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散文)
作者:王阿难
编者按:王阿难的散文《困兽》在点滴记录中呈现一个人成长的心路历程。从乡村到县城,从县城到大都市,从大都市到海外,这一路兜兜转转既是求学之路也是成长之旅,在抵达与折返中与故乡和解。
知飞昏昏沉沉间听见手机响了一声,但这梦又稠又重,满天都是家乡的黄沙,她跑起来试图找到出路,跑啊跑啊,惊醒的一瞬小腿猛地抬起,仿佛真是直接从梦里跑出来的。
过度的睡眠报复人似的变成头痛,她难受地皱着眉头,说不上身体疲软和睡了大半天时间哪个更烦人,最后薅了把碎发,干脆起身坐上紧贴床头的窗台。占了半面墙的大窗解救了这逼仄的小房间,窗外卷过黑色的晚风,吹得知飞清醒几分,她点燃一根烟,叼着烟翻找外婆的微信。
外婆是前天离世的,又好像是昨天,她唯一确定的是回国机票在后天。
外婆的微信几乎没什么痕迹,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头像是知飞帮她注册时拍的她墙上挂的年轻影像——典型的两个大麻花辫配工装,身后是黄土地,外婆腼腆不露齿的笑让这张照片更加典型,就好像提到山区公益就是那张睁着大眼的短发女孩的海报,提到奶奶辈年轻的照片就该是外婆这张。
知飞想起外婆说那时自己才十六,她又想到,我二十六年的岁月里都有外婆,可我只参与了外婆后半生的一半。我只有这么一个外婆,外婆却有很多子孙,外婆知道我爱她可能比她爱我要多吗?
在这样无端的思绪里,她收获了一些自我感动、对外婆的思念和孩子气的委屈。
外婆只会发语音,知飞点开对话框里唯一那条三年前的语音,浓重的乡音扑面而来,“娃儿,这下你跑的是够远咯。”
下面是她回的几张照片,几乎都是天空,初到日本时,每一天的天空都新奇可爱。她把那条语音听了很多遍,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跑来的还是逃来的。但眼下更迫切的问题是肚子饿了,她按灭了烟,决定回国前放过便利店好好出门吃几顿。
杉並是一个温柔恬静的地方,车站口、区政府和区立图书馆门口都摆放着铜像,这些女人披着一身铜绿,柔软地舒展在大大小小的风雨里。在这里从早到晚时间的转移好像只是加深了天空的颜色,蓝还是蓝,云还是云,天空通透而深邃,仿佛日语里不存在“天黑”一词。知飞都快忘了这里有这样的夜空,自从工作后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十点好好出门逛逛了,大半年了却还和这个时间点的杉並不熟。
拐弯过马路,她第一次看到马路对面那家老式卷闸门的小门面打开,门楣上曾经写着店名的地方油漆斑驳,每次赶电车路过都以为是个废弃的地方,没想到晚上反而开着,更没想到卷闸门后面是个木门和玻璃橱窗,橱窗里简单精致地展示着两件西装,周围却没搭配任何摆件,后面更是割裂般的墙上地上都挂满了各式西装,衣服堆里有个老爷爷在踩缝纫机,花白胡子里噘着的嘴传递着他的专注和不太好的脾气。
暖黄灯光下杂乱又温馨的画面让知飞怀疑自己过个马路走进了宫崎骏的电影里,把老爷子的缝纫机换成《千与千寻》里的锅炉也能直接开工。
老爷爷用的是老式的脚踩缝纫机,外婆也有一台。
那台更小、更旧,缝起东西来全身得跟着一起动作,仿佛外婆也是这机器的一部分,一起运转起来。除了平时的缝缝补补,一到冬天外婆就开始为全家族的人衲棉鞋,挑个能晒干胶的晴天让大家踩在铺开的白色大棉布上,用石灰顺着描出脚型。知飞印象最深的不是外婆弯腰画线的背影,不是小辈们挤来推去的快乐,而是冬日暖阳把白布染得金黄,在寒冷的空气里看着那么灿烂温暖。
刚做好的棉鞋很硬,穿起来紧脚,小辈们不乐意穿,爹妈就先给穿撑开,捂得一层层胶糊的棉布软下来。知飞不知道外婆为大家做了多少个冬天,只记得自己去县城读书开始就没带出去过,嫌太土气,可寒暑假回家又忍不住开始穿。买的毛茸茸的洋气棉拖没几天就会把鞋底的毛穿塌,很快就不再暖和,而外婆衲的棉鞋结实敦厚,越穿越舒服,况且那是量脚定制的,哪有比这更贴脚的呢?
知飞直愣愣地看着,记忆里大白棉布上的金色阳光好似和屋内的暖黄灯光重合起来。不过橱窗里的人不在意,来往路人也不在意,路上人车往来的杂音里她越来越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以及这个城市的呼吸。
离开扎根的地方才发现城市有呼吸,就像没在意过自己呼吸这件事一样,换个身体才惊觉,啊,原来每分每秒都在呼吸,一吸一吐人来人往,又是新的一天。她跑到一个呼吸急促的地方上大学,不够,又跑来异国他乡,城市忙得像哮喘,几乎要回忆不起家乡的呼吸节奏。
现在要回去了反而开始追寻为什么而来,于是那个问题又回到知飞的脑海,自己到底是跑来的还是逃来的?
小时候总是快乐的,有许多可贵的闲情逸致。中学到县城读书,发现自己害怕像街头接送小孩的女人那样过一辈子,大学到大城市读书,发现自己害怕像办公室到家两点一线的学长学姐那样过一辈子,跑来跑去仍旧不知道怎么过好这一辈子。三十岁的当口,上班族的日子又何尝不是青春里和朋友们碰杯说绝对不要过的无聊生活,总要到这时候才发现那是“梦破碎的声音”,原来谁都曾是北岛。
她读了些书,不够多到能和生活和解,也没少到能和自己和解。
就算是逃也是跑的一种姿势吧,她安慰自己,虽然狼狈了些但至少在向前。
这个一心想逃离平凡生活的平凡老姑娘不知不觉走到了车站边,被咋咋唬唬的音乐声打断思绪,几个打扮夸张的中年男人弹着电吉他在唱歌,支了张“贝斯手募集中”的纸牌,嘶吼着嗓子唱得沉醉,怎么看都是几个想要逃离平凡生活的平凡老小伙儿。
知飞在这难听又过瘾的音乐里听到眼眶湿润,转身想逃离腻人的矫揉情绪。转角正对上个花店,当季主打绣球,她看着白色绣球旁边的小牌上用日语标注着花语——希望。
主唱接过花时夸张地用日式口音的英文致谢,“Thanks lady,good luck to you!”
当天晚上很难入睡,昏昏沉沉里知飞想起,外婆确实是昨天夜里走的,以及明早得赶紧收拾行李。
Good luck to me.
从机场到老家又整整折腾了一天,县城的尾巴上有条窄街,过了就再没水泥路,只能坐蹦蹦车上山。知飞倒坐在后面,看着熟悉的风景在尘土飞扬里一一远去。窄街向前一年变一个样,窄街后却还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她扭头看向将要上的山,像个千年王八伏在那儿,沧海桑田都与它无关。
外婆是肺癌走的,她记不住称呼的那些亲戚十有八九都是。以至于在出去上大学之前,知飞一直以为肺癌是理所当然的死法。这里的人住在满天风沙里,风沙住进他们肺里,还有县城的工厂熏上来的烟,带着淡淡铁锈味道的水。
当年知飞要接父母出去,结局也只是大吵一场。知飞低头看着他们粘着黄土的鞋,仿佛能看见他们的脚有根,穿破鞋子绵延到地底,深深扎在这儿,血管鼓动,一边吸收着生命,一边被吸收生命。她在这诡异的幻想里沉默了,从此再也没提过这事。
好歹是赶上了入殓的时候,她气还没喘匀就换上丧服,对付起亲戚朋友的问候。
外婆年岁高,现场团圆的意味大于悲伤,还有不少孩子玩闹。大姨告诉知飞,在场的老人里还有两位也在县城确诊了肺癌,其中有个虽不是亲戚,也来吃席。知飞咂摸着,既然在这儿肺癌都像老死一样平常且安详了,确诊倒像是提前收到死神的贴心预告,催促着把遗憾了一了。
外婆的遗容很好看,睡着一般,两颊丰腴红润。
知飞的母亲与外婆最要好,也最伤心,一度哭到周围人都觉得聒噪。
“没必要呢,又不是怎么不好的死法,”有亲戚推着知飞上前,“让人听见这么惨算怎么回事,劝劝你妈别哭了。”
她不爱听这话,假意应下,上前靠着母亲,轻轻拍她的背,在这个护着她的动作里泪关松动,为外婆也为妈妈掉眼泪。
入殓当天的凌晨去火葬场排队,正午才从县城捧回骨灰。按规矩长子长孙撑着黑伞把骨灰放进拖拉机上的棺材,周围坐一圈儿子儿孙“压棺”,后面几辆蹦蹦车载着大小亲戚和陪葬饭菜,最前头的老人家浑着嗓子喊了一声,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上车前知飞的表弟闹着要回学校,今天是他省考的日子,现在回学校还能赶上。家族里的长辈自然不允许,舅妈心疼儿子,软声求情说这影响他高考。知飞在一旁听着很是心烦意乱,兄弟姐妹里只有他这个长孙才许碰的骨灰,却要许他不用来送葬。她甚至想上去添把火,阻止他得到离开葬礼的特权。
小弟没有说话,紧绷的脸上泛着被山上阳光熏透的红,拉长的嘴角在颤动,似一头倔强又沉默的兽,只是眼泪扑簌簌地掉。她在这股熟悉的倔强里突然明白,小弟想逃离的不是这场葬礼,而是这片土地,害怕哪怕一点无法逃离这片土地的可能。
可就是这样熟悉的姿态让知飞突然明白,出去奔波多年也没感到自由是因为从来不是这片土地困住了谁,她很想告诉小弟,可这似乎也是件自己不经历一下就无法理解无法甘心的事,于是她心头的火和剩下的话语一同湮灭,变成喉头一声兽一般的呜咽。
最后压棺的拖拉机上没有长孙。
知飞双手抓紧棺木好让身体少些颠簸,烈日晒得她头发晕,她的心情也像片干燥的坟场,冗长的葬礼磨干了悲伤,最后这一炙烤更是逼人把余力都花在憋住不耐烦的表情上。
知飞在无意间对上坐在对面的、县城里长大的小妹的眼,满是新奇的明亮双眼,这多像第一次参加葬礼的她。
那是奶奶的葬礼,奶奶家在另一座山,不算远的距离,但方言不同种植作物不同,俨然就是另一个世界。她太小,还没来得及学会爱奶奶,自然也没学会为奶奶的去世多悲伤一点。没人告诉她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听着大人的指示跪在烧红了的盆前,想起有一年过年奶奶瞒着其他兄弟姐妹偷偷给她鸡腿吃,恍然明白奶奶死了就是再也没有那样好吃的鸡腿了,因为再没有奶奶了。
她号啕大哭,众人以为她被什么吓到,让母亲把她抱出去哄。
再后来她跟着大人吃拌着猪油和硬币的饭,看奇装异服的人洒水跳舞,被人抱着从棺材坑的这头撒着硬币到那头,送葬回来还吃了生豆腐,这一切新奇的体验里,留给悲伤的地方实在不多。
知飞仰头,被日光压得眯起眼,额角的汗眼泪似的顺着眼角挤出的褶皱流淌下去。
这场葬礼就快要结束,从死者的曾孙辈到死者的孙辈,之后是死者的儿女,最后变成死者,在葬礼上留给知飞的身份也不多了。
她转头看向无边的田野,远处有几个互相追逐的黑点,她在大地蒸腾的热气里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还没有看过什么书,还没有什么烦恼。盛午无人农作,整个村子陷入沉睡,只有小孩儿们偷跑出来玩儿。外婆做的面糊葱饼冷了都还是很香,偷吃几块,和大家一起出去不知所谓地绕着田边跑啊跑啊,毫无意义却那么快乐。
“呼——呼——”她终于听见这片大地的呼吸,缓慢悠长,在沙土飞扬中吞吐自己的一片天地,不爱谁也不恨谁,不留谁也不赶谁,和在这里生根的人相互供养为生。
知飞在送葬外婆的午后与故乡和解,自此,不再是逃。
——刊于《草原》2022年第7期新发现栏目
作者简介:王阿难,本名王胜男。1999年出生于江苏盐城,现求学于日本东京。第十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二十二届叶圣陶杯一等奖获得者。
来源:草原文学月刊
https://mp.weixin.qq.com/s/s93gB7NrL6dgmsxztK53DQ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