢喜地拉我上船。

  唐书记带头,在田里扎马步,臀离田水一拳头,横是横,竖是竖,弧度是弧度,一茬跟一茬,脚步对脚步,手上莺飞燕舞,脚下流畅利索。唐书记的胖太太送了茶点,礼貌招呼一声,还特地送给姑妈一顶草帽。唐陶书记的大儿子,上岸洗了脚上的泥,他敦厚规矩,却忍不住偷看跳进溪水的姑妈。姑妈的脸通红,假装搓洗衣袖,其实此刻除了脚上有泥,白衬衫依旧白净,盈盈一握,扎进裤腰。

  等到稻谷归仓,木梓下树归屋,唐陶书记正式邀请阿公带上孩子们去玩。唐陶书记的胖妻子会做各种客家美食,我揣一兜零嘴,跟上他家的小女儿,到处疯玩。我们爬上山腰梯田的稻草垛,水库波光粼粼,白气氤氲,浩瀚的群山在水库之外奔涌,墨绿、青翠、黛色,一座连着一座,越走越远。

  多少年后我想,自己那些浪迹天涯勇气,就是从白云坝上的浩荡摄取的。

  唐陶夫妇看上了姑妈,正和阿公商量姑妈的婚事。阿公执意说女儿还小,家里农事多,要她在娘家多待几年。嘴上这样说,可姑妈能嫁入白云坝,还是让阿公心生欢喜。他们相聊甚欢,谷烧酒一杯一杯嗦下去,小溪水弯弯绕绕溜过,在唐家的院门口轻声细语。

 

  5

 

  我至今不明白,铁板钉钉能嫁入白云坝的姑妈,为什么没按照既定的轨道走。

  我只记得,一时间村里的年轻人,他们都穿上了牛仔喇叭裤、紧绷T恤衫,他们由一个烫发的男孩领着,一拨拨南下广东、福建。姑妈把头发烫得油光水滑,背着硕大的背包,跟着南下的队伍走了。留下太婆、云娇叔婆、阿公、阿婆这类人,留下大屋场一排“四扇三间”的泥房“居我所”,留下三进三出刻有“颍川世泽”的宗祠,留下大片大片的山间梯田,留下我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帮鼻涕巴拉的孩子伴着长流的山溪水。

  大龄的姑妈,从人数众多的相亲队伍中,选择了那个烫发的领队做我的姑父。当时他已从一个愣头青变成小老板,在异乡筹办家具作坊,艰难创业。他们结为夫妻后,头也不回地抛开家里老人和田地,扎猛子般投入灯火粲然的城池。

  村子人口逐渐减少,村小撤了,跟隔壁的白云坝合并。我们依旧在山间梯田间来回走,翻山去白云坝读书,沿路庄户人家的门楣、墙壁逐渐腐朽坍塌,一如老人的门牙。在放学的路上,我偶尔能见唐陶书记,他厚实的肩膀变得微驼,依旧热情招呼孩子们去他家,我偶尔带上弟妹去那个白墙黛瓦的院落。因为姑妈婚变的缘故,更多的时候,我作为长姐会礼貌地回绝。层层叠叠的梯田逐渐撂荒,姑妈们劳作过的地方,渐渐长满葛藤苎麻禾竹子。河谷的溪水不再欢腾,打着无聊的漩涡,汇入白云坝水库,又匆匆奔向远方。

  等到我毕业工作,就彻底告别了田地劳作。老家连片的高山梯田,除了山脚的水田,荒芜的迹象一览无余。一群摄影家抢救了这片土地。他们拍摄白云坝水库时,成片的高山梯田也进入了镜头。天空下,梯田如盘龙天画,曲线优美壮阔,宽展锃亮的望天丘,灌溉之水天上来,有大美而沉默不言。两年时间,以白云坝为中心,周边村坊都纳入公众视野,区域连片变成了4A级风景区,有了全球十大最美梯田的称号。昔日寂静的白云坝,又开始变得繁华热闹,弯弯绕绕的公路不断加宽升级,一波波游客涌向高山梯田打卡,民宿、美食、民俗、自媒体产业纷纷入驻。

  大学朋友相约来家乡采风,他们扛着照相机,走过我家乡的时候,家乡的梯田正在插秧。朋友Y带着长炮筒,潮流的帽子,干练的工装裤,阡陌纵横在她酷酷的暴龙墨镜里伸展、过滤。她用旅游者的姿态看农人的田,一片田园牧歌与世无争。媒体广告纷纷发声:“攀登梯田,像踩着通往天堂的台阶,在阡陌纵横的梦境里,我们像神曲里排开的音符。”“诗里梦里画里,桃源梯田等你。”

  那些辞藻和视频照片都让我窃喜、骄傲,我给姑妈转发,她在异乡的商城回了个“撇嘴”表情包。过了半小时,她和我视频,对着风中生长的秧苗,说起很多过往劳作的场景,突然隔着屏幕嘤嘤哭泣。

  我转身看田,我当然没法生出如梦如幻的诗性,更长不出圣洁的神曲,那是我祖公开荒留下的生存之地,是年深日久的斜风细雨蓑衣斗笠,是我太公太婆、阿公阿婆、父亲母亲劳作之地,是我姑妈青春的悲愁欣喜,是我兄弟姐妹骨血脾性的生命之根。

  “四野的风,攀上山脉时,便要到山腰的梯田人家歇歇脚,层层叠叠的‘垒碗丘’,像母亲的妊娠纹,又像父亲的肋骨。风撒欢儿钻进村庄,过梯岭,进白云,吹马溪,上桃源,一路迎风而立的稻子、稗子、木梓、蓬蒿、禾竹子,都亢奋地晃荡着。”我朋友圈的梯田九宫格,只配这样的文字。

  朋友不断夸赞家乡的风景,我知道,那是游人和梯田的眉来眼去,可以一夜相逢把酒言欢,在翠碧的回忆里相看两不厌。而我和姑妈生于斯长于斯,骨子里只有农人和梯田的肌肤之亲。我们曾生死相依,我们对土地爱得粗粝,它滋养了我们的童年和青春,铸就了我们骨子里农民的脾性,也曾磨损过我们的身躯和心事。我们曾逃离它,又将彻骨地回望。

 

  6

 

  阿婆在田里耘早稻田,一篼禾苗蓬勃生长,周围的稗子和水莩也跟着茁壮。

  阿婆和众多留守的农村妇女,继续着太婆的工作,只是,新开垦的荒田都是为了观光,很多的工序也引入机器,推土机、插秧机、打谷机、喷药无人机都陆续光临梯田。田地也流转给了文旅公司,耕种有了专家引导。他们都是在城市积攒了能量的新农人。

  阿婆的大脚板沿着禾苗的根部划了一道道圆弧,每一道圆弧后,脚尖顺势往田泥里钻一个洞,稗子和一部分水莩便被按进泥核深处。她在视频里看到我的电脑显示屏及旁边的绿植,说你和你姑妈都争了气,现在双脚不用钻田泥了。

  阿婆不知道,我们这群人,隔着屏幕,也在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们每天两点一线,伏案工作,做文案写简报填表册写总结,我的稻田也长出一日三餐来。我们也要管理,走动,开掘,引水,施肥,除草,整顿,抢收。在自己的责任田里,也常焦头烂额,有些暴风雨同样突然而至。有时候,职场里争肥的稗子、误事的水莩隐藏在暗处,拙笨糊涂时,根本分不清它在哪里,更别说恶狠狠按倒。在内心深处,职场男女都渴盼拥有自己的白云坝,田丰土厚,资源丰沛,有前程,有奔头,有诗意和远方。

  唐陶在白云坝上的房子做了民宿,而他已白发苍苍,气定神闲地看着远方的来客。国庆假期见到我,说闺女啊,我是农民,拿了稻田的补助,心宽得很,可我心疼那田垄上的稻谷啊,为了等假日最大一波游客,稻子都熟透了不能收割,白白地掉在白云坝上。

  渠引春水日,我时常梦回故地。我嫁给了白云坝,我的秧苗、向日葵、玉米、鱼香草、豇豆种子们,各自蜷缩在田地里,他们已蓄势做好野蛮生长的姿态。坝外的城都沉睡了,我的秧苗破土而出;谷雨来临,十万秧苗咕咚咕咚喝水,打着饱嗝。纸笔苏醒时,我的禾花灼灼盛开。

 

  原载于《草原》2021年第四期新发现栏目

 

  个人简介:赖韵如,本名赖冬梅。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业余创作,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星火》《散文诗世界》《散文诗》《江西日报》等。合作出版《瓷上记忆》文集。获得第八届井冈山文学奖•新锐作家奖,井冈山文学奖作品奖。

 

注:本文由刘不伟推荐发布

 

————————————

作家网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