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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敲打我心

是谁在敲打我心

 

作者:宇萍

 

  昨夜雪落时,我正在读高村光太郞的《山之四季》,一边痴迷于作者优美沉静的文字,一边为其书写背后曾经历的贫苦与挣扎感到震惊。“下雪了”,友人在微信里说,我合上书起身去看,果然下了,楼下汽车的车身已覆满白雪。是初雪啊,我惊叹。然而夜色深重,站在窗内并不能清晰分辨雪之大小,只听得风声呼啸,自窗前疾驰而去。

 

  有一会儿,我将窗户打开,听听那风声。真实的空气十分寒冷,我站一会儿,就又将窗关上,坐回灯下看书。读到被大雪深覆的山中生活,每隔一阵子,村民就要把屋顶的残雪扫掉,以防积雪将房屋压垮,很受感动。尤其喜欢的,是下雪的时候,高村光太郞坐在地炉旁,边烤火边做事情的情景。作为一个在乡野长大的小孩子,对这样的场景有说不出的熟悉。当我看到作者在暴风雪的晚上,躲在小屋里,把地炉点上火,听着风的声音,“风声就像海中的巨浪一般,穿过小屋的屋顶,朝着对面的原野奔去”的时候,我觉察到生命中的某些情感部分被唤醒,与之相通。

 

  我童年及少年生活在内蒙古中部高原,属牧区和农区的交界,地方多草场、山石,少部分耕田,一条通往“山那边”的大路,蜿蜒在村庄和碧色的山野间,聚群而居的村子遥遥相望,依地势的便利散布在大路两侧。受西伯利亚寒流所影响,处于阴山山口位置的乌兰察布高原,冬天寒冷而漫长。就在这漫长的冬季,放牧和耕种几停歇了,我和姥姥闲下来,常常不舍得烧柴,等快要被冻透了,才生出火,燃起炉子。两个人围坐在地炉边,或者盘腿坐到土炕上。她教我识字断文,《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新华字典》皆是那时识得记得的。

 

  最喜欢的是《声律启蒙》,“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这些字怎么这么好听呢,我开心的就要跳起来了。姥姥却板起脸来:“燕子要念出声,念出声才教你学。”对于彼时哑疾未愈的我,哪里能念得出声呢?简直是欺负人!我倔强地偏过头去,还是不要学了罢。负气不要再理姥姥了,可是心里面还是惦记着书中的句子,只好趁她不注意,偷偷翻一页,再翻一页。一个冬天过去了,《声律启蒙》便清晰地记在了心里。后来外出求学,又踏入社会,十几年电光火石般,填词赋诗能较旁人稍稍“上路”一点,大概皆得益于此。我们国家古典文化之美,原来我幼时就已领略到了。古诗词为小小的我铺展开了一条新的大路,成为我风雪严冬时的另一种“温饱”。

 

  等到深冬,忽而一夜大风,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天地间,只有黑的树丫,白的大雪,原野上一望无垠,茫茫一片。乌兰察布的雪和呼和浩特很不一样,那雪凄冷高大辽阔,像把每一朵雪花都留下来。呼和浩特的雪总是浅浅的,风一吹就化成了水,或是冰。但无论在哪,雪覆在大地上,世界都为之黯淡,城市和山野,都变成一种近乎青蓝的白。然后是冷,乌兰察布的冷,是近于刺骨的。河里的水都结成了实实在在的冰,夜里炉火最后的热气散尽之后,连挂在窗下的洗脸巾都冻成一块冰碴了,我坐在炕桌前,披着棉被识文写字。真冷啊,及到睡时,裸露在空气里的脸蛋、耳朵和手指,都冻得红红的,先是生出斑点一样的红疹,很快连成一片,肿起来,要肿上一整个冬天。然却又常常在地炉生火之后,房间暖和起来,肿胀的地方开始不间断地发出难以忍耐的痒疼。

 

  “燕子乖,不要抓,抓破了会感染的。”每晚临睡前姥姥总是叮嘱一番。

  “什么是感染?”我问。

  “长细菌,发炎症,要打针的。”

  “那吃药吗?”

  “吃,吃好多药。”

  “糖衣的药丸那么甜,我爱吃的。”

 

  总是在夜里,我于睡梦中不小心抓破冻疮,不几日,手指、耳垂便一点点溃烂,最终变成一大片流血的溃痈,疼痛不可触碰。姥姥终于不忍,将家里旧得破了大洞小洞的毛衣拆掉,给我织了围巾和手套。就在我反复的发烧和疼痛中,我们勉强度过一个冬天。而我人生所拥有的屈指可数的手工技能里,编织尚可算一个。那是出于对冻疮的恐惧,姥姥开始教我学织毛线,一双手套和一条围巾,开春时拆下来,团成线团,秋深时织好。如此重复了许多年。那个年代,村邻甚少有能力购买御寒的棉服,冬天的毛衣毛裤要依靠妈妈一辈的女性一针一针织出来,细密的平针、整齐的元宝针和带有美丽纹路的麻花针,这样一件新毛衣穿到身上,足以使小孩子兴奋一整个冬天。大概因为贫穷,姥姥唯一一件御寒的毛衣,为我织成了手套和围巾。我在中学时期,就自顾于功课,无心他物。而那时,我并不知晓,我所生活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打工潮席卷而来,同龄人纷纷涌进城市。他们不再遵循老辈人生活的轨迹,小商品市场更加精美的成品毛衣毛裤批量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我的编织手艺从此也只停留在年少织围巾的初级水平,再也没有机会,更无必要加以精进。我甚至没能亲手为我的姥姥织一件毛衣,这是我成年之后每每回望,都忍不住潸然的遗憾。

 

  梦醒南柯头已雪,晓风吹落西沉月。次日清晨,我去楼下做核酸时,雪已停息。然而,不久前随风潜入夜的那场雪,还是趁夜结覆在树枝、枯草与一切夜间表露于大地的事物之上,在朝阳初升起之时,明耀得整个天地为之陌生。但不待太阳升至一丈高,皆悉数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切恢复它平常的外表,之前的耀眼光芒仿若是昙花一现。

 

  多快啊,时间又到寒冷的冬天。每年冬天,我都要回一趟乌兰察布,陪隔世的姥姥坐一坐,为她朗读几句《声律启蒙》,带着天真的、单纯的喜悦,与幼年的自己重逢。和姥姥说:

 

  那时候,家里窗户太高,瓦太破旧,北风又太调皮,动不动把窗纸吹破,把瓦吹落,我们都爬不高,等俊英爸爸帮忙修补好,寒冷已经在家坐客好久了,我们总是感冒了不见好;那时候,最冷的日子,没有棉鞋可穿,我们穿着单鞋,去给牛和羊喂草,双脚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回到屋里要在炉边烤半天,才能感觉到钻心的凉气与疼痛;那时候,袜子总是不经穿,总在大脚趾和脚后跟上同时破洞,我们缝了又缝,穿袜子时不敢往上提,担心袜子扯破了,但是露出的一小截脚脖子太冻了,寒风吹来时,冷的恨不得把脚踝骨挖了揣怀里。

 

  但是,你看,我回望过去,才发觉年少生活之可怀可贵。你教会我读文识字,我总是一边读一边忘,但读书有所了悟,是不是也足够了;你教我的句子“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如今都变了模样。你在的冬天总有大雪,落得满山遍野的白。现在的雪,说是下了,却看不见;你看,咱家燕子飞了那么远的路,身上光华与尘土俱染。可光阴真是虚掷啊,更广大开阔的爱与恩情,她都未曾追寻。即使这样,她还是会不向虚妄,安心向前飞行。

 

  雪会融化,文字会飞走,寒冷也会。但文字敲打我心的感觉,和爱着的人一样,我都记得。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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