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太太
作者:贠靖
一
六月的西安,节气刚过芒种,天说热就热了,热得连汗衫都挂不住了,白晃晃的日头照在身上火辣辣的。
城南的永阳公园里,早起还呱呱呱叫得欢实的青蛙这会晒得早钻到水塘里的荷叶底下去了,半晌才咕咕咕叫几声,吐岀一串气泡。
水塘边的柳树已晒得叶子拧成了绳,就连茂盛的楸树也耷拉下了枝叶。但水塘边那棵百年紫薇树却精气神十足,开满了粉朴朴的花朵。
这是一棵两人合抱的紫薇,树杆中间已经朽空了,似灰白的化石般坚硬挺立。树冠虬枝苍劲,碎叶繁密。紫薇花的美是那种美到蚀骨,令人心颤的美。绿色的花萼中抽出根根看似稚嫩的细丝,细丝上缀着鲜艳欲滴的花瓣,一朵挨着一朵,一簇簇,婀娜多姿的模样,如情窦初开的少女,绽放得热烈而羞怯,又酷似无数蝴蝶儿在翩然飞舞。
有人从水塘边的荫凉处走过来,张望着,走到紫薇树下去。又有人跟了过来,三三两两聚的人越来越多,都仰起脸瞅着头顶粉扑扑、红盈盈随风而动的蝴蝶,每个人的眼里便都有了一片粉红在闪动,连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大片粉红。有人呀了一声,众人回头看时,半个水塘都粉红粉红的了。
人们用一连的惊叹感慨着紫薇生命力的顽强:那么粉嫩轻盈的花朵,在烈日的炙烤下居然开得如此惊艳,如此生机盎然!
水塘左岸“听雨坊”的冯老太太挥舞着手臂跑了出来,家里的阿姨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老太太跑到门口步子慢了下来,一比一划地吟诵着:“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阿姨说:“老太太这些天举止有些怪怪的,夜里不睡觉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她停顿一下又说:“吃晚餐的时候老太太还好好的,吃完饭竟从箱子里找出年轻时穿的那件连衣裙换上,还问了一句:你快帮我瞧瞧,好不好看?我边收拾碗筷边瞧了一眼,老太太安安静静地坐在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梳妆台前,瞅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将额头上耷拉下来的白发拢到耳后,又朝手心里淋了一些花露水,将头发抹得光亮光亮的,像燕子尾巴一样。瞅着瞅着,老太太就大叫起来,将头发抓得一团凌乱。”
冯老太太眨巴着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眸子盯着阿姨,嘴里念叨着:“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
阿姨朝水塘里望去,片片荷叶上竟真的浮起一层薄雾。
老太太站在那,自言自语:“我明明将鞋子脱在了床头的木榻上,一转身却找不见了。床底下,屋子里的旮旯拐角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早起一拉窗帘它却躺在落地窗的纱帘背后。你说怪不怪?一定是那死老头子回来给我藏起来了!他老爱和我开玩笑!”
阿姨看上去有些气馁,她说:“老太太最近经常这样。”水塘边卖风筝的秦大爷拧过脸来用手指戳戳脑门道:“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小脑萎缩,难免记性也有点错乱了。”阿姨说:“老太太以前不是这样的,记性可好了。”
冯老太太是位小学语文老师,老伴在政府部门工作,退休没几年就走了。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定居。那年回来过一次,本来是要带着老太太随了她去国外居住的,但老太太死活不肯去,说老头在这儿,她哪也不去,她走了老头回来就没地儿去了。女儿拗不过她,实在没辙就请了乡下的阿姨来照顾老太太,说是沾了点亲戚关系的,照顾起来也放心。
老太太喜欢养花,在院子里栽了很多月季,有红的,黄的,白的,绿的,每个月便都有鲜艳的花朵在院子里的墙角悄悄地绽放。精神状态好的时候,老太太喜欢坐在门口的藤椅里,闻着花香,一字一顿的诵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秦大爷说:“你没告诉老太太的女儿?她得回来瞧瞧呀!”阿姨说:“打电话说了,她说那边忙走不开,过些时候再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哪”秦大爷摇摇头道:“连亲闺女都靠不住哟!”
老太太迈着碎步一个人在那里转动着,一抬头瞧见了水塘边盛开的紫薇,眼睛一亮,张开手臂跑了过去,边跑边喊着:“痒痒花,痒痒花开了!”阿姨忙跟了过去。老太太仰起脸在树下转动着。忽然,拧过脸神情专注地瞅着阿姨道:“栾英,你快看,痒痒花开了!开得多齐整呀!”阿姨肩膀一颤,老太太居然记起了她的名字!而且知道紫薇花叫痒痒花!老太太瞅着她,竟又吟了一句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咏紫薇花》:“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老太太举着手臂,像个天真的孩童一样呵呵笑着朝水塘边跑去。突然脚底一滑,身子往前一扑跌进了水塘里。她扑打着将手臂伸出水面,阿姨惊得张圆了嘴巴。紫薇树下仰起脸瞅着头顶的赏花人此刻都反应过来,惊叫着跑了过去。
起风了,一树绚烂的紫薇在风中摇曳着,似一团团粉红的云朵在眼前恣意涌动,整个天空刹那间也一片粉红了。
二
一个夏天,冯老太太跟正常人一模一样,吃过饭就坐在门口的藤椅里,手里拿本书翻看着,不时抬起头瞅一眼池塘边的紫薇树。一朵粉扑扑的紫薇花在风中翻飞着飘落下来。老太太回过头冲身后的阿姨笑笑,说:“没事,你去忙你的吧,我在这看看书,晒晒太阳。”
阿姨心里还是有点不塌实,站在那没动。旁边卖风筝的秦大爷朝她摆摆手说:“去忙吧,不会有事的。”阿姨这才迟疑地走开了去,走到花坛边又拧过脸瞅了瞅老太太,又瞅了瞅秦大爷。秦大爷朝她摆摆手,她笑笑,拿起剪刀修剪起花坛里的花枝来。
自从那次老太太掉进了池塘里,阿姨真是吓坏了,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老太太女儿回来,可怎么跟人家交待?几个月了,阿姨夜里睡觉也睡不踏实,屋子里哪怕有一点点响动也要起来看看。白天更是寸步不离,有时正在厨房里做着饭,见老太太朝门口跑去,就放下手里的家什跟了出来。
说来也怪了,自从那天掉进水塘里呛了几口水,被架上岸来,老太太就再也没犯过模糊,不像以前那样,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明明朝阿姨招着手,叫着她的名字:“栾英,你快过来,快过来!”阿姨走到她跟前,老太太又眨着眼问:“你是谁呀?”
还有更瘆人的时候,有一回,阿姨倒完垃圾从门口进来,老太太像个孩子一样,扑过来偎进她怀里,竟然叫声妈,叫得阿姨怔怔地立在那,脊背上透着一股子凉气。老太太仰起脸,眼睛一眨一眨瞅着她喃喃道:“妈您跑到哪儿去了?我可想死你了!”说着紧紧地搂住阿姨,将脸贴在她怀里。
阿姨修剪了一会花枝,放下手里的剪刀,进屋去给老太太沏了一杯菊花茶,端过来放在老太太旁边的石几上。老太太瞅瞅茶杯里舒展的菊花,扑闪着一对眼睛道:“你瞅这花骨朵经开水这么一冲泡多鲜嫩呀,竟跟活了一样!”说着指着书上的一段话对阿姨道:“你瞧这话说得多好: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 老太太说:“每当看到这一段,都令我惦记起如诗如画的江南了!”
阿姨抬眼瞅瞅秦大爷,秦大爷意味深长冲她笑笑。
敢情老太太以前那些犯糊涂的举止都是装出来的?阿姨疑惑地瞅瞅老太太,老太太得意地盯着她。
秦大爷说:“那都是心病,无非是想让女儿回来吧。女儿回来看看,这不好好的?”阿姨说:“她说了,过段时间就会飞回来看看老太太。最近,过两天就和老太太视频一次,老太太可高兴了!”秦大爷说:“这就对了嘛!”
令阿姨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起,她正在厨房里给老太太煮荷包蛋,老太太轻手轻脚地过来,阿姨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喘息声,一回头吓了一跳。老太太穿了一件大红的旗袍,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阿姨惊得张圆了嘴巴。老太太笑笑问:“干嘛那样瞧着我?是不是太艳了?像个老妖怪!”“不,挺好看的!”阿姨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太太转动着身子,嘀咕道:“还是有点艳,我再去换一件!”阿姨端着碗道:“您先把这荷包蛋吃了吧,一会坨了就不好吃了!”“没事,你先放那,我再去换件旗袍!”老太太说着转身跑进了厢房。一会,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旗袍出来,上面绣了一朵鲜艳的荷花,老太太扭动着身子,旗袍就像河水一样荡漾起来。阿姨瞅得眼睛都直了,老太太脸上居然爬上了一团红晕。
“别愣着啦,快去帮我把那把红油伞找出来!”老太太说:“一会我们要跳江南采莲舞呢!”
阿姨忙进屋去找,老太太端起桌上的荷包蛋一口喝下去了,噎得弯着腰咳嗽着,竟咳出了眼泪。
这时门口已有人在叫着老太太了。阿姨跟出去,眼前一亮。一群老太太一色穿着淡蓝色的旗袍,在池塘边一字排开了,转动着红油纸伞,身子一扭一扭,向前移动着,似一池碧荷在眼前潋滟开来。
三
白露过后,门前池塘边的一树桂花就开了,繁密的花序争先恐后挤出翠绿的叶子,缀满了花枝,看上去灿若金星。大概是由于傍着荷塘吧,这棵桂树上的桂花也就显得比别处的桂花多了几分馥郁的香气。
这个季节,住在荷塘边的冯老太太就忙活起来,早起连粥也顾不得喝就跑出门来,站在桂花树下,仰起脸,闭上眼,深深地嗅着,一脸的痴迷。阿姨站在她身后浅浅地笑着。老太太睁开眼招着手道:“栾英,快过来呀,你闻闻,这花多香啊!”又说:“好像比去年开得还要繁密呢。”阿姨一个劲点着头。
老太太转身跑进院子,嘴里嘀咕着,搬出墙角的椅子,又进屋从柜子里翻出好多年不用的画夹,找了半天才找出画笔、颜料和一沓纸来,坐在椅子上,屏息敛气,瞅着面前盛开的桂花全神贯注地画了起来。不大功夫,一树桂花便跃然纸上,风一吹似乎动了起来,且有一缕花香扑面而来,阿姨瞅得眼都直了,站在那张圆了嘴巴。
“画得还行吧?”老太太说:“其实,我上师范那会学的就是美术,只是后来到了学校,阴差阳错地带了语文课。”阿姨脸上挂满了惊奇的表情。老太太收起画夹道:“栾英啊,一会你拿只盘子出来,咱把落下来的桂花捡回去做桂花糕吃。”
一提起做桂花糕,老太太就来了精神,兴致勃勃道:“我给你说啊,这桂花糕要糯米粉做的,加蜂蜜才好吃呢。”
阿姨一边弯腰捡拾桂花,一边抬眼瞅着老太太。老太太高兴得像个孩童一样,捡起一粒花朵就凑在眼前瞧着,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亮,嘴里念叨着:“你瞧这花多的,咋也捡不完呢!”说着,像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哟,一眨眼就到中秋节了!”“可不是么”阿姨说:“再有十多天就该过中秋节了。”老太太脸上爬上一丝落寞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他们在那边过得怎样了……”阿姨知道老太太又想起了在国外的女儿一家,就岔开话儿道:“我去把您那件旗袍找出来吧,您穿上站在这桂树下照几张照片,给他们发过去!”“好,好”老太太说:“那你快去呀!”
捡拾的桂花,老太太拿到荷塘边,用水冲洗干净了,晾在荷叶上。有了桂花,老太太开始为制作桂花糕做准备。她从储物间里找出多年不用的小石磨,气喘吁吁地搬岀来,冲立在院子里发呆的阿姨喊道:“还愣着干嘛,快过来搭把手呀!”阿姨回过神来忙过去从老太太手里接过小石磨。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制熟粉,老太太将面粉装入笼屉蒸熟,取出后冷却,打成细末备用。接着制糕粉、做心子。老太太特意多舀了一些米,将糯米用温水反复淘洗,说是多做一些,到时把秦大爷请过来尝尝鲜。淘洗过的糯米捞起来摊在簸箕里滤干水分,要入锅连同河砂一起翻炒。老太太说:“记着,不能炒黄了。”炒熟的糯米放在小石磨上一点点磨成细粉,就是糕粉了。
老太太将熟粉、糕粉、蜂蜜放在一起搅拌均匀,撒上桂花,制成心子,用勺子装进木制的框具里。先摊薄薄的一层作为底子,中间放上心子,再铺上糕面皮,擀平,压紧,再用刀划成方块。老太太做这些的时候神情专注,一丝不苟。阿姨从来没见过这种做法,站在一边瞧着老太太忙活也帮不上忙。
桂花糕做好的时候,老太太的女儿带着外孙女从国外回来了。阿姨正在院子里给花坛里的秋月季浇水,喊了一声:“老太太,您快瞧谁回来了!”老太太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院子里,捂上脸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五岁的外孙女从妈妈怀里挣脱开来,张开手臂叫着姥姥,扑进老太太怀里。老太太伸出手,颤颤巍巍抚摸着外孙女的小脸蛋,眼里溢出了泪花:“快让姥姥瞧瞧,快让姥姥瞧瞧!你瞧这小脸蛋多心疼啊,长得跟你妈小时候一样好看!”女儿放下手里的箱子,站在老太太身后,擦着眼角,脸轻轻地枕在老太太肩上。老太太比划着道:“真是有苗不愁长啊,走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点,还不会走路,这几年不见就长成大丫头了!”
老太太女儿带了不少稀罕的糕点回来,有羊角面包、可丽饼、泡芙,还有巧克力。老太太让阿姨各样给秦大爷包了一些,秦大爷一迭声道着谢,捏了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嚼动着,老太太问:“怎么样,这国外的巧克力好不好吃?”秦大爷苦着脸道:“有点苦!”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妞妞也不岔生,这会钻在老太太怀里,扑闪着一对毛茸茸的大眼睛问:“姥姥,为什么门前的河里没有船儿?”老太太愣了一下,笑道:“有呀,不过船儿这会划到海里去了,天黑就回来了!”妞妞张着嘴巴喊道:“哦,我明白了!”老太太还兴高采烈地拿出画夹,教妞妞画画。
中秋夜,一轮满月从平静的荷塘里升上来,将如水的月光撒满了院子里的角角落落。荷塘里的青蛙躲藏在荷叶下咕咕咕地鸣叫着。
老太太张罗着,让阿姨将厢房里的圆桌搬到门前的桂花树下,将准备好的水果和桂花糕全都摆上。秦大爷也被请了过来,老太太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他说:“快尝尝,怎么样?”秦大爷咬了一口:“嗯,真很好吃,有股子桂花的清香味!”说着,瞅了一眼老太太的女儿:“这次回来能多呆些日子吧?好好陪陪你妈妈!”
老太太女儿放下手里的桂花糕,瞅一眼秦大爷,又瞅瞅老太太,说道:“啊,不走了!”“你说什么?”老太太惊得睁大了眼睛。女儿抓住老太太的手,盯着她道:“妈,我想好了,不走了,留下来陪着您!”老太太有点不大相信,偏着脸,疑惑地打量着女儿。女儿不紧不慢道:“真的不走了。那边再好也是别人的家呀,我的家在这里。我还要让妞妞在这里上学呢!”“那他呢?”老太太问,女儿停顿了一下说:“他在那边还有点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了!”“这是好事呀!”秦大爷说。
“妈妈,快瞧,月亮跌进水里去了!”在荷塘边玩耍的妞妞跑过来指着荷塘喊道:“姥姥,我要月亮,我要捞月亮!”
众人拧脸瞅过去,荷塘边树影婆娑,花香阵阵。荷塘里,水明如镜,荷叶浮动,果然有一轮圆月在水面上游动。仰起脸,天上也有一轮圆月在云彩里移动,像飘在水面上一样。仔细看时,嫦娥仙子在月桂树下翩翩起舞,脚下的玉兔似已看呆了。老太太一时来了兴致,竟吟了一段宋代诗人郭应祥的《醉落魄•丙寅中秋》:“琼楼玉宇,分明不受人间暑,寻常岂是无三五。惟有今宵,皓彩皆同普。素娥阅尽今和古,何妨小驻听吾语。当年弄影婆娑舞,妙曲虽传,毕竟人何许。”
阿姨和秦大爷都听呆了,秦大爷摸摸脑门道:“老姐姐,您吟得真好,可惜我是个大老粗,没太听明白。”老太太就解释道:“这是说呀,月中宫殿,分明不受人间之事的变化,难得这不是寻常的十五天。只有在今晚,普天同庆这皓洁的月光。 嫦娥经历了古代到今天,怎能妨碍暂停下来听我说话?就让我们在这当年的月影下玩赏她的翩翩起舞吧。妙曲虽然流传,毕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您可真有学问!”秦大爷赞叹道。
老太太呵呵呵笑了。月色中,爽朗的笑声如泉水一样流淌开来。
四
时令到了十月,门前那棵银杏树就透出一抹亮色来。霜降一过,已是满目金黄了,似有无数只蝴蝶在上下翻飞。池塘边的那棵黄栌,更是星星点点,红得晶莹剔透。墙角的花楸树也结满了橙黄色的果实。
黄栌树的花梗呈羽毛状,花开时,一簇簇,在枝头形成团团云雾状的粉红,远远望去,宛如万缕罗纱缭绕树间,历来被文人墨客比作“叠翠烟罗寻旧梦”的“雾中之花”,也有“烟树”之称。不曾想,这秋天的黄栌树,满树红叶比起羽毛状的花序来,更加的艳丽夺目,就像是一团燃烧的云霞,落进了门前的池塘里。而池塘对面的斜坡上,一树树红的火炬树、枫香树,黄的国槐树,层层铺展开来,就将一面坡变成了起伏的彩带。
冯老太太弯腰捡起一片片飘落的红叶,指着对面斜坡上的一片红、一片黄,兴奋地嚷嚷着:“栾英,你快看,那秋叶多漂亮啊!”女儿在身后提醒了一句:“妈,栾英已经回乡下去了!”“哦——”老太太苦笑着摇摇头:“你瞧我这记性!”一眨眼又问:“妞妞,妞妞呢?”“上学去了!”女儿说:“您忘啦?早起还是您给妞妞穿的衣服,送她到门口呢!”老太太抬手拍拍额头:“真是老喽,不中用啦!”
“您该吃药啦!”女儿说:“我去给您晾水。”老太太哦了一声,将手里的红叶抚平了,举到太阳下眯缝着眼瞅着:“你瞧这红叶多漂亮呀,一会多捡些给妞妞做书签用!”
走到院子里的花坛旁,老太太像想起了什么,瞅瞅门外的池塘,拧过脸问女儿:“对了,齐大爷呢?怎么没见他呀?”“齐大爷也回乡下去了,收秋去了!”女儿笑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太太突然说了一句:“我想去看看栾英,我想她了!”女儿心想:“这老太太,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但还是满脸堆笑道:“成,成,都依您!”“真的?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女儿无奈地点点头。老太太高兴得像个孩子,立即放下饭碗去房里收拾东西。女儿也放下碗筷跟了过来,老太太在箱子里翻着,嘴里咕哝着:“我明明就放这里了,怎么就找不到了呢?”女儿问:“妈,您找什么呢?”老太太说:“就你给我买的那件大红的上衣呢?还没上过身,我穿着太艳,我想把它送给栾英,她穿着一定很好看!”女儿说:“您别翻了,在衣柜里。昨天天气好,我拿出来晾了晾,挂衣柜里了!”说着,从衣柜里取出那件上衣递给老太太。老太太在身上比划着,又说:“对了,还有那条围巾,也给栾英带上,山里天凉,容易着凉。”
晚上,妞妞缠着姥姥讲故事,老太太说:“妞妞乖,听姥姥说,姥姥去把栾英阿姨接回来好不好?”妞妞说:“我也要跟姥姥去!”“不行”,老太太说:“妞妞还要上小学呢!”
栾英的家在秦岭里的终南山。“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山道路崎岖,连绵数百里,大谷有五,小谷过百。山上有老子祠、灵官殿。
进了峪口,山上的树开始变黄、变红,层层叠叠的,一山未了一山迎,一团团,一片片,千树万树红遍,美得令人窒息。
老太太一时来了兴致,望着车窗外,竟吟起了白居易的《山石榴寄元九》:“九江三月杜鹃来,一声催得一枝开。江城上佐闲无事,山下劚得厅前栽。烂熳一阑十八树,根株有数花无数。千房万叶一时新,嫩紫殷红鲜麹尘。泪痕裛损燕支脸,剪刀裁破红绡巾。谪仙初堕愁在世,姹女新嫁娇泥春。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女儿扭过脸说:“行啊老太太,真不愧是小学语文老师,白居易的诗记得这么清楚!”“那是!”老太太得意地点着头。
栾英的家在一处山窝子里,三间低矮的瓦房静静地倚在山脚下,屋前有一片茂盛的菜地。栾英正捾着裤腿,弯腰拔起一窝带着霜花的白菜,听见有人叫她,抬起脸愣在那,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紧紧地抓住栾英的手打量着:“快让我瞧瞧,嗯,瘦了!”栾英从老太太手里抽出手来,在衣襟上蹭着:“您怎么来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老太太说:“我来看看你!”
栾英的丈夫是个神情木讷的男人,打过招呼就呆呆地站在那儿,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栾英说:“还愣着做啥,快去给表姑煮茶呀!”又说:“我去洗些果子来。”“你就别忙活了”,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你快坐下,咱说说话儿!”
茶端上来,老太太捏起一颗山里红放进嘴里嚼着:“嗯,酸酸的,后味还有点甜,真好吃。”又说:“栾英啊,怪不得你要回来呢,这山里头不光景色美,空气也新鲜,就跟世外桃源一样呢!”栾英说:“那您就留下,多住些日子吧。我陪您到山上去走走,去采羊肚菌,给您煲汤喝!”“不行”,老太太说:“我呀就来看看你,说说话儿,一会就得回去了,下午放学还要接妞妞呢!”
老太太女儿说:“您呀,真是操心的命,谁也放不下!”栾英说:“可不是么!”老太太瞅着栾英郑重其事道:“栾英啊,不瞒你说,我来还有一件事。”停顿了一下说:“跟我回去吧,你表妹又找了份工作,要到朋友的公司去帮忙,我一个人接送妞妞忙不过来,也有点体力不支了。”“这……”栾英瞅了一眼坐在屋角的丈夫:“您容我考虑考虑。”
走的时候,老太太拉着栾英的手:“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我让你表妹过来接你!”栾英忙不迭摆着手:“不用,不用!”
冯老太太回到家,齐大爷已从乡下回来了,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东西。有山栗子,还有豆角,倭瓜。他说:“老姐姐,您别嫌弃,这瓜看着不稀样,但霜杀过了,熬粥喝可甜呢!”老太太颤颤巍巍道:“您回来就好,还给我带这么多东西!”
第二天早起。老太太送妞妞上学,拉开门一下愣住了。栾英手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站在桥上。
“栾英——”老太太嘴张了张,眼睛湿润了。
五
冷风从裹着一层寒气的湖面上卷过去,雪花就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一瞬间,天地间便白茫茫一片了。
在这一片苍白中,季节不知不觉地就换了颜色。前几天还鹅黄醉红的银杏、黄栌,已风中零落离枝去,唯有那一株株红叶石楠,玉骨冰肌未肯枯,仍倔犟地从厚厚的雪被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着。
一切的喧嚣皆在这飞舞的雪花中沉静下来,静得没了一丝杂音,只留下沙沙沙雪花飘落的声音。
“下雪喽,下雪喽——”冯老太太挥舞着手臂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一只在树梢上啄食遗落的银杏果的斑鸠扑棱棱飞了起来,树枝抖动着,上头的积雪似无数白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快跑到桥面上的时候,老太太突然脚底一滑,仰面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阿姨惊叫着跑了过来。“没事——”老太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腰腿却疼的动弹不得了。妞妞吓得哭了起来,阿姨一边扶着老太太,一边带着哭腔给妞妞妈妈打了电话。
老太太被送到医院拍了片子,又做了CT,大夫说:“骨盆骨折,需要尽快手术。”阿姨一听就急哭了:“都怪我,没看好老太太。”
大夫问:“老太太多大年纪啦?”老太太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八十五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商量事!我是刚从阎王那回来,去年刚过的本命年!”大夫说:“老太太岁数大了,切开复位,用钢板做内固定手术的话,出血量会比较大,容易导致失血性休克,而且骨盆周围血管神经相对比较多,手术当中需要避开血管神经,风险比较大。建议先用外固定支架来做骨盆骨折闭合复位,这样创面会比较小,也可以减轻病人的疼痛”。
妞妞妈妈说:“那就先做外固定支架吧。”老太太一直清醒着,手紧紧地抓着阿姨的手。阿姨能够感觉到,老太太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她扭过脸去,一只手捂着嘴,忍住哭声道:“大夫,要输血的话就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
大夫说:“还有一点得提前给你们家属说清楚,这只是临时固定,而不是最终的固定方法。后期视患者身体情况,还需进一步手术,用钢板来固定。你们要是同意的话,就尽快签字,安排手术。”
老太太被推进手术室后,妞妞妈妈给在国外的妞妞爸爸打了一个电话。阿姨坐在手术室外的连椅上,不停地抽泣着。妞妞妈妈打完电话过来,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秦大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着急地问:“怎么样了?”妞妞妈妈说:“正在手术,应该问题不大。”秦大爷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中间护士出来过一次,让去拿药。这两个小时,阿姨感觉仿佛经历了两年那么漫长而难熬的等待,她宁愿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她而不是老太太。
手术室的那扇白门打开的一刹啦,阿姨、秦大爷和妞妞妈妈几乎同时站起来跑了过去。大夫取下手套说:“手术还算顺利,做了复位牵引和钢钉固定。”麻药未散,老太太还在昏迷当中,脸色蜡黄。
阿姨不停地用棉签蘸着水,给老太太润着干涩的嘴唇。秦大爷说:“要么我就先回去了,病房本来就小,在这碍手碍脚的。不如我回去给老太太炖一窝骨头汤送过来。”“谢谢您了齐大爷。”妞妞妈妈说:“骨头汤就暂且算了,大夫说刚做完手术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只能喝点稀饭。”
下午老太太就醒了,精神头还不错。阿姨说:“妞妞妈妈你回去吧,还要接妞妞呢。这里有我。”妞妞妈妈说:“那我晚上来换你。”“不用。晚上要换药、量体温,还得留神,老太太要通了气,得及时告诉大夫。反正我也没多少瞌睡。”阿姨一边说一边用湿毛巾给老太太擦着脸。妞妞妈妈说:“那就辛苦你了。”
一个礼拜后老太太就在床上坐了起来,脸上的气色也缓了过来。妞妞妈妈带着妞妞来看姥姥,老太太还让阿姨取出梳子,要给妞妞梳头。妞妞说:“我要姥姥给我编小辫子。”妈妈说:“妞妞乖,姥姥做手术了,等姥姥伤口好了再给妞妞编小辫子好不好?”“没事,哪有那么娇气。”老太太忍着痛坐直了,一丝不苟地给妞妞编着小辫子。
秦大爷炖了一大罐骨头汤送过来,里边放了山药、红枣。老太太一气喝了两小碗,连说好喝。齐大爷说:“只要您爱喝,我天天给您熬。”
几天后,老太太突然病情恶化,大夫说:“有可能是术后并发症,引起器官衰竭,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妞妞妈妈当下便情绪失控:“你们告诉我什么叫并发症,人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器官衰竭了?你们医院是干什么吃的?!”阿姨死死地拽住妞妞妈妈。
老太太到底还是没有活着从抢救室出来,连句话也没留下就撒手走了。
秦大爷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老太太已经走了这个现实。“你说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说走就走了?!”他翻来复去地念叨着,拧过脸去,肩膀一颤一颤地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妞妞妈妈始终一句话不说,阿姨说:“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兴许能好受些。”“我没事。”她朝阿姨笑笑:“你去忙吧。”
料理完老太太的后事,骨灰暂时存放在殡仪馆。妞妞妈妈说:“墓地已经选好了,我打算卖了这边的房子,带着妞妞到国外去,等老太太三周年的时候再回来,择个吉日安葬。”
老太太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物七七八八的还不少,妞妞妈妈对阿姨说:“这些你看着都处理掉吧,留下来看着也伤心。”
卧室里的书柜还静静地立在那,里边整齐地摆放着老太太生前教书时用过的课本,看过的书,那些书老太太看了无数遍,还跟新的一样。有《鲁迅全集》、《朱自清散文集》、《诗经》、《唐诗三百首》等等,都是老太太喜欢看的书。
妞妞妈妈叫来收破烂的,让他把那些书都装进袋子里拿走。“这些能不能留下?”,阿姨瞅了瞅妞妞妈妈。“人都不在了,还留这些做什么?”妞妞妈妈面无表情道。阿姨又瞅瞅被请来帮忙清理屋子的齐大爷。齐大爷不无伤感道:“人死如灯灭。妞妞妈妈说的有道理,人都不在了,还留这些东西做什么?!”
阿姨默默地走出屋子。一会,屋里传来妞妞妈妈压抑的哭泣声。阿姨忙转身跑进屋里。妞妞妈妈蹲在地上,手捂着脸。她面前的箱子里放了满满一箱子相册,有一本掉在地上。阿姨知道,这是妞妞妈妈从出生到考上大学出国的所有照片,老太太稀罕得像宝贝似的,谁也不让碰,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有时翻着翻着,会朝阿姨喊:“栾英,你快来看看这张照片,这是妞妞妈妈考上高中那年去光明照相馆拍的,都成大姑娘了,还一脸的害羞!”
秦大爷咳了一声,阿姨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文书站在那,一脸的为难。阿姨接过来看了一眼,是老太太的遗嘱。
遗嘱上说,她去世后,这个院子,连同院子里的房屋留给远房侄女栾英。“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阿姨将遗嘱塞到齐大爷手里,往后退着,一个劲摆着手:“不,这房子我不能要。”妞妞妈妈站起来,擦擦眼睛,过来搂了搂阿姨,轻声道:“这是老太太的心愿,就遂了她吧。”
妞妞妈妈将房子留给了阿姨,带着妞妞到国外去了。走的时候说,她过些时日就会回来看看。
阿姨又把屋子里的一切恢复了原样。她老觉着老太太没走,她在屋子里,感觉老太太就在院子里的花坛边给花花草草浇着水,她来到院子里,又感觉老太太就坐在卧室里的梳妆台前,还朝她招着手:“栾英,愣着干啥?快来看看,我穿这件裙子好不好看?”
秦大爷说:“其实,老太太心里清楚着呢!她是想让你替她守着这个院子。她啊,是怕她那个闺女,把这院子给卖了,出去就不再回来了。唉!”
阿姨来到门口,她分明看到老太太就站在桥上,张开手臂在原地转动着,仰起脸指着门口的紫薇树:“栾英,你快看,痒痒花儿开了,开得多好看啊!”
阿姨慢慢地蹲下身去,哭出了声。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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