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别离多
作者:傅彩霞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脍炙人口的《送别》,被誉为20世纪最优美的歌词,情感真挚,意境深邃,温婉幽美,音韵悠长,难掩岁月的斑驳,平添哀婉的思绪。当淡淡的笛音吹出缕缕离愁,心头好像倏然滑过沧桑的风尘,升腾起隐隐的惆怅。
《送别》是李叔同写给挚友许幻园的离别之歌。许幻园是李叔同的“金兰之交”,同为上海“天涯五友”。
人生聚散两依依。繁华终将落尽,如梦无痕,唯有离别多。所有的相遇既是久别重逢,也是不断送别。团聚,是短暂的欢乐,宛如雨后天空瞬间即逝的彩虹。离别,才是最终的归宿,仿佛一轮明月寄托千里的相思。
一
李叔同是遗世独立的风流才子,不同寻常的传奇人生,在一次次的华丽转身中一次次离别。
他出身津门笃信佛教的富商之家,幼年丧父,在空寂幽远的梵音里送走了父亲,懵懂之年,便品尝了生离死别。年少早慧,在豪门家族的纷争中,他对人生有了深刻感悟,十五岁便写下“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的诗句,翩翩少年似已彻悟了功名利禄,锦衣玉食不过是过眼烟云。肥马轻裘,人生虚空,终究会如梦如幻,犹如露珠泡影。二十六岁那年,母亲病逝,这次送别的是至亲至爱的人,他力排众议,按照新式规矩安葬完母亲后,远渡重洋,赴日本留学。这次告别故乡妻儿,踏上异国他乡,无疑是一次精神流浪。他没有“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的黯淡愁绪,也没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无际忧伤,他要送别过往,另辟崭新路径。三十岁后学成回国,他带回第二任日本妻子雪子,先后执教于几所大学之间,兼任数职。
李叔同精通书法、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造诣颇深,拥有独特的审美情趣与艺术鉴赏力,是难得的通才奇葩。意识超前、勇于创新的他,别出心裁,敢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第一个男扮女装饰演话剧《茶花女》,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主编中国第一本音乐期刊,第一个用裸体模特来教授西方绘画……这何尝不是他在艺术领域的一次次送别,送走陈旧腐朽的观念与事物,闯出一片崭新的艺术天地。他从七零八落的碰撞冲击里,跌跌撞撞,缓缓站起,走向辉煌的未来,成了民国时期的艺术大佬与权威,有令人仰望的名声。
言传身教,春去秋来。好友夏丏尊推介赠送的书,成了李叔同人生转折的契机。书里的“断食养生法”深深吸引了他,杭州定慧寺断食17天后,深有心得感悟,他仿佛从中找到了脱胎换骨的妙法,迫切地需要重塑自我,生长出伟大的精神力量,与过去的自己再次告别。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二
深思熟虑后,旷古奇才的李叔同选择归于平和与安宁,又一次整装待发,与佛结缘。三十九岁的他告别红尘名利与两房妻儿,抛弃了一切所有,毅然决然地遁入空门,法号弘一。他希望用这样义无反顾的告别方式,送别过去的自己,更希望可以通过研究佛法,挽救世道人心,舍己度人。
出家为僧的李叔同震惊了当时整个中国的学界,更让妻子悲痛欲绝。
薄雾蒙蒙,烟雨缭绕,雪子的船与弘一的船相向而行。两人最后见面告别的问答,在风吹过的湖面飘来荡去。
“我就要回国了。”裹一身素雅和服的雪子黯然泪下。
“好。”披一件灰色僧袍的弘一心静如水。
“叔同。”雪子饱含深情地呼唤。
“请叫我弘一。”仪态从容,不起波澜。
“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叫爱?”
“爱,就是慈悲。”
说完,轻舟远去,消失在薄雾缥缈之中……
一江秋水,剪断了11年的异国痴恋,送别了曾经相亲相爱的妻子。
雪子知道,弘一法师已看不见自己多情的双眸,自己也读不懂他那颗决绝离别的心。
繁华落尽,流年伤逝,从此以后,彼此隔绝。
僧俗两界,我唯有思念遥远,你唯有沉寂无声。我有我的神态,你有你的模样。
缘尽人散,流年碎影,仿佛一场梦境,一切都成为过往的回忆。
往梦依稀,秋风弦断,回首怅然。往事只能回味。
虚空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场送别?只是时间早晚,方式迥异。
沉默不语的心灵深处,装的是爱的慈悲,是目送的决然,是互为成全的自尊。
三
生逢乱世,内忧外患,人如蝼蚁。在李叔同看来,唯一的救世之道,就是出家。
爱,就是慈悲。弘一法师用慈悲感化众生,劝人为善,对自己却够狠够毒,他要与曾经的自己彻头彻尾地离别,过着天壤之别的苦行僧的生活。
“艺术的力道薄弱,还是精神生活过瘾。”李叔同的得意门生丰子恺,这样解释恩师出家的原因。
丰子恺曾将世俗生活、文艺生活、宗教生活比喻为人生的三层楼,认为:“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地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亲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是的,在人生不断攀登的路上,走到了巅峰极限,没有什么可回头,可留恋。弃绝名利,飞向更高层面的精神世界,追寻救国救民之道,成了李叔同念兹在兹的理想。
恰如他请教印光法师:“佛法如何救国救民?”
“因果之法,乃是救国救民的急务,要使人们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想拯救世道人心,必须从此入手哇。”印光法师徐徐道来。
因果定律是宇宙法则,命运形成皆为因果所现。李叔同一心向佛,出家为僧也是因果缘来,这与他从小佛教熏染、性格阅历、家道中落、生逢乱世等天时地利人和是分不开的。
如来立教,其法有三:戒律、禅定、智慧。戒和定都是获得慧的手段。弘一法师选择了佛教最苦最难修的律宗,专心研攻修持,律己至严,治学至勤,操行至苦,堪称高僧之最。
在漫长的日子里,苦行僧的弘一法师心怀慈悲,悲天悯人,跳到红尘之外,苦修数年,著书立传,踏遍千山万水,云游四方,重兴律宗,弘扬佛法,成为了自民国以来最负盛名的佛学宗师,被尊为律宗十一世祖,与虚云、太虚、印光大师并称为“民国四大高僧”。
四
繁华落尽梦无痕,人生最终是别离。
62岁,得道高僧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
人生犹如一座迷宫,生是入口,死是出口,我们居于生死的两端,用几十年的光阴,不断地对抗与超越。
病危时,弘一法师从容淡定地安排后事,反复交代弟子:“我去后,你们记得遗体装龛时,在龛的四个脚下各垫上一个碗,碗中装水,以免蚂蚁虫子爬上遗体后,在火化时被无辜烧死。”
窃以为,足下叮嘱所放的四碗水,表象看似是爱的慈悲与守护,实则另有一番深意,一碗敬天,一碗敬地,一碗敬过往,一碗敬将来,期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他生命最后绝笔,写下“悲欣交集”四字。
死亡是肉身之悲,也是修行涅槃之始,欣喜也,因此修行之人的死亡,乃是悲欣交集也。有人这样解读诠释。深以为然。佛家认为死亡即是涅槃,涅槃即为升入极乐之始。半世风流半世僧的李叔同大概已经觉悟醒来,从此,由凡转圣。
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曾说: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并毫无痛苦地消失了自我。
我们何尝不也拥有这三重境界。最初,你我在规矩传统里勤奋学习,脚踏实地,努力打拼,然后,冲破束缚,自由创造,滚滚向前,开拓出属于自己的疆域,最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从容看淡一切,与这个世界乐观圆融。
断岸千尺,水流无声。李叔同自然地融入大海的怀抱,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宇宙法界共融了。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人生最后的旅程,是郑重地与最后的自我道别与谢幕。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李叔同犹如一轮明月,在黑暗里,散发着孤傲的光芒,照耀着芸芸众生的灵魂。
作者简介:傅彩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潍坊市首届签约作家。作品见诸《光明日报》《山东文学》《青岛文学》《散文百家》《小小说选刊》等;著有小说集《方向》,散文集《芸窗漫笔》《彩霞正满天》。改编出版世界文学名著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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