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作者:贠靖
今年的中秋节,注定了在我的心里要成为一个难以释怀的、黑暗的日子。早晨起来,一家人还欢欢喜喜的,去西羊市吃早点,且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有烧鸡,桂花糕等,寄给外地的亲友。
回到家,稍事休息,正准备举家外出,去郊外的昆明池踏秋赏月。大概一点多,表弟打来电话,说舅舅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下子愣住了,内心的喜悦被一股莫名的悲怆死死地攫住,如鲠在喉,有点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我反应过来,忍着泪水,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奔丧。
听表弟讲,舅舅是早起走的,那个时候,一轮圆月还悬挂在西边的天际,而院子里的一树桂花已经谢了,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舅舅,悄无声息的走了。
几年前,一向精明强干的舅舅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舅舅病倒后,一直是舅妈和表弟、表妹们轮换照顾。开始,他坐在轮椅上还可以进行简单的语言交流,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以至于躺在床上失去意识,靠鼻孔插管进食。即便这样,在舅妈和她的孩子们的悉心照料下,舅舅仍奇迹般地坚持了四年多,和亲人们在一起迎来了2022年的中秋佳节。
春节过后,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曾去县城看望舅舅,虽然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但我能感觉到,他还是有一些意识的,我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舅舅,他偏过脸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啊着,眼里竟露出一丝微笑来。
那天,舅妈和表妹执意要留我们吃午饭,我因为回西安有事,坚持要走。走的时候,舅妈送到门口,眼里有些湿润,喃喃道,很长时间不见面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连顿饭也不吃,就这么走了,这叫咋回事嘛。
现在想起来,我的内心还是有些内疚。
舅舅家住在瓦庙山下的南坊镇东桥村,现已并入附近的一个村子。据史料记载,明代中叶,在该地沟南建有市肆,初称南坊邮,后逐步发展为农副产品,土特山货集散之地。
舅舅姊妹四个,均出生于三四十年代,他们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外婆带着她年幼的孩子们住在沟边的几孔窑洞里。在那个兵慌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我不知道外婆是怎样将她的四个孩子拉扯大的。只是听外婆讲过,到了天黑,村子里头常常狗叫声吠成一片,那便是山上的土匪来抢粮食了。这个时候,外婆拿棍子顶紧窑门,趴在炕上,用身子护住她的四个孩子,他们缩在外婆的身下,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弄出些许响动,引得土匪闯了进来。
村里也有被土匪绑了票的,没钱去赎,人便没了音讯。
那时,屋后的山上经常有柴狼岀没,狼饿急了,大白天跑下山来,叼走圈里的猪仔是常有的事。有天夜里,外婆隐隐听得圈里的猪发出哼哼的惨叫,便跳下炕,吱扭一声拉开窑门,操起顶门的木棍冲了出去。猪圈里一只狼两眼放着绿光,叼着猪的脖颈向外拖拽,见有人出来,狼松开了猪的脖颈,嗷叫着扑了过来,两爪站立,一口咬住了外婆的脖颈。外婆挣扎着,大声呼救,幸亏住在沟边的碎舅爷操着铁锨及时出现在院子里,狼才松开外婆夺路而逃。而外婆的下颌与脖梗处从此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疤痕。
经历了那个动荡而黑暗的年代,外婆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她常说,共产党好,新社会好,人民当家作主,再也不用胆颤心惊过日子了,也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了。
在外婆的身上,有一种山村妇女特有的品格,那就是勤俭持家,耕读传家。外婆对子女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她除了织布纺线养活他们,还供他们读书识字,一心要让他们成为对新社会有用的人。
舅舅没有辜负外婆对他的期望,凭着一肚子学问和会算账的本事,做了村里的会计,后来,又当了村支书。在我的印象中,舅舅的脸上老是挂着微笑,说话不紧不慢。村里的人都折服舅舅,因为他不贪不占,认事不认人,一心带着大伙脱贫致富。他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骑着一辆破旧的、咯吱咯吱响的自行车往返镇上和村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为村里的事奔忙。
在舅舅的骨子里,流淌着外公、外婆温暖的血脉,也传承了他们“勤俭持家,耕读传家”的良好家风。他坚定地认为,要改变命运,必须掌握知识。在他的言传身教下,他的子女们都考上了大学,干出了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表弟大学毕业后从医,在西安郊县开了一家中医诊所,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中医大夫。大表妹在政府部门工作;二表妹在县里的文化旅游局工作;三表妹在县中学教书。
在舅舅和他的孩子们身后,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他们,支撑着这个家。这个人就是勤劳善良的舅妈。舅妈身材高挑,打我记事起,家里的事都是她里里外外地张罗着,舅舅才得以全身心地投入村上的工作。舅舅病倒后,舅妈更是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成为全家人的主心骨。
舅舅去世后,很多受过表弟救治的患者、社区居民和表妹的同事们,往返百余里,自发前来吊唁,送舅舅最后一程。我想,这既是对舅舅最好的慰藉,也是对这个家庭的认可和尊重。
舅舅虽然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干部,一生没什么豪言壮语和轰轰烈烈的壮举,但他朴素的家风传承,清清白白、认认真真做人做事的人生态度,却成为这个不知名的小山村的一抹亮色,也成为留给儿女们的一笔精神财富。
去送舅舅的时候,我看到舅妈的背明显驼了,鬓角也露出一缕白发。望着她支撑着瘦弱的身躯,面带微笑,出出进进地招呼客人,我的眼睛不由得又潮湿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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